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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离与原乡
——读尉天骢《岁月》

2014-09-09王晴飞

扬子江评论 2014年4期

王晴飞

乱离与原乡
——读尉天骢《岁月》

王晴飞

尉天骢先生的散文集子《岁月》,分为三辑:原乡、历程、岁月。“原乡”和“岁月”部分都是以个人化的民族史的方式反思我们民族最深层的东西。这是一种“损之又损”的解毒式的怀乡,在反思之中重寻民族文化、民族精神的根脉,思考那些暴力、残忍难以掩盖的令人温暖的伦常。“历程”部分为怀人之作,所忆均是师友往还,多有温暖欢乐之事,却涂上一层浓重的悲怆的底色,尤可见出在家国之变大背景中漂流的知识人的苦苦坚守与乱离之悲。尉天骢反思式的原乡,超越于常见的传统与现代、革命与“自由”式分野,剥离那些冠冕堂皇、似乎不证自明的具有极大魅惑力的激情,直指人心中互相关爱的伦常与知识者乱离之中的文化自信和道德坚守。这些才是我们民族根脉中最有价值也最值得继承的部分。

1949年风云变色,政权易手,海峡两岸处于冷战状态,这边持续革命,那边加紧反共,生存在这种政治高压夹缝中的知识分子的进退出处,便难免有动人心弦之处。“历程”一辑所收人物,多为战后来台的“外省人”,尤其如台静农等人,因与鲁迅有过亲密交往,生存更为艰难。台静农抗战胜利后到台湾,本来只是过客,他为自己的书斋取名“歇脚庵”,“既名歇脚,当然没有久居之意”。①结果这一歇就歇了近半个世纪,逆旅反成了家园。《岁月》中的《百年冰雪身犹在:记台静农先生》一文,提及两件事。一是台静农对五代人杨凝“险绝”式书法的认同与理解,他认为“险绝”是对当时“诡异”、“软媚”之风的反动,是以此树立自己的风格,写出自身的胸襟。这其中,自然浸润着台先生自身的乱世人生体验。另一件,是他对《韩熙载夜宴图》的理解,他称韩熙载纵情酒色的行为为“自污”,是“自毁以求全”,通过“矮化自己,糟蹋自己”来向权贵表忠心——专制社会败坏人心,这是一大原因。②台先生自己另有《〈夜宴图〉与韩熙载》一文,对韩熙载“自污”的原因作详尽分析,其评价是:“体老庄之微枢,以杂猱而自污,既放诞,又狡狯,亦复可喜”。③在中国历史传统中,文人、功臣以醇酒妇人糟蹋自己以换取君上信任,这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醇酒妇人”一词本便源于《史记》对于信陵君类似行为的记载,汉武帝的兄弟河间献王仅仅因为“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得儒生爱戴,便遭武帝猜忌:“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回家后也以此老法自污,“纵酒听乐”以终。④台先生自己生逢乱世,身在台湾而身份敏感,于此等乱离之中文人的命运心理的体察,自有常人所不能及处。不过受过“五四”精神熏染的台先生显然不认同这种“放达”式的反抗,所以他说“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以个人的不如意来破坏社会的常轨。”⑤而比较他文章中的含蓄、隐微和与尉天骢谈话时的相对直露、坦白,也可以看出,在当时他其实有许多话不敢说,不能说,至少是不便直说。舒芜曾说《龙坡杂文》关键词是“人生实难,大道多歧”,可谓见道之语,读出了台先生从容蕴藉文字背后的苦涩意味。⑥

关于社会伦常,俞大纲先生也有很有意思的论述。大纲先生出身的绍兴俞家,在海峡两岸的政学两界都有巨大影响力。《岁月》中的《素朴坦然一君子:记俞大纲先生》一文记述了俞先生的“小康是大同的基础”之论。这里的“小康”指的是在作为农业文明国家的中国,整个社会的一种最基本的伦常,渗入人性深处的那种行事准则。所以他说“不管国家动乱到什么地步,能保留一些小康的地区,保持文化之不坠,对于后代的复兴是有用的”,又说“从晚清到三十年代之间,在中国南方还能保持那么多优秀的知识分子,小康社会没有完全消失是其中的一大原因”。他对表兄陈寅恪《挽王观堂诗》中“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之句的理解,也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在他看来,光宣之际,传统的伦常(即小康伦理)尚未被完全打破,可以保持基本的秩序。民国以后,旧的伦常解体了,而新的伦常尚未形成,社会便处于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在政治领域,则是“经常意见不合,就把别人特别是对方置之于死地,让任何人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⑦

可见对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乱离”还不仅仅是空间概念而言,更包括文化层面的飘零与无根的哀思。这也难怪当时许多历经丧乱的文人会特别钟情于陶渊明的《拟古诗》: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历程”部分的怀人之作中,更多的是同辈友人,这些故事,多半充满了温暖与欢愉。如“永远年轻”的唐文标,豪爽而无城府,他与黄春明初次见面就大批《苹果的滋味》,在尉天骢家的聚会中总是与人争辩甚至大吵,却又总是“不打不相识”。尉天骢也写到唐文标“生猛”背后的严肃与认真。他“由文学的危机想到近代世界难以克服的文化危机,由美国消费文化所带来的普遍性的腐蚀,思考人类难道没有救赎的可能”,所以他在台湾痛批现代派,大呼“天国不是我们的”。尉天骢还写到唐文标不修边幅背后的仔细,这种仔细其实是内心的善良和对朋友的情意。尉天骢初到美国住在唐家的第一天,唐文标安置好以后,叫他坐在电话机前,为之一一接通美国亲友电话,打完电话又拿出航空邮筒,说:“睡觉以前,先写信给老婆,明天一早我好拿去寄。”第二天他问尉天骢到“番邦”最先想到什么,尉天骢答以“雪和杏”,次早醒来,窗前桌上便放着一大篮黄澄澄的杏子,另有一本在台湾被视为禁书的《艳阳天》,以慰其“乡愁”。⑧这些在乱世之中的美好,以及对这种美好的体察,大约也正是老辈人士所珍重的“伦常”与“小康”吧。而这一切温暖与欢愉的片段,在尉天骢的叙述中,却几乎无一例外地以死亡做结尾,唐文标,黄春明的长子国峻,逯耀东,等等。这样,即便是那些欢愉、温馨的往事,也都因剧中人的去世而涂上一层死亡的底色,显得凄怆凝重,使这些对友人的追忆抵达生命的深层,进入思考人类苦难的的境地。而就在那篇记叙与黄春明一家交往的《遣怀:赠尤弥》中,尉天骢提到他的姑母在家中面临灾难性的变故时,为其老师李正纲先生“点醒”的故事,以及李先生所念的晏殊的《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尉天骢的姑母因此从悲痛的阴影中走出,接下全家的重担。⑨这种在面临苦难时对于责任的担当,有着刚健质朴的生命力,也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为宝贵的精神、伦理传统。

尉天骢先生在谈及聂华苓的《三生三世》时说,“就在这样的混杂和惘然(此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即使有时也有一些事让人感到温馨,然而再加回味,仍然会在其中感到难以解说的辛酸”。⑩这也适用于他自己的《岁月》。

尉天骢的原乡是要追寻我们民族历史最深层的东西,这包括存在于底层民众和知识分子身上那种美好的闪着人性光芒的“伦常”,也包括几千年来一直存在而总是在易代之际大行其道并产生极大破坏力的流民习气。这美好的与阴暗的往往共存一处,尤其是在现代中国的大变动中,“小康”的伦常日渐式微,那些流氓的鬼魂则穿上“现代”的外衣,几乎摧毁了一切。

《岁月》的“原乡”一辑中有一篇《巨柱》,写的正是这种“小康”的伦常在民间潜移默化的传承。“我”的老奶奶(即曾祖母)虽然不识字,却做一切事都有“章法”。在家庭生活堕入贫困的时候,有人来商量合作将家中的麦田改种罂粟,收入可增加十多倍,可是老奶奶坚决拒绝,她说:“我家可还有两个孙子,到时候烟土进进出出,谁也保不准他们不会学上吸大烟。等人毁掉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收获时节请人来家中帮忙,老奶奶总是说:“肉多的咸鱼一定要多准备几盘,庄稼人汗水流多了得补充;青辣椒炒鸡蛋一定要有,天热胃口不好,没辣吃不下饭;泡茶的缸子里要多放些红枣,吃起来才有滋味!”老奶奶不识字,自然没有什么书本知识,更不可能有什么“xx家训”传示子孙,可她做人做事的这种“章法”,就这样通过这些具体琐碎的言行、日常的耳濡目染传承到尉天骢的父母、姑母那里,甚至越过打破一切“章法”的“文革”在尉天骢的弟弟那里还有遗存,即是文章开头尉天骢弟弟的那封信中所说的:“这些年来,我干的都是些体力劳动的工作,生活虽然苦,却从没有丧失掉上进的意志,也从来没有动过歪脑筋,想去占别人的便宜。”尉天骢虽未及见老奶奶,但是少年时也学会按照这一套“章法”做人做事:谷子收好了,一定要送几袋给村里日子过不去的邻居,还要客气的说:“这是今年新收成的,请您尝尝新”。⑪这种农村“老奶奶”式的“章法”,其实正是知识人俞大纲所说的“小康”,说穿了便是对他人感同身受的体贴与关爱。而这种“章法”之所以能够在天崩地裂式的大变动中不绝如缕,一是因为这是人性之常的一面(流氓式的恶与破坏则是人性的另一面),二是因为民间传统的秩序还未彻底解体,余荫犹存。在尉天骢的笔下,除了老奶奶以外,这种“章法”及温情在不少类似的底层小人物身上都有体现。譬如尚大爷,本是尉家的帮工,按照教条式的阶级斗争思维,与主家应该是你死我活式的对立关系。可是却不,他们正是一种温情脉脉的亲人般的关系。尚大爷比尉天骢的父亲大七八岁,所以称其为“二兄弟”。尉天骢应该算是“少爷”了,与尚大爷却情同父子,常和他同睡牛屋,夜里尿急的时候由他背着去小便。尚大爷从自己家中回来的时候,总是要给尉天骢带一点零嘴。尉天骢被父亲打的时候,他总是过去护着:“二兄弟,二兄弟,打孩子能这个打法吗?”而尉父对此也总是无可奈何。最令人感动的是,尚大爷的儿子正哥长大后也继续和尉家保持着这种亲人般的关系。1949以后,尉家成了“黑五类”,两家的社会地位自然完全倒转。大跃进期间,人多饿死,农民只有靠偷田里的粮食求生,尉家成分高,自然不敢参与偷盗“国家财产”,可是正哥却总是以种种方式予以接济,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大哥说了,那些时,正哥经常会半夜里跑到我们家,站在门口叫我母亲:“二婶子,借您的麻袋还给您了!”然后半袋粮食便丢了进来。过些日子,又会叫:“二婶子,你的罐子我不用了!”说着,半罐子油就放在门口……据说,尚大爷死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吩咐正哥继续照应我们家……⑫

此外,像长妈妈一样慈爱的奶妈秧大娘,在尉天骢的母亲被干部赶去太阳下罚跪时,自动跑去陪伴,这种在干部看来是“没有觉悟性”的行为,却恰恰最能见出人性的光辉。巫婆老南瓜奶奶,脚大能吃,会干活,会讲故事,又能迎神驱邪取名治病,甚至还利用医术整治过后村一个著名的流氓牛二。

不过这一切的温情、美好都与黑暗、残忍比邻。中国历史,一直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式的治乱循环。动乱如周期性的瘟疫,人性的丑恶与潜藏在民性之中的流氓气在易代之际总是由隐而显,以极端暴力残忍的方式爆发,破坏一切秩序伦常。这其中的典型,是《邵莲花》。邵莲花本来叫邵长虫(长虫在苏北一带方言中,是蛇的别称,这显然算不得名字,而是带有恐惧和厌恶性质的绰号),他的母亲为丈夫抛弃,以乞讨为生。邵莲花在这种生存状态下,学会了吹猪筒和拍花子这类流氓技能。“所谓吹猪筒,实际吹的是一只粗的竹筒,呜呜呜呜,听起来简直是鬼哭狼嚎,让人浑身发毛,像杀猪时一把尖刀插进猪喉咙那样尖叫,所以人们把吹猪筒子和杀戮、凌迟联想在一起”,拍花子是和“吹猪筒子连在一起的表演。过年过节,特别大户人家有婚丧喜庆的时候,一大清早,他就铺张破麻袋,坐在人家门前吹猪筒子,凄凄惨惨,招人霉气,为了息事宁人,这家主人就只好打点打点,花钱消灾。如果不能获得满意,他便脱去上衣,用两把破旧的菜刀不停地拍打胸脯,并且连续不断地喊叫,那简直是从阴曹地府传出的声音,比叫人死亡还要难以忍受,等喊叫一阵子以后,就拿着菜刀往脑门一击,立刻血流满面。这是死亡的逼迫,谁家惹上了,总会半年内去不了阴影。”

而邵莲花也具有一切乱世英雄(或者说是流氓)的特性。他豪爽洒脱,长于结交各色人等,赌钱不计较输赢。又胆大心狠,长于险中求生。毫无敬畏之心,便也无所畏惧,敢于破坏一切秩序伦常(如在关老爷的大刀上晾自己的臭袜子)。这是刘邦、朱元璋、宋江这样的乱世“成功人士”共有的品质。所以邵莲花注定要在天崩地裂之际有一番作为,拉起草头队伍,号为督军,割据一方,干起种植、贩卖大烟的勾当。最能体现邵莲花的残忍的,是他以表演当地民众最喜欢的《铡美案》的方式处置自己最恨的犯人:

……戏唱得很热闹,包公骂陈世美更骂得咬牙切齿,简直把天下负心人都骂遍了,于是那一声“开铡!”也就像天崩地陷那样呐喊出来。陈世美被捆了起来,台前台后被抬着跑了好几次场,锣鼓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了下来,天地将进入一场大的毁灭。结果再次跑进、跑出之际,陈世美换成了邵莲花要处决的犯人。一声令下,身首异处,血光四溅,一场戏变成了法场的杀戮。⑬

这是典型的以杀人为戏谑,对生命与人性无丝毫敬畏。邵莲花这种人,以及他的种种行径,显然是游离于秩序、常态以外的。但从另一面看来,他的思想和行为,又都是从一个深远的传统中来,并有着深厚的民众心理基础。《邵莲花》一文一开始,便提到当地的民风:这里的人最喜爱瓦岗寨的故事,他们在心中,和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已经“成了亲戚和朋友”。他们在向往着桃园结义式的“推心置腹、生死不渝”的同时,往往也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些英雄人物的残忍与杀戮。正如鲁迅所说,“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⑭瓦岗寨、水浒故事入人如此之深,这既是乱世草莽英雄发迹作乱的舞台,更是他们生存和成长的土壤。那些阴暗残忍的情感往往就潜伏在那些温情美好的普通民众心中。尉天骢在怀念逯耀东的文字中,分析这位徐州同乡“侠”的气质来源时说,“这也许因为他是道道地地的丰沛子弟;刘邦、项羽、樊哙那类人物,以及瓦岗寨的十八条好汉的行迹,打他一生下来就滋润了他的心灵”。他区分逯耀东知识人式的“侠”的梦想与底层民众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腹相推,义结金兰,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式的企求,认为这分别“分割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两者所形成的矛盾,也交织着发展成为两条不同的道路,那就是:诗人们在都市中任由梦幻塑造的游侠世界,和那种一把火烧过来又一把火烧过去的民间暴力世界”。⑮尉天骢刻意分别知识人的“侠”与下层民众的“匪”,显然是想将那些残忍、暴力的负面价值从“侠”中剥离出去,寻找我们民族侠义传统中的正面因素,即带有文人理想主义色彩的思索与面对流俗的坚守。

不过“侠”与“匪”本是同源而生,许多时候纠缠在一起,实在难以交割清楚。鲁迅考察“侠”的演变,亦即“流氓的变迁”,认为“侠”源出不满于现状的墨家,而到了汉代,“真老实的逐渐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侠”,结交官府,再而后,“侠”一变为“强盗”,再变为官员的保镖,奴气渐深,最终沦为无操守无原则的“流氓”。⑯鲁迅《铸剑》中塑造的“黑色人”宴之敖,是一个原始墨家精神的坚守者,他对已遭污染的“侠”深恶痛绝,所以他对眉间尺说,“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⑰尉天骢自己也注意到这一点,在同一文章中提及“五四”尤其是三十年代以来的“激进主义的遗绪”、“浪漫的激情”往往以“不同的所谓‘革命’为落实点”,而这种“梦幻的追求,一旦落实到现实中,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走向毁灭,要么就落实为一刀一枪的战斗”,“更为可怕的一点是:这些作为一遇到幻灭或野心家的操纵,又极可能使人性中的‘侠’的性格变质为‘痞’。这便形成人格的彻底堕落和毁灭。而这正是中国当代史所呈现的现实”。显然,在尉天骢看来,“侠”与“痞”(“匪”或者“流氓”)之间其实也仍然只是一线之隔。逯耀东也正是看到“侠”的依附性,容易“在近代民族运动思想激励下,误坠入野心家的彀中”,形成“中国纷扰和紊乱的一部分”,从而自抑其“那汉子”的豪情,只留下“我这把剑是绝不卖与帝王家”的现代知识人的坚守。⑱而这些反思又是与尉天骢自己的人生阅历和感悟交织在一起的,他曾自述个人的《水浒》阅读史:少年时“喜爱它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中年时“喜爱它的反叛和狂野”,而到了老年“则是经由个人感官的短暂‘过瘾’而在其中产生了对人性的种种怀疑。”⑲这样一个转变过程,也是尉天骢对我们民族“侠”传统“损之又损”式的追寻:边寻找边解毒式地剔除那些残忍、暴力的激情,使其只留下理想主义与坚守梦想的特质。在现代的语境中,也是对那些丧失了自我独立性、依附于“革命”从而被卷入“革命”洪流中的知识分子命运的反思。

“革命”往往是与“左翼”联系在一起的,1930年代以后的中国,也正是一个“左翼中国”。不过,尉天骢对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多有批判性的思考。在台湾,“自由主义者”常被认为是独立于体制之外的文化英雄,而在大陆,自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告别革命”情绪普遍泛滥,人们也“扶东倒西”,开始一面倒地赞美“自由主义者”。尉天骢对此是并不完全认同的。他在《怆然的回首:聂华苓〈三生三世〉读后的断想》一文中,指出近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先天后天的不足,在根本上具有严重的软弱性,最大的一点,便是在现实政治中失去人格的尊严。”对被视为中国自由主义旗帜的胡适,尉天骢也有所批判:他1946年碍于国民党人情,提案将宪法中“中华民国的官吏不得当选为国民大会代表”条文修改为“中华民国的官吏不得在任官所在地当选为国民大会代表”,使国民大会一变而为“官员代表大会”,来台后对于陈诚执行的白色恐怖政策,毫无批判。尤其是在雷震案中,他明哲自保,毫无作为,更令许多崇仰他的人齿冷心寒。这些既有胡适先生自身爱调和、周旋的性格弱点,有中国知识分子依附性传统的遗存,也与现代知识分子的恶劣处境有关,即是尉文所说的:“由于生活的艰难,加上现实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相互之间迫害之可怕,就愈来愈增加知识分子对权势者的依附性和投机性。”在冷战结束后的今日台湾,“自由主义者”又产生一种新的变种,那就是进入学术体制之中,以“院士、学人、教授、名士”之名,行政治投机之实。⑳这些人看似独立,实则缺乏人格尊严与民族责任感。

尉天骢反思式的原乡,最大的意义我想便在于此:他超越于常见的传统与现代、革命与“自由”式分野,剥离那些冠冕堂皇、似乎不证自明的具有极大魅惑力的激情,直指人心中互相关爱的伦常与知识者乱离之中的文化自信和道德坚守。这些才是我们民族根脉中最有价值也最值得继承的部分。

【注释】

①③台静农:《龙坡杂文·序》,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3,12页。

②③⑦⑧⑨⑩⑪⑫⑬⑮⑱⑲⑳尉天骢:《岁月》,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58页,58页,92-93页,135-137页,174-176页,213页,5-6页,12-13页,274-277页,201-202页,203-210页,317页,234-235页。

④司马迁撰、裴骃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094页。

⑥舒芜:《读〈龙坡杂文〉——悼台静农先生》,《舒芜集》第二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5—276页。

⑭鲁迅:《叶紫作〈丰收〉序》,《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8页。

⑯鲁迅:《流氓的变迁》,《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160页。

⑰鲁迅:《铸剑》,《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0页。

※文学博士,安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