白璧微瑕也动人
2014-09-09马戈
5月27日上午,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
9时20分,刘思明主任宣布比赛开始。
柳大华轻轻拿起话筒,深吸了一口气,比赛厅随即响起他那武汉风味的普通话:第一台,炮八平五。
蒋川马上回答:第一台,马2进3。
大华又说:第二台,兵七进一。
蒋川答:第二台,炮2平3。
大华说:第三台,相七进五。
蒋川:第三台,炮2平6。
一周过去了,盲棋赛的人物和场景不仅没有淡去,反倒更清晰了。很多细节和花絮,像是有生命的棋子,在记忆的棋盘里自顾徜徉。也许只有把它们像笼中鸟一样放飞出去,我的心才会安宁。
比赛当日早上7点,酒店四楼餐厅,吃早点时巧遇精神矍铄的柳大华。别看他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吃的并不多。一只煮鸡蛋,一块酒杯口大的南瓜饼,一只以前只能在南方看到的小蒸饺,比大拇指粗一点点,长短差不多,还有一点碧绿的青菜,外加一小碗白米粥。对面落座后,我说起1988年在扬州“木建杯”期间,“胡司令”因上午有比赛谢绝吃早餐,只喝了一杯热牛奶的往事。当时司令解释说,吃了东西,血会往胃里去,大脑就可能供血不足,所以吃完东西马上比赛不科学。柳大华听了,朗声笑道:“我有(念毛,没有)那多讲究,有事的。”
我的房卡被朋友拿去了,在“锦江之星”没有房卡乘不了电梯(不刷卡,电梯不工作),大华说,跟我走,我送你到六楼。谁知他乘的贵宾电梯六楼不停,我们只好先到七楼,他硬坚持把我从安全通道送到六楼,然后再自己走回去。让我很是感慨。
无独有偶。早上八点,正准备与几个朋友一起逛北大去,刚出酒店,后面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蒋川。一身崭新挺刮的西服,特别帅气,跟新姑爷似的。蒋川说,马老师怎么去?我说走呗。他说,跟我们一起走吧。
北京大学转眼就到了。英杰交流中心外表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是貌不惊人,里面却一片金碧,光彩熠熠。闭眼想像一下刘姥姥喝高了误闯怡红院吧,马戈就那感觉。
讲棋大厅的布置和美化,可谓高端大气。地方本来就大,硬件又好,最抢镜的是舞台天幕上悬挂着的巨幅宣传画,两位用红丝带蒙着双眼的武林高手,相互对峙,衣袂飘飘,须发飞扬,“盲棋”二字殷红如血,“巅峰对决”遒劲醒目。舞台上放着六把椅子,左边四把,右边两把,我知道这是给主持人和嘉宾准备的。今天的嘉宾都有谁呢?
舞台两侧各有一块大屏幕。左边这块是六盘棋,右边则根据需要切换讲棋厅和比赛厅的画面。大厅两侧和舞台前端,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宣传牌和广告牌。马戈走到跟前仔细看了看,制作得相当精美,内容也不错,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比赛厅要小一些,进来时有一种步入艺术殿堂的感觉。两位大师已在比赛席落座,就像开会做报告似的,互相挨着,面前一张大桌,又长又宽,我不知道墨绿色的台呢下面,是用几张会议桌拼成。四张?六张?每人面前一只无线话筒,还有姓名牌,还有一小瓶矿泉水。两位竞技者对面,是两位女裁判。右边是裁判长董波,左边是发牌员董晶晶。女裁判背后是CCTV等新闻单位的固定机位(三台摄像机),再后面就是隔离带了,其它媒体的记者只能在这条线外面工作,不过这儿距离两位大师也只是几步之遥。
大师身后有一小片“开阔地”(转业几十年了,还忘不了军队术语,呵呵),一会儿体育总局的刘思明主任将站在这里宣布比赛开始。“开阔地”的另一端,是一溜崭新的大棋盘。两名演示员张卫东和吴优各负责三盘,大师口述的棋步,由他俩一步一步在大盘上摆出。他俩和大师、裁判们一样,都穿着做工考究的深色西服,戴着精致的耳麦,加上长得又帅,一点不夸张——看上去真酷。
安徽的范老师(范若愚)也来了,和杨永明、刘征一起,很低调地坐在赛场左侧工作台。老范今天充当“绿叶”,协助裁判长对付“疑难杂症”。杨永明和刘征都是直播员,前者负责互联网直播,后者负责现场大屏幕(也就是讲棋大厅左边那块大屏幕)直播。
马戈注意到,两位大师姓名牌的后面,有只小巧的棋钟。这个细节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以往几十年的盲棋表演史,大师从没时间限制,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压力的。
有了时间限制,难度肯定增加。考虑到现场直播,给两位大师的时限是90分钟包干。分解到每盘棋,只有区区15分钟。这也是迫不得已,确实有点苛刻。你想,就是睁着眼下,让两位专业棋手同时下六盘,这时间也够紧张的,象棋可是动脑筋的运动呀。
比赛快要开始时,和蒋川一起在比赛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会的柳大华,突然举手说,我要上厕所。有人小声嘀咕道:大华紧张了。我忍不住笑了。这位记者显然不了解柳大华,柳是超自信的人,他不知道什么叫紧张,也不理解为什么要紧张。在他看来胜利肯定属于自己,只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要上厕所呢?经验。和对手长时间枯坐,是比较别扭的。不如趁着比赛还没开始,起身活动片刻,洗把脸,透透气,让自己舒服一些。
经过抽签,1至3台由柳执红先行,4至6台由蒋先行。这就出现了两位大师以前从没经历过的新情况:第3台和第4台衔接时,蒋川要连报两步棋;同样,柳大华说完了第6台的棋步后,紧接着要。说第1台的棋。
结果出现了有趣的一幕:“唇芝枪舌剑”几轮之后,又来到第6台,大华报完着法,习惯性地按下棋钟,蒋川马上给摁了回去,并作了一个“小摆手”的动作,意思是:回到第1台了,该你报棋,不用按钟。马戈的临场感觉,3-4台衔接,6-1台衔接,这两处也许是个坎,棋手每到这里,会有点小小的不习惯。
这边棋赛开始了,那边讲棋大厅也热闹起来。主持人郭莉萍搭档北大学子董子仲(哇,现在完全是大人了),与四位嘉宾(北大心理学系副教授、博导魏坤琳,象棋特级大师唐丹和王天一,象棋大师、盲棋高手党斐)同步开聊。三位棋手大家都熟悉,不必磨嘴费牙,魏教授今年才36岁,因参加江苏卫视“最强大脑”节目而在全国迅速蹿红。
身材高挑的郭莉萍今天一袭花裙,满面春风。面对这样的大场面,谈笑风生,如鱼得水。穿针引线,照应各方。只见她一会把问题抛给魏教授,一会“挑动群众斗群众”,让唐丹和党斐一个拥蒋,一个拥柳,各执一词,互“掐”不休。一会又让天一分析棋局,“指点江山,”一会又安排抽奖环节。内容虽然丰富,但一点不乱,很有章法。
其实,让柳蒋两位盲棋顶尖高手来一次巅峰对决,正是郭莉萍的主意。早在五月初,她就和“科学判官”魏坤琳展开了科研合作,对部分专业高手进行了“核磁共振脑成像研究”,以了解“精英棋手象棋运算的神经机制以及大脑链接的特异性”。事实上,本次盲棋巅峰对决,与其说是一次广受各界关注的娱乐活动,不如说它更像一个科研项目。这是中国象棋界高层与科研机构合作的延续。如果说这也是一步棋,那它对中国象棋的科学发展和理论研究,是意味深长的。
它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这条路以前是没有的。
回到比赛中。柳大华执先的三盘棋,依次采用的是中炮、“仙人指路”和飞相,其中第一台和第三台,中炮与飞相都采用反方向。通常棋手架中炮或飞相,总是动右炮或右相,柳大华“反其道而行之”,一方面固然可以理解为给对手制造点小麻烦,但一方面也应该看到,这其实是柳氏多年来的行棋习惯。
蒋川在执红的三盘棋里,采取的是另一种策略。即连续两台都采用右中炮起手,最后一台“仙人指路”。
赛后柳大华和我聊到此事。大华说:他(蒋川)第四盘和第五盘连续架右中炮,第二回合都是抢挺三兵,我完全可以采用你不变我也不变的方法,继续和他斗“三步虎”,但是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观众。我省劲了,观众乏味了。就主动变招,把布局引到另外的方向,这样观众能看到不同的开局,会觉得比较有意思。
大华和蒋川在对手与时间的双重压力之下,出现了口误和错报,每个人因此各丢两盘,也算投桃报李,有得有失。消息传到讲棋大厅,魏教授从心理学的角度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专业棋手在不断的反复训练之后,会产生一种自动思维模式,那么当外界条件包括对手改变(变得很强大)以后,既有的模式在一定程度上,会干扰他的认知,而且来自对手与用时的压力,也会影响他的判断。”
魏坤琳教授还指出:“两位大师此前有很丰富的盲棋比赛经验,但对手水平较低。在这种条件下建立起来的思维模式,在对手突然变得非常强大时,会产生强烈的不适应。因为每盘棋在大师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高速运转,但由于棋局并没走入他预期的格局,大脑更容易出现疲劳。”
事实正是如此。魏教授所说的这种疲劳,导致两位大师都出现了“口不应心”的小状况。第一台,柳大华明明想的是车六平九,却说成车九平六。蒋川也是这样,第六台,蒋心里明知道过河兵在六路,自己要走的是兵六平七,可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兵七平六”。这次活动在规则方面非常严格,只要你报错并按下棋钟,就处以“极刑”。
说到这里,有个小秘密马戈得披露一下。赛后柳老师和马戈讲到这里时,说了一句“其实这个过河兵平来平去的,是很容易报错的”。马戈问:“你跳马捉来捉去,不会是有意的吧?”大华笑了,不置可否。我觉得这里柳的经验发挥了作用。
尽管棋手出现了小的失误,但讲棋大厅气氛一直相当热烈。尤其是比赛中途,一位北大学生,主动上台挑战担任嘉宾的党斐大师,要求一对一以蒙目对蒙目,立时逗得大厅观众雀跃不止。人们兴致勃勃地观看了两位年轻人(党斐87年生人,今年才27)的即兴表演,最后党斐大师虽然获胜,但他很有大将风度地承认,中盘时走得太快,曾给过对手一个反击良机。郭莉萍特级大师马上在大盘上摆出这一局面,大师的风度和大学生的勇气,赢得了全场热烈持久的掌声。
赛后有媒体分析,两位盲棋顶级大师都出现口误和错报,主要是有太多的不适应。换言之,认为这次活动与传统的盲棋表演有太多的不同。比如对手就坐在身边,这会让选手很别扭;比如两位女裁判就坐在选手对面,不管有意无意。对棋手都是一种干扰;再加上各三先三后,以及时间的限制,等等。
其实最大的变化,或者说最大的难点,在我看来还是对手。和以往的盲棋表演比,对手强大了,而且一下子强大了好多倍!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具有丰富盲棋表演经验的徐天红特级大师,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样柳大华要同时面对六个蒋川,蒋川也要同时面对六个柳大华。我想当时很少有人能听懂徐院长的话,反正我是比赛完了之后才猛省的。
天红说到了点子上。
不能单看盘数,要看跟谁下。这是问题的要害。和篓子下,6盘绝对是小意思。但和专业棋手下,甚至是和盲棋顶尖高手下,同时下六盘就多了。这也是双方都不止一次出现口误和错报的原因。换句话说,出错在这种情况下是合理的,是正常现象。以往到基层表演,无论是柳、蒋,还是司令、来群和天红,盲棋的对手多半是县地两级水平,省级的都很少,专业的就更不消说了。现在一下子弄个盲棋最顶级的大师在面前,还要同时下六盘,还有三盘是后手棋,无论对柳对蒋,都是严峻的挑战。事实上,包括柳大华老师本人,赛前也没能充分估计到这场鏖战的“恶”。他曾对记者说,如果下十盘,我的优势会更大。
我们可以说这是柳“在战略上藐视对手”,或者是一种攻心战,有意说给对手听,给他整点压力。据悉,柳在战术上还是重视对手的。来京之前,他见缝插针,分别在湖北公安和山东东营,搞了两场热身。在公安是蒙目四先四后,马戈后来和柳谈及此事时直言不讳地说:“你错了,你不应该和业余选手下,为什么不和党斐下?也不要多,就和比赛一样,各三先,这样效果更好。”柳大华一拍大腿,笑道:“他(党斐)不在屋里撒!(党斐没在家呀。)”
由于在临近结束时,被主办单位找去修改新闻通稿,马戈错过了最后的颁奖仪式,和面聆二位高手赛后感言的机会,这当然是憾事。但当日下午能和大华老师聊那么久,听他历数每盘棋的得失,则又觉得不但没吃亏,反倒赚了。最后的结果大家都已知道,两位大师各二胜二负二和平分秋色。“科学判官”魏坤琳教授从学术角度,对本次活动进行了总结。他说:“象棋大师使用视觉想像,来完成逻辑运算的工作,他们已经把人类在这方面的能力推到了极致,从这个层面说,两位绝对是最强大脑。”
最后应当告诉读者的是,本次活动是由中国象棋协会发起并主办的,过程中得到了腾讯游戏、中体明星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北京尊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以及北京大学象棋协会的大力支持与协助。他们的心血造就了比赛的精彩,他们的付出决定了活动的成功。鲜花和掌声应该送给这些幕后英雄。
“锦江之星”的无线网实在不敢恭维,一个邮箱半小时都打不开。27日中午,马戈在酒店把改好的新闻通稿艰难发出后,已是下午一点多。“饱吹饿唱。”写东西和下棋一样,都是动脑筋的活,饥饿状态最相宜。马戈一想,还吃什么饭哪,前心贴后心,正是精神文明建设的好时机呀,拿出手机,“白活”了一段——权且用它作结吧:
岂有行棋不观枰?
置身局外自沉吟。
一心六用战天下,
三军九死保太平。
大华驱车攻西蜀,
蒋川策马入柳营。
解密劳烦魏教授,
谋划功推郭莉萍。
纷争若能抛脑后,
世人皆成陶渊明。
古人豪言今方信,
胸中果然百万兵。
简评/特级大师柳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