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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如何重建中国的伦理与信仰

2014-09-05

商周刊 2014年17期
关键词:伦理规范制度

要重建中国的伦理道德和信仰,要从制度入手。好的制度会激发人心的善。但恶法不仅会抑制^性之善,反而会释放人性中的幽暗。包括地沟油、三鹿奶粉等各种事件,它们既反映了伦理的问题,也反映了制度、法律不完善的问题。我们不能孤立地讨论伦理问题,首先得检讨制度,看制度是否存有改进的空间。因为人心具有神魔二元性,扬善抑恶或抑善扬恶。制度是关键所在。

近几年中国崛起,世界瞩目。尤其是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席卷全球,整个西方世界似乎趋于没落,但中国好像是“风景这边独好”。但网络上也流传着一句话,说今天的中国是一个“形势大好、秩序大乱、人心大坏”的时代,无良商人制造毒奶粉、毒馒头、毒胶囊,跌倒的老人很多人不敢去搀扶……很多基本的常识和良知出了问题。市场发达了,欲望被放大了,但伦理规范和道德底线却塌陷了。

实用主义下道德的多重标准

我所在的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曾经做过一个全国性的抽样调查,考察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其中有个问题:“你是否同意:人们的价值观各不相同没什么好坏对错之分?”竟然有将近六成的受访者同意这个看法,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赤裸裸地折射出当今中国价值[观的危机。

很多学者认为,首先从伦理层面看,今天的中国进入了一个“秩序大乱”的时代,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心灵秩序上的“乱”,表现在各种伦理的底线不断被突破。其中的原因之一,乃是维系社会的价值观出了问题。

我们该如何克服这个危机,重建当今中国的道德和信仰?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重建当代中国的伦理规范,二是当代中国需要什么样的价值与信仰。“伦理规范”和“价值信仰”这两个概念既有密切的相关性,又存在区别。简单来说,伦理学将伦理道德分为规范伦理和德性伦理。前者涉及社会秩序的维系,是法律背后的伦理道德支撑,没有规范伦理,“法”就是外在的、强制性的,人们若不认可就不会自觉遵守,反而会去尽量躲避惩罚,冲击法律和伦理的底线。

与社会性的规范伦理相对应的,是个人的德性伦理。伦理规范与其背后的价值信仰是不可分离的。孔子讲“仁”与“礼”,“仁”作为一套价值观,需要通过社会伦理之“礼”得以实现。而一个“礼”的社会,又有赖于众人内在的德性。孔子之后,分为孟荀两家。孟子着重修身和心性的内在德性,而荀子强调外在的礼治。那么,伦理规范和价值观念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制度重建的同时,要不要一套新的伦理规范和核心价值来支撑制度和法律?

价值的相对主义体现在日常生活之中,便是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善、什么是正当这一系列有关价值的核心标准的模糊和不确定。当现代社会祛除神魅之后,好与正当这两组价值开始分离。好属于德性伦理,正当属于规范伦理。当代中国在私人领域已经相当开放,默许并宽容人们具有各自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方式,问题在于“什么是正当”这一规范伦理,也随着各种道德价值观的解体而崩溃,变得模糊起来。虽然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是光荣、什么是耻辱在法律规范和道德规范上有明确的规定,但由于这些法律和道德规范背后的伦理源头被掏空了,缺乏一个具有超越的客观性或历史正当性的伦理体系的支撑,因此,这些法律和道德法则对于许多人来说,只是外在的、强制性的规范,而没有内化为自觉的、天经地义的良知。另一方面,在制订这些法律和道德规范的时候,缺乏公众的普遍参与和公共讨论,因而,这些规范虽然在内容上是善的,在产生程序上却是外在的、强制性的,无法成为公民的自我立法。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现象:—方面各种法律和道德规范无所不在,甚至细微到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另一方面,这些规范并不为公众所真正信仰,只要缺乏有效的行政权力的监视,人们便会毫无顾忌地违法,而不承担相应的道德责任和良知义务。

在日常生活之中,普遍地违背公共道德和公共规范,并不意味着公众普遍丧失道德感,而只是他们将价值相对化和实用化了。实际上最基本的价值和良知还是有的,我们常常用以衡量社会、批判别人,虽然很多人内心仍有这套价值标准,但它已不再成为我们坚定的绝对的信仰,而是可以视具体场景灵活变通运用。从社会整体而言,价值的实用主义体现在功利主义的公共道德观,“用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来衡量公共政策的有效性和道德性,从社会个体来说,在不同的语境下实用地、灵活地理解和运用价值标准,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潜规则。对于许多家长来说,如何对子女进行道德教育,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颇为尴尬的任务。一方面,家长们灌输那些千年不变的大道理,教他做正人君子,但遇到具体的事,大道理通通不管用,他们又不得不向孩子传授高度变通的小道理。久而久之,在这种普遍的价值实用主义的氛围之中,人们便习惯了按照道德的双重标准、乃至多重标准生活,道德人格趋于分裂而又不自觉地按照某种实用理性统一起来。

我们每个人激烈地批评、讨厌所谓的开后门、拉关系,但当有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找关系,因为我们不相信这个体制是公正的,我们只相信“拼爹”,“恨爹不是钢”。当今中国价值观的危机是以这样的方式表现出来的。这是一个综合性的构成,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制度的改善,需要有好的教育,也需要有社会的重建,下面我着重从制度和德性这两个层面来谈。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在任何时代,总是有黑暗,也有光明,就看你选择沉沦于黑暗,还是追随着光明。不要期待大环境变化之后再来改变自己,也不要期待等有了物质资本再来自我改变一一无所有的时候尚不愿改变自己,当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时候还愿意改变?所以,什么时候点亮蜡烛,这和你处于什么样的处境没有关系,重在脚下,从此刻做起。

正派社会是我们可以追求的目标

小悦悦事件发生之后很多人都在反思,它背后的问题出在哪?学术圈对它的讨论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这是道德沦丧的结果。另外一种意见则是,小悦悦事件背后更多是制度上的缺陷问题。上海交通大学法学家季卫东教授认为制度本应保障扬善抑恶,如果我们今天的制度不能保障好人做好事没有后顾之忧,就会使得人人自保。endprint

所以,要重建中国的伦理道德和信仰,要从制度入手。我们今天观察很多事件的时候,需要将制度和伦理问题相结合。好的制度会激发人心的善。但恶法不仅会抑制人性之善,反而会释放人性中的幽暗。包括地沟油、三鹿奶粉等各种事件,它们既反映了伦理的问题,也反映了制度、法律不完善的问题。我们不能孤立地讨论伦理问题,首先得检讨制度,看制度是否存有改进的空间。因为人心具有神魔二元性,扬善抑恶或抑善扬恶,制度是关键所在。政府层面不需要采取某种具体措施,而要创造公平的制度环境、完善的法治社会,社会才会滋生伦理道德。

至于国民劣根性,虽然有,但并不是不可改变的东西。在好的制度环境下,它同样会改变。比如,中国香港在几十年的法治传统里,形成了新的传统。整个社会相当有序,市民社会也相当发达。市民间守望相助;有钱人做慈善,捐助文化事业,蔚然成风。所以不要夸大国民性,它不是宿命。而且国民性里也有善的一面。在中国文化没有断裂的台湾地区,整个社会非常具有人情味,继承了传统之“美”。传统很丰富,既有正面也有负面的。在这个意义上,起主要作用的还是制度。

美国神学思想家尼布尔说:因为人性是恶的,所以民主是必要的;因为人性是善的,所以民主是可能的。这就是说,我们之所以需要民主和法治秩序,乃是充分考虑到人性中的自利本性,但仅仅靠自利的人性,无法建立起民主,民主是需要公民的献身精神的。

当下的中国社会,需要建立一个正派社会。所谓正派社会,就是比儒家所说的君子社会要求低一点。君子社会要求很高,往往会衍生伪君子。但在君子和小人之间,有一块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就是正派人。虽不高尚,但也绝对不卑鄙。一个社会要正派,首先是制度的正派。正派的人在社会上得到尊重、鼓励和肯定。反之,则让他们感觉羞辱。前几年的范跑跑事件令我感到,一个真小人的社会要比一个伪君子的社会可怕。伪君子社会也不尽如人意,但大家起码还承认基本的伦理道德标准,即便是伪装。而真小人社会没有公认的基本伦理,大家都拿出一套丛林规则,人人唯我,而且觉得天经地义。这样的社会很可怕,只会被暴力所决定。顾炎武说“亡国亡天下”,亡天下就是社会丧失了基本道德标准。好的制度会让社会中的大多数人成为正派人,而制度有缺陷则会使得伪君子和真小人当道。儒家道德标准太高,但正派社会是我们可以追求的目标。

2010年11月21日,在上海“11·15”火灾事故发生的第7天,上海十万民众自发去火灾现场献花哀悼遇难者。有句话叫鲜花可以溶解淡漠,今天他遭难有人来关怀,明天如果你遭难的话,同样会有人关怀你。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利益关系,但却和你有共同的情感,这种情感基于我们都是人,都是中国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这就是社会重建的基础。那次上海市民去献花,很多是家长带着小孩去的,他们想让小孩从小就培养同情心和爱心。这次活动完全是公民自发的道德性的实践,这种实践如果能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世界将会更可爱。

“有所不为”是文明社会的底线

这个世界永远不缺少善的力量。总有一些精神让我们感动,总有一些燃灯者以个人的德性力量温暖着我们。

离我们的记忆不远的汶川大地震,是一次集体性的德性的爆发。地震中老师们的表现岂止伟大,简直可以说都是圣人。绵竹市东汽中学的谭千秋老师在教学楼即将倒塌的一瞬间,将四个学生塞在课桌底下,自己像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护住学生,学生得救了,老师却倒在乱石之中。我看过一档凤凰卫视陈晓楠主持的《冷暖人生》特别节目“大地震中的北川中学”,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令我感动的节目,北川中学的老师们,个个都是罗盛教和刘英俊。李佳萍,一个文文静静、胆子不大的女老师,出事那一刻,用身体死死抵住教室门,拼了命把学生一个个从教室中扯出去,到第三十六个学生的时候,天花板掉了下来。几天后人们找到她,她的身体仍在教室里面,没有跨出门口一步。这是一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老师,但在生死一瞬间却闪耀出“圣徒”的光芒。

这样的师生之情,是伦理之情,经得起生死考验。这些年中国进入市场社会,师生关系也被世俗化了,有一些舆论将师生关系完全看成是市场的交易关系和服务关系。学生交学费,老师提供服务,学校变成一个非人格化的交易市场。顾客和服务者的关系不是伦理关系,它纯粹是一个契约关系。商业交易不会产生“小我”为“大我”牺牲的崇高,我们很难想象一个超市发生了地震,营业员会死死抵住门框,让顾客先撤。

圣徒是一种宗教境界。而中国不是一个宗教社会,而是人文代宗教。梁漱溟老先生讲中国文化的精神是“伦理本位”,指的就是人文精神不是一套抽象的概念,仁义信爱,必须落实在具体的人伦关系网络之中。自然,今天我们所处的市场社会与传统社会很不相同,每天碰到的大量是非人格化的契约关系。但诚如哈贝马斯所说,人们在系统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生活世界。系统世界(市场和政治)由金钱和权力主宰,但在生活世界里面,要靠人们的交往理性,以及真诚的情感与宗教。我们不要相信庸俗经济学的鬼话,似乎现代人就是一个“经济理性人”,就是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仅仅是系统世界的逻辑。在生活世界里面,人首先应该是一个伦理人,具有自己的良知和情感,那是金钱无法衡量也无法收买的。

如今在青年知识分子当中有一种“要么全有,要么全无”的心态:既然对世俗做不到彻底的超脱,那么索性就全然拥抱世俗好了!既然你们也做不到完全的超凡脱俗,那么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吗?甚至认为“五十步”是“伪君子”,而“一百步”倒是“真小人”。的确,如今有不少满口仁义道德、私下比谁都庸俗、投机钻营的“伪君子”,但在我看来,他们不属于“五十步”,而是地地道道的“一百步”。真正的“五十步”,乃是虽然有不少无可奈何之举,但依然挣扎着想当真君子,他们与“真小人”的区别,一个是自甘堕落,而且振振有词,另一个自惭脆弱,但依然有向善的愿望和追求。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蜡烛。在任何时代,总是有黑暗,也有光明,就看你选择沉沦于黑暗,还是追随着光明。不要期待大环境变化之后再来改变自己,也不要期待等有了物质资本再来自我改变——一无所有的时候尚不愿改变自己,当成为既得利益者的时候还愿意改变?所以,什么时候点亮蜡烛,这和你处于什么样的处境没有关系,重在脚下,从此刻做起。

这里没有绝对的标准来衡量,关键是你的态度。台湾的钱永祥先生,是著名的素食主义提倡者,但他并非一个绝对的素食者,他提出一个观点叫“量化的素食主义者”,他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现在还不能做到完全戒荤,只能尽量吃素,能够不吃荤就不吃荤,能够做多少算多少。同样,重建中国的伦理和信仰不要求所有的人高风亮节,积极地“有所为”,更多地是看一个人是否能够做到“有所不为”,守住一些道德的底线。“有所为”的德性要求太高,只能自己要求自己,如果普遍化、强加于众人,便会流于虚伪。但“有所不为”,这是全球各大轴心文明的共同底线,基督教有“摩西十诫”,儒家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底线守住了,贪腐、抄袭、毒药、毒奶粉、见死不救等这些社会上的恶便会少了大半。

从这点来说,点亮蜡烛不是以客观的标准来衡量你一定要捐钱、擦皮鞋、扶老奶奶,而是你能做多少算多少。当有更多的人能够做到这些事情,我们会觉得我们周边似乎有了一些温暖,这个世界也许还有黑暗,但我们的小环境是光明的,我们的内心是光明的。所以,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大家。

(据《新华日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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