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范儿”以外的人生
2014-09-05胡印斌
胡印斌
读点历史,特别是民国史,近来渐热,且越来越热。“民国范”的说法也不胫而走,前一阵,同名的专著都出版了。
回望曾经走过的路,附带着检视一点花花草草、趣闻轶事,甚或行止影像,并在这种回望中生发出些许向往、感慨、惆怅等等情愫,原本也是人之常情,不值得大惊小怪。一部大历史,不正是经由这样的摩挲、咏叹而渐趋丰满、充盈乃至摇曳生姿的吗?一段隽永的话,一个定格的镜头,一丛杂乱的故事,往往就是一个人心中的民国由。
很多人谈到那一时期人的精神气质,往往试图从流传下来的一些老照片,破译民国人何以那样儒雅、淡定乃至生气勃勃。比如,手足放置自然、随意;眼神明亮而坚定,毫不犹疑;整个人的身体服饰浸透了一种浓浓的气场。这样说显然没有问题,那些老照片的穿透力也毋庸置疑。出版人冯克力在其“看图说文”集《当历史可以观看》中,多有这样的影像和叙述。
比如,有一张摄于1935年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照片,就定格了一位幼儿园老师带着一群孩子在草地上转圈嬉戏的瞬间。柔和的冬日阳光,打在年轻女教师娟秀的面庞、乃至孩子们稚嫩的小脸上,传达出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美好。还有一张1912年一位青年剪辫前在照相馆的留影,照片背面还有一段题识:“壬子秋八月,将欲剪发,故用大镜照后影,以留纪念……”云云。
这些蕴涵着丰富历史信息的影像,“来自、并回到寻常的家庭,寻常的人”(陈丹青语),显然与一般公众认知体系中的“民国”大相径庭。尤其是在革命话语的倾覆之下,更是有着强劲的冲击力。
类似的情形,同样也体现在当代人研究民国某一方面历史或某些人物的文本中。陈远在《燕京大学》一书中,发愿拂去历史的尘埃,追寻被主流叙事长期遮蔽的燕京大学的历史。尽管行文严谨,张弛有度,却也不无隐讳地发出某种无奈的叹惋:“大学的历史反映一个国家的文化历史,对待大学的态度反映出一个国家对待文明的态度”。
而黄延复等著《一个时代的斯文》,更是开宗明义,在为清华校长梅贻琦立传的同时,也表达了对于大学的期待。可以说,这样厚实的倾力之作,不仅赓续了谢泳等人在《过去的大学》中的命意,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大学校长,也全方位诠释了大学何以成功的道理,并提出了“斯文”的时代议题。
所有这些追寻与发掘,其间固然有真实历史情状的还原,即如陈丹青所言,“民国范儿”多指“各色人等坦然率真那股劲”;又如张耀杰所言,“民国范儿”作为民国时代政学两界的一种个性风范,确实是存在的。不过,很多时候,很多人的“民国范儿”,也不免掺杂了种种当代人的想象,乃是一种臆想的、趣味的、个体期待的民国和民国“范儿”。个中的选择性一望便知,往往有着掩饰不住的主观价值判断。
不必讳言,民国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动荡与战乱之中,具体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回望过去,不能只看到那些精致、娴静乃至气质,更有镜头之外惨淡而又必须过下去的人生。镜头中、文本上的“民国范儿”当然是一种历史真实,而镜头之外、文本触及不到的历史情状,同样也是一种真实。
经历了几十年国家与社会高度同构、公民缺乏自我选择的时期,现在人们开始从民国汲取精神资源,并在回望中曲折表达出某种情绪,并非不可理解。但如果一味沉浸在历史的想象之中,乃至以主观的斧斤砍斫历史的枝枝杈杈,修剪出一些自以为是的“斯文”和气质,并以此超拔于时下这个时代,同样不是“史”的态度。
比如,民国时期,旧的羁縻既去,而新的规则尚未形成,整个社会其实处于一种失序的状态,这种状态当或可催生“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有着无限的发展可能性,然而,因为失序却也导致饥馑、时疫、动乱、流民,一般民众往往不免转徙于沟壑之间,即便社会上层,也每每面临着不虞之灾。岂能只看到民国红粉的独立张扬,而完全屏蔽了市井小民的“流亡图”?
当下在教育、文化、思想等等领域的诸多病症,来源十分繁杂,彼时启蒙被救亡所取代,中断了历史发展的过程可能是一个因素,却也不必过分溢美民国,乃至于在叹惋中长久徘徊。责难、还有批判性对照的终极目的,并不是责难和批判性对照,更不是一味赞美“民国范儿”,而依然在于当下的行动力,如何才能切实推动事情的变化,一点点重建我们这个时代的“斯文”。
解玺璋先生在其《梁启超传》中,令人信服地呈现出一个复杂的梁启超、一个复杂的民国时代,还原了历史的真相,也使人悟出,任何企图简单化处理甚至想象一个人物、一个时代的做法,都是不真实的。有论者评价,《梁启超传》“价值在于它不仅展示了梁启超个人的历史,而且展示了中国近代‘现代文明建构的历史。”“从中可以看到中国近代新制度、新文化的建构是多么艰难、多么曲折,其中的斗争是多么壮烈,又是多么残酷。这是中国近代史重大的、不可忽略、不可抹杀的一脉。”
历史从来是丰富、驳杂的,这不仅包括史实,更有情感、想象等诸多方面。我们在回望过去的时候,不妨有所区分,让历史的归历史,情感、想象的则归之于情感、想象。这样,或可各安其位、并行不悖。比如,著名出版人范用老先生1995年曾出版了一个小书《我爱穆源》,深情回忆了_上世纪三十年代自己的小学生活。冰心对此评价:“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诉诸情感,款款深情,当是另外一种余音绕梁、徘徊难去的“民国范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