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屋檐下的无奈与哀伤(续)
2014-09-05达理
达理
白手起家上海滩的外公
母亲到外公家时,外公还没回来。家中只有一个跟了外婆很多年的老姨娘阿苗娘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家里虽然窗明几净,但自从外婆去世后,母亲几乎很少回这个已经没有了娘的娘家。
“陶先生一歇歇就回来,伊前两日就有电话来,讲二小姐今朝要回来,跟爹爹一道吃夜饭。二小姐看看——”阿苗娘端起一只碗凑到母亲面前,“小菜场早晨刚杀的活鸡,新鲜得来!你爹爹讲,二小姐顶喜欢吃酒醉鸡,我已经用绍兴花雕浸了好几个钟头了。还有炒年糕、油焖笋、爆鳝鱼,全是你欢喜的小菜。”
阿苗娘的话,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有了一缕悠悠的暖意。爹爹还记得他的小女儿喜欢酒醉鸡?早已被两个姨太太虎踞龙盘的爹爹心里,还有女儿的一个角落?那么姆妈呢?那个直到咽气前的瞬间,才把一生的委屈幽怨表达出来的姆妈,是女儿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创口。
母亲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过外婆临终时的瞬间。
外婆在四十几岁时死于伤寒症。那时两个女儿都已出嫁。因为二女婿负笈英伦,二女儿爱仁独自抚养儿子,让外婆格外牵挂,也就格外关照。外公虽有两房姨太太,但对发妻生活、金钱上的需求从不怠慢。每月按时给发妻的银子绰绰有余,但独自一人住在大房子里的外婆出奇地节省。母亲说,她只要是出其不意地回娘家探望,外婆和阿苗娘的餐桌上,经常只有蒸咸鱼、雪菜炒豆瓣、油豆腐、线粉汤之类最简易的菜肴。可每次母亲离开时,外婆事先准备好的大包小裹总是把母亲乘的三轮车塞得满满的。外孙衍庆刚满两岁,可外婆连孩子十二三岁时穿的衣服都预备齐全了。长裤、短裤、长大衣、短大衣、带毛领的黑皮茄克、黑皮书包,连大年初一祭祖时穿的缎子长袍马褂儿都准备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套。
二十出头的母亲哪里懂得外婆的心思,总是笑话说:“姆妈心太急了。衍庆啥辰光才能穿这么大的衣服?要十几年呢!”
外婆摇头说:“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多准备一些,你将来就省一点心。以后孩子大了,哪一样物什不要用钞票?姆妈没有了,啥人会帮侬……”
“姆妈刚刚四十出头,一日到夜瞎三话四!”母亲打断外婆的话,可外婆却说:“有段辰光了,我总是做一个差不多的梦。黑漆漆的夜里,一顶花轿把我抬到一条很宽的河边。我戴了凤冠,穿着红色的嫁衣。河面有一座没有修好的桥,我过不去。河对岸有一队人在等我,看不清他们的衣服颜色,只看见他们手里提的灯笼在对岸晃来晃去;也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眼睛像灯笼一样一闪一闪。”
“姆妈,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母亲吓得缩进外婆怀里。
外婆说,梦里见到的那座桥一直没有修好。我心里清楚,等桥修好了,我过了河,就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母亲的心里多了一份惊恐,很怕外婆梦里的那座桥修成了,外婆会一去不复返,可那一天终于到了。
外婆临终前,已经说不出话。
外公俯身到她耳边,轻声说:“妙音,还有啥话要讲伐?”
外婆用尽人生的最后一点力气,狠狠躲开外公的脸,猛地把头别向另一边。外公怔住了。因为发妻一生低眉顺眼,从不曾对丈夫说过一个“不”字,更没有对他发过任何脾气,怎么临走时竟这样决绝?仿佛再也不愿忍让,不愿逆来顺受,只把一生的愤懑和怨气,都在这狠狠的一别转头中迸发出来。这令一向说一不二的外公大为震惊。他掰开外婆的嘴,把早已握在手中的一枚纯金珠子塞进她口中。这也许是江浙一带某些地域的风俗,让逝者在黄泉路上富裕丰足。但那颗金珠顺着唾液滚落在唇边。不知是不是咽气时的外婆把它吐了出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外婆终于无所顾忌地表达了她一生都没有说出的万语千言。
外婆为什么对外公有如此之深的积怨?
母亲说,这要从外公的发家史说起。
外公叫陶莲舟,是浙江临海一个开银楼人家的独生子。母亲儿时去过外公的家乡,一座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城。被称为浙东第一高峰的括苍山脉环绕着临海中部的丘陵、山间盆地和狭长的河谷平原。延绵十几里的“江南长城”如蛟龙蜿蜒盘旋于山脊,从陡峭的山岩间一直俯冲向灵江东岸,再延伸至巾山西麓,俯视大江,守护临海。抗倭名将戚继光曾在临海驻守八年。他改建了临海古长城的结构,又加建了十三座二层的“抗敌台”。在与倭寇的激战中,九战九捷,雪洗国耻。
母亲说,外公家乡临海的古城,有一条南北贯穿古城、长达两里多的老街。街两旁的房屋一律是砖木结构的二层楼。青砖黛瓦,雕梁画栋;临街的走廊、门窗上都雕着栩栩如生的梅花鹿、龙凤、花鸟。“同寿和茶食店”、“稻香村糕饼店”、“锦顺百货店”、“同庆和南北干货店”、“杨茂聚五金店”、“李文宽笔庄”……鳞次栉比的百年老店在古街两旁争奇斗妍;外公家的“天意银楼”也开在这条有三排青石板铺就的街上。每户商号都是前店,后坊,中间客堂,楼上卧室。银楼主人为出生于采莲季节的独子取名为陶莲舟,但儿子的性情可没有“莲舟”那么浪漫柔情。他聪明绝顶,重诺仗义,却又孤傲刚愎。“天意银楼”的主人并无鹏程万里的大志,只指望儿子成人后娶妻生子,继承银楼生意,在富足的鱼米之乡小城中有一份安安稳稳的小康日子。高中毕业的陶莲舟恰值风华正茂的多梦年龄,与今天无数渴望去大城市闯荡的乡村年轻人一样,一心盼望跳出这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老街,到传说中的“十里洋场”去见见世面,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
十八岁的小伙子告别无奈的爹娘,揣着一笔娘给他缝在夹袄里子中的钞票,来到夜晚霓虹灯映得他眼花缭乱的大上海。凭着中学里英文成绩优异的好底子,加上一年多英文补习班中的刻苦努力,年轻英俊的临海小伙子进入了上海南京西路上声名远扬的英式西餐厅“沙利文”,两年之后便从主厨助理破格提拔为主厨,这得益于他对厨艺的独特悟性及流利的英语。无论是烹饪还是装盘,他都不喜欢墨守成规。学习任何新菜式,他都会设想能否让它更完美,更有创意。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外滩一带洋行老板和高级白领们进餐、喝咖啡经常光顾的西餐厅就是“沙利文”。出版过《西行漫记》的美国记者斯诺,在这里结识了他的第一位太太海伦,宋庆龄与斯诺的初次会面也是在“沙利文”。租界里的中外生意人、官员政客、牧师、警员、医生、艺人都喜欢选择在环境优雅的“沙利文”聚会。
法租界巡捕房的高级警官们经常在“沙利文”吃工作餐,而外公的“烟熏鲳鱼”、“忌司鸡卷”、“葡国鸡”等是他们最喜欢的招牌菜。吃得兴致盎然时,他们便邀出主厨,敬他一杯白兰地或葡萄酒。外公也常自掏腰包送他们每人一份咖啡或餐后甜点。外公流利的英文和他的豪爽大方,竟使年轻的主厨与租界警官们成了朋友。
后来名噪上海滩的黄金荣,出身于浙江余姚的捕快之家,父亲曾在租界开过餐厅,由于结识了常来就餐的法租界巡捕房特级督察长,黄金荣便进巡捕房作了探员,后来升职为法租界警备处督察长。在法租界总领事认可下,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成立了“三鑫公司”,垄断了租界的烟土买卖,逐渐形成了上海滩日益做大的青、红帮势力。1929年,法国总领事署还聘杜月笙为法租界公共董事局华人董事。
常来“沙利文”就餐的一位高级警官看中了年轻的主厨,把自己唯一的女儿妙音嫁给了陶莲舟。岳丈家虽不是豪门,但也算小有权势;加之与黄金荣、杜月笙相熟,这门亲事使只身闯荡世界的陶莲舟在上海滩站稳了脚跟。
母亲八岁那年,宋美龄与蒋中正在上海“大华饭店”举行了婚礼。新婚的宋美龄常来“沙利文”就餐。她请出主厨陶莲舟,用英文与他交谈。她说,她习惯吃西餐,但家中的西厨不能尽如人意。她愿高薪聘请陶莲舟做她家的西厨。
外公找岳丈商议。有过多年从警经验的岳丈闻讯大惊:万万不可到这样的人家去做事。伴政客如伴虎,稍有不慎,轻则身陷囹圄,重则身首异处;不过,倘若你拒绝此事,说不定也会惹祸上身——三十六计,还是快走为上。
在此之前不久,还有一位叫琼·史密斯的英国医生相中了“沙利文”的主厨。
琼·史密斯的父亲在中国做过牧师。史密斯曾在英国海军军舰上做过军医。退役后,受牧师父亲“中国情结”的影响,史密斯携妻子和两个女儿来到他向往的东方神秘古国,并在上海成为租界的私人医生。
除了行医,皮划艇运动是史密斯的最爱。
皮划艇运动在十九世纪中叶刚刚兴起就风靡欧洲,成为一项时尚的绅士运动。1924年欧洲各国在丹麦哥本哈根成立“国际划艇联合会”。而在此之前的1905年,上海外滩早已成立了由租界外国人组建的“上海划船总会”。外滩南苏州路建成的“划船俱乐部”也在当年竣工。著名的英商玛礼逊洋行设计了这座维多利亚式红砖建筑,拱门和回廊上是精致典雅的巴洛克装饰。这里不仅有船库,还有用马赛克镶壁的游泳池,餐厅里供应考究的西式餐饮。
史密斯医生是一个出色的皮划艇选手,在国际皮划艇比赛中得到过名次。他每周要去“划船俱乐部”训练,还常要去世界各国参加各种国际性赛事。他的妻子安妮是一位小儿科医生,还是一位骑术上乘的骑手。两个女儿和陶莲舟的女儿们几乎同年。他曾提出要外公全家入住他家,因为苏尔登路上的别墅很大,四口人住在一座大而无当的别墅里,妻子安妮有些害怕,他们在伦敦只租用一处普通的公寓。他希望外公平时作他家的私人西厨;他出国参赛时,外公随行做他的助手,他觉得能有这样一口流利英语的中国厨师是凤毛麟角,而我的外婆则可留在家里照料他的妻女。他愿意付给外公高于“沙利文”的薪水,还全包一家人的吃住,外公的两个孩子可跟他的女儿一起进英国共济会创办的“上海西童公学”读书。
外公当时没有答应,一旦入住外国人家里,要受多少约束?但两个女儿可以进入租界的西人学校,又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语言环境是学习外语的关键。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堪称东方世界最西化的城市,熟练地掌握了英文,就是拿到了打开未来世界大门的金钥匙。
与岳丈反复权衡利弊后,外公决定接受英国医生的聘请,马上离开“沙利文”。岳丈告诫说,寄人篱下只能是权宜之计,只有自己创业才是唯一出路。
身为传教士儿子的史密斯医生大医精诚,谦逊博爱。爱德和爱仁两姐妹天天和史密斯的两个女儿同乘一辆黄包车,去很远的虹口“西童公学”读书。外公安排詹妮和缇芙妮坐在车子的正位上,自己的两个女儿蹲坐在医生女儿的脚下。史密斯夫妇对此很不以为然,“孩子们都是一样的,为什么爱德和爱仁要永远坐在她们脚下?”安妮对孩子们说,以后要轮流坐,每天轮换一次。
安妮有一台“盛佳”缝纫机,她亲手为孩子们缝制连衣裙和各式衣服。我看到过四个小姑娘穿着式样相同的白纱裙,在苏尔登路别墅草地上的照片。詹妮正把一朵硕大的茶花插在爱德的发辫上,爱仁和缇芙妮在一旁笑着交头接耳。那场景让我想起《圣经》中天堂牧场上祥和的羊群。
安妮身材娇小瘦弱,经常咳嗽,外婆为她熬制银耳莲子汤润肺,她喝了一口,摇头笑说“像鼻涕”。外婆改用冰糖炖梨,她说“好喝多了,如果加些奶油或冰激凌,做成奶昔,是不是更美味?”
她教外婆学英文,烤忌司蛋糕,做巧克力布朗尼和鸡蛋焦糖布丁。
那几年里,外公跟着史密斯医生去过英国、法国、德国、奥地利、意大利等不少国家。母亲说,一次次的欧洲之行,让外公大开眼界,英文口语愈发流利。买火车票、船票,订旅馆,托运皮划艇,到超市购物买菜,准备一日三餐,他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史密斯觉得外出旅行很辛劳,不如就到餐馆就餐。外公说,你带着上海“沙利文”的主厨呢,为什么把钱丢给那些蹩脚的厨师?他们做的东西,不是太甜就是太咸,要不然就是奶酪当家。我自己配料做饭,又俭省,又可口。
史密斯回来对安妮夸奖外公,说带了陶出去,吃饭可口,费用却比他一个人出门时还省。安妮也称赞外公,“陶的变化真大,越来越能干,越来越绅士了。”
母亲听外婆悄悄用中文嘟囔说:“不过是对外国人绅士罢了。”
母亲告诉我,她清晰地记得一个初秋的深夜,她被一个噩梦惊醒,吓得赤着双脚向母亲的卧室跑去。她钻进外婆怀里悄声啜泣:“姆妈,我梦见到处起了大火,我和阿姐跟姆妈在火里奔逃。我拼命喊爹爹,爹爹在前面回过头看了看,像不认得我们一样,自顾自走了,爹爹不要我们了……”她仰起脸,忽然看到外婆脸上也满是泪水:“姆妈,你怎么了?”她坐起来,才发现外公不在床上。
“爹爹呢?”小女儿惊恐地问。
“莫问了,爹爹出去有事情。”十岁左右的孩子不可能知道其间的奥秘。但母亲的泪水,爹爹的深夜不归,让年幼的小姑娘想起此事就不安。外婆的话越来越少,体力也越来越差。大女儿爱德不关注书以外的任何事情。小女儿勤快懂事,主动帮外婆承担了许多家务。搬出苏尔登路之后,外婆经常卧床不起,小女儿几乎成了家中的主妇,替外婆挑起了家庭的担子。直到母亲出嫁之后,外婆才告诉女儿,婚后的外公从没停止过和一个广东女人的相会。她家是种荔枝的果农,跟舅舅一家来上海摆过水果摊,后来通过种种机缘进了“沙利文”,从勤杂工一路做到领班,对新来的临海小伙子一见钟情。陶莲舟娶了法租界高级警官的女儿,广东女孩儿寻死觅活,不久便草草把自己嫁给了“沙利文”的一个做采购的镇江人。不知什么契机,两个已婚男女旧情复燃,从此如吹不尽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夜幕中,外婆亲眼看到他们在苏尔登别墅的树丛下幽会,却不敢责问一句。她时常教导两个女儿说,如果男人在外面寻花问柳,妻子一定要装作不晓得,还要对丈夫更好,也许他会因此而自疚,家庭就安全了。很多男人像贪玩的孩子,并不想玩得连家都丢了。揭穿丈夫的不忠,是不聪明的。把男人逼到墙角,没了退路,他反而撕破脸皮,事情就一点儿也没有挽回余地了。话是这么说,可天下有哪个女人知道丈夫背叛还满心欢喜的?外婆把心中的苦痛,无奈和哀伤和着泪水吞咽下去,它们在一个无助女人的身心中流淌。日久天长,苦痛一点一滴地沉淀在各个脏器中,精神终于化作物质,成为了无法治愈的沉疴。
外婆无处倾诉。两个女儿还小,不该为母亲分担不幸。父母那儿更是说不得的。法租界高级警官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受辱,女婿的下场可想而知。他毕竟是两个女儿的亲生父亲。一日夫妻百日恩,何苦置孩子父亲于绝境?再想想,丈夫是陶家的独子,自己没有为陶家生下男丁,也是他疏远自己的借口。外婆在内心纠结中挣扎,在挣扎中消耗着自己的健康。
外婆一天天消瘦、体力不支时,安妮的咳嗽也一天天加剧。终于有一天早上,全家人听到了安妮在楼上卫生间里发出的呼喊:“史密斯——”
史密斯冲上楼去。不一会儿,他急匆匆地抱着娇小的妻子下楼:“快,陶!去‘公济医院’。”
安妮面色苍白,金色的头发从丈夫的臂弯上散落下来。“安妮吐血了。”史密斯轻声对外公说。
外公迅速拉开车库门,把史密斯的黑色奥斯丁开出车库。为了不让孩子们轮流坐在黄包车的脚垫子上,史密斯夫妇在一个洒满夕阳余晖的傍晚,开回来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四个女孩在草地上欢呼着抱成一团。在史密斯的指点下,外公很快学会了汽车驾驶。
“公济医院”是租界医院,1927年初专门设立了一个痨病诊所,为外侨免费治疗。史密斯认为妻子可能是患了肺痨,但“公济医院”的诊断把这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推上了悬崖绝壁。
几个月后,安妮在苏尔登路别墅楼上的卧室里告别人世。母亲说,几个月的时间,安妮已经形销骨立,被子罩在她身上,就像是盖在一张薄纸上。她患的是毒瘤——那时还没有癌症的称谓,人们只能把这种令人类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称为毒瘤。
史密斯几乎崩溃了。
他和安妮是医学院的大学同学。他在英国皇家海军舰艇上服役期间,安妮整整等了他两年。在西方,这种牛郎织女式的爱情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思议。史密斯格外珍惜妻子的忠贞与专一,更尊重她的爱心与才华。
小巧玲珑的安妮是一位出色的骑手。早在十九世纪中叶,麒瑞洋行大班英商霍格等人就组织了上海最早的“跑马总会”。占地八十亩的跑马场建在南京东路一带。后因上海城市迅速扩建膨胀,跑马场向上海城市西部迁移过三次。最后一次迁至西藏路与黄陂路之间,占地达四百三十亩。跑马场年盈利高达八百万银元。
安妮每周去骑马。与跑马场相比,她更喜欢在乡间田野上奔驰。娇小的安妮带着头盔,蹬着马靴,穿上红色镶黑边的骑手制服,轻盈地翻身上马,转瞬便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春天的田野上飞翔。史密斯的骑术不如妻子,但他每次都会策马在妻子身后相随。万一有什么意外,尾随在身旁的他可以第一时间去救护妻子。
安妮不仅是一个杰出的骑手,更是一位充满母爱的小儿科医生。她以自己精湛的医术和母爱,拯救过无数前来就医的孩子,却没有能力拯救自己。
安妮去世后,在厨房吧台边,母亲听到过一次史密斯与外公的交谈。
“安妮之死,让我突然看透了人生。”史密斯在中国读了不少佛学、道教的书籍。他书架上那些书也让爱德大饱眼福。他问外公:“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奢侈了?”
“奢侈?”外公想了想,“住在法租界的外国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生活?”
“可是,假如在英国,我们只是普通人,不可能过现在这种日子。”史密斯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这是我们不该消受的。我和安妮空着两只手来到上海,在英国或欧洲,我们一辈子都不会赚到现在这么多钱。可是,人的一生真需要这么多钱吗?睡在床上,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有两平方米足够了。我们四个人,有七间卧房。如果不是你们住进来,有四个卧房是永远没人会进去的。安妮走了,金山银山也无法挽留她的生命,究竟生命中什么才是更重要的?”
一个月后,史密斯带着女儿和安妮的骨灰离开上海。这幢留下过无数美好记忆的房子,现在成了伤心地。他要带安妮回家,回到那片给了他和安妮生命的故乡土地。
外公带领全家去码头送史密斯一家三口,望着在船舷后挥手的史密斯一家,外婆和孩子们放声大哭。
史密斯把房产、汽车都留给了外公,自己只带了些随身用品和存款。
史密斯留下的房产是外公白手起家的第一桶金。
法租界开埠不久即爆发一场罕见的大火,租界工部局(即上海多国领事协议成立管理租界公共事务的机构。工部局选举产生公董局,相当于董事会)立即成立“火政处”,从欧洲订购了一批救火车及消防设备,并组织了第一支志愿消防钩梯队,设立救火钟楼,举行消防演习。到1911年,工部局设立职业“火政处救火会”,掌控管理租界的消防事宜。“救火会”是当时的“外企”,一切开支均由租界工部局出资,消防员享受各种很高的福利待遇,其中包括免费的膳食。
凭借岳丈的引荐,外公包下了“救火会”一日三餐的伙食供应。租界“救火会”规定只提供西餐。外公订购了可以保温的厢型送货车,把一份份包装整洁、新鲜美味的西式餐饮按时送往各租界的“救火会”。由于食品新鲜,口味上乘,陶莲舟声名鹊起,生意越做越顺风顺水。外公把赚来的钱陆续投入“冠生园”、“义利食品公司”、“梅林食品公司”,逐渐成为这些食品公司的股东。羽翼渐丰的外公日益财大气粗,并在黑、白两道间如鱼得水。我见过外公身着白色西装的茶色照片,脚上一双白皮鞋,鞋尖和后跟镶着茶色的牛皮。他右手拄一根手杖,左手拿一顶白色硬壳“铜盆帽”,一脸神闲气定的样子。母亲指着照片上那根手杖说:“这是外公订制的特殊手杖。看到弯头下面那一节包着金子的祖母绿了吗?其实,那个金镶玉的环下面有一颗小弹子,轻轻一按,弯头就可以从手杖中抽出来,里面是一柄锋利的宝剑,可以自卫防身的。”
“外公有很多冤家吗?”我奇怪地问。
母亲说,生意场上哪会没有冤家?
母亲讲了外公和我父亲的堂弟结怨的事情。
父亲的一位堂弟,开了一家夜总会。开张前夕,资金周转遇到些麻烦,来向作为堂嫂的母亲求助。因为是陈家亲戚,母亲去找了外公,借给他三千大洋。看着女儿的面子,外公答应免息借他半年,但务必如期归还。那位堂弟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夜总会开张后,车水马龙,财源滚滚。
半年的期限已过,生意兴隆的堂弟早忘了半年前“只欠东风”的窘境。外公的“账房先生”老卢打电话去催款,堂弟居然和老卢顶撞起来:“老子不赖账,可眼下就是还不出账,你陶家要将我怎样!?”
账房先生气得说不出话,只喊了一声:“你等着!”摔下电话就去了外公跟前。
外公听完老卢的学舌,二话不说就拿起了电话。十几年下来,他在租界巡捕房里早交下一群弟兄。有事相求,一个电话过去,立马搞定。
当晚,一帮巡捕冲进父亲堂弟的夜总会,抓了一群“无证陪舞女”和“嫖客”,并以此借口查封了该“不良夜总会”,强行索回“堂弟”欠外公的三千大洋。外公早就声明,索还的三千大洋陶莲舟分文不取,全部分给巡捕行的众弟兄。不久,这位堂兄因飙车肇事身亡,丧身于一辆美国大兵的卡车轮下。
外公让母亲送去五百大洋奠金,对女儿说:“他欠债不还,还口出恶言,恩将仇报,此人品性劣甚,但罪不至死。现落得如此下场,定有其他恶行,为苍天所不容。送奠金只是亲戚之间礼数,与欠债无涉。我这么做不过是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陶家女儿不可欺。我陶某为义气两肋插刀,一掷千金不眨眼。可谁敢在我眼里揉一粒沙子,我一定给他颜色看。”
此事之后,陈家的一个苏北娘姨传话给母亲说:“大阿嫂,大太太(爷爷的发妻,因不能生育,又娶进一房连生六子的二太太,即我们的祖母)听说大阿哥要离婚,训了他一顿呢。她说,你那个老泰山惹不起的,看看舜生(死于卡车轮下的堂弟)的下场,你还是好好跟老婆过日子吧。人家爱仁也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情。”
“他怎么讲?”母亲问。
“大阿哥一声不响,没讲话。”
母亲约外公回娘家商量事情,其实外公早已听到了母亲要离婚的风声。
外公进门时,饭菜早已准备好了。可外公脸色铁青,看见久别的小女儿,竟没有一丝笑意,劈头盖脸地问道:“老公要休妻,是他不晓得规矩。你自家想一想,做过啥伤风化的丑事体?”
母亲一头雾水,懵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爹爹,我听不懂是啥意思。我啥辰光做过伤风化的丑事体?这么多年,我做过一件塌陶家台的事情么?爹爹不晓得自家女儿是啥人么?”
“好好!我问你,前些日子,你跟啥野男人在一道?”外公问话的声音有些发抖。
“野男人?”母亲也愤怒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我一生一世不会跟野男人在一道!”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嘴巴越来越硬!扯乱话不打底子,连爷老头子也会骗?!”话音未落,一记大耳光落在女儿脸上。猝不及防的女儿“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你冤枉我,爹爹!”
“冤枉?人家老卢亲眼看见的。老卢跟着我十几年了,从来讲话一是一,二是二。他吃饱了没事做,到老板面前讲老板女儿的坏话?”
“看见啥了?我跟哪个野男人在一道?在啥地方做啥坏事体?”母亲性格中也许有外公一样的倔强。对这种无中生有,迎头泼来的污水,她死也要死个明白。
“我会冤枉自家女儿?我做事一定拿得出证据,从来不会无中生有。我问你——上礼拜六下半日,你跟一个男人,带着衍庆,还有另外一个男小囡,到啥地方去了?”
带着衍庆,还有另外一个男小囡……母亲恍然大悟,越发哭得伤心,“我带衍庆、紫庆一道去跑狗场了!”紫庆是三爷叔的儿子。
“还有一个男人是啥人?”不等女儿说完,外公抢白道:“一个女人家,跟一个男人去跑狗场,还带了儿子,好意思讲得出口!”
母亲终于弄清了实情。原来,父亲回上海的第一个夜晚,三爷叔毛毛答应过,要带衍庆和他自己的儿子紫庆一起去看赛狗。孩子对健步如飞的“格力犬”好奇不已,天天追着三爷叔带他去跑狗场。三婶当时带个不到两岁的小女儿,出不得门。母亲不放心老三一个人带孩子出去,便跟三爷叔一起去了。想不到,账房先生老卢就在她身后一排的看台上,把三爷叔看成了陶家二小姐的“野男人”。
听了母亲的讲述,外公仍有些将信将疑:“你讲的话要有证据,我已经叫老卢去接衍庆了。等一歇歇,一定真相大白。”
“你讲一声,我跟衍庆一道来好了,为啥一定要叫老卢跑一趟?”母亲边拭泪边问。
外公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就是要老卢突然去接衍庆,这样从小囡口中问出来的才是真话。”
“你当自家女儿是啥人?太寒心了,爹爹!”母亲气得嘴唇发抖。
账房先生果然带着衍庆进门了。
老卢一进门就对母亲连连作揖:“对不起,二小姐。陶先生,是我弄错了。衍庆告诉我,那日去跑狗场的男人是三爷叔,他老早就答应衍庆的。”
母亲说,外公自己可以在外面纳妾,和相好幽会。我这个女儿只去了次跑狗场,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扇大耳光。他还会讲英文,跟了史密斯那么多年,去过那么多国家。扎进骨头里的东西要剔出来,难如上青天。
晚饭后,母亲请老卢先把儿子送回陈家,跟父亲讲讲自己打算离婚的决定。
外公听罢火冒三丈,拳头把桌子擂得“咚咚”响:“女儿离婚,我塌不起这个台!你一定要离,先去登报纸发声明,跟我陶莲舟断绝父女关系,也莫要再姓陶了。”
在那个年代,断绝父女关系是忤悖人伦、大逆不道的惊天大事。已经没有了母亲,如果再没有了父亲和丈夫,一个弱女子如何立足于这惊涛骇浪的茫茫人海?外公疾言厉色的警告,让原本决定离婚的母亲又一次踌躇不决。三十年代的上海尽管是时尚之都,但一个带着孩子的已婚女人,想冲出不如意的婚姻牢笼,真要有赴汤蹈火的勇气。
气势如虹的外公很快召见女婿,一顿疾风暴雨般的怒斥,让这场离婚之战偃旗息鼓。
外公对父亲说,男人有三妻四妾,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男人有本事才娶得起妻,纳得起妾。发妻若哭哭啼啼,纠缠不休,就是少教,就是不贤无德的小家妒妇。你若是条汉子,就正大光明纳妾,但家中正房的名分休想动一丝一毫。我陶家二小姐是陈家明媒正娶、八抬花轿请进门的长房长媳。你出国八年,她在家里侍奉公婆,辛苦教子,恪守妇道,何罪之有?假如你不仁不义,逐发妻下堂,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你莫要拎个外国女人回来就无法无天,当我没见过世面?肯跟中国男人上床的“金丝猫”,全是外国瘪三!
父亲无语。
我成年后,问及父亲此事,父亲说:“我无法和你外公对话。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找不到相交点。在一个法制荒芜的地方,跟你外公这样的人交手,肯定头破血流。不过,他也算是个好人,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
面对强悍的岳丈,父亲知难而退。
外公与女婿约法在先:妻不可休,家不可弃,丈夫必须对妻儿尽责。丈夫在外有红颜知己,妻子不得过问。这是有着一口流利英语的外公为女儿女婿定下的金科玉律。出嫁时,母亲顺从了。选择离婚受阻,母亲又一次顺从。
外公成功地在女婿头顶悬了一把利剑,也给了他一条拾级而下的台阶。婚没有离成,父亲不得不在两个女人间周旋,不停地奔走于上海、南京之间。解放军于1949年春季长驱直入上海,家庭的格局出现急转直下的变迁。这是父母和柔丝·黛都始料不及的。柔丝·黛是清醒理智的独立女性,面对即将登上新中国政治舞台的共产党政权,她选择信仰而放弃情感。仅这一点,她的行事风格比男人更男人。
改变命运的那个春夜
1949年暮春的上海,正处于山呼海啸大变迁的前夜。从前线节节败退下来的国民党残兵败将路经上海,上海一派末日前夕景象。一支被溃败驱赶的绝望之师,他们能做些什么是可想而知的。那些日子,刚学会说话的我,常被楼下街道上突然响起的枪声吓得号啕大哭。有时,子弹就从窗外飞过;接着,玻璃碎裂的炸响中传来锥心刺骨的哭叫声。母亲连忙捂住我的嘴,抱我跑进不临街的卧室,“不怕不怕,莫哭莫哭。子弹听见小囡哭,会变成妖怪飞进来……”我吓得缩进母亲怀里,抽泣着不再哭出声,可汗水把衣服全湿透了。
自从父亲回国后,母亲就离开祖母家,迁入衡山路边“集雅公寓”的四层。父亲不在家的八年里,作为儿媳,母亲必须住在公婆身边,即使到叶剑秋家,每日的去留都小心翼翼向公婆禀报。这是尽礼数,也是尽妇道,不给人以无中生有的口实。
丈夫回家了,既然还不曾结束夫妻关系,就有了自立门户的理由。所以,不管有没有什么柔丝·黛,母亲当机立断地选择了迁出婆家。尽管丈夫很少回来,衡山路四层公寓上那几扇垂着纱幔的窗口,仍然成了她心中自由温暖的绿洲。
就在上海如大厦将倾的前夕,父亲突然回家了。一个黑黑瘦瘦,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穿着皱巴巴的棉布裤,衣袖挽得高高的,一会儿起身,一会儿蹲下,把书房里那些厚厚薄薄的英文书,装进一只只纸箱里,又用黄色的防水油纸,把每只箱子封好。还不到两岁的女儿,当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忙碌的陌生人,还是让小女儿异常兴奋。公寓里平时空荡荡的,天天在学校读书的哥哥长我九岁,家里除了母亲和一位被称为“阿旺娘”的保姆,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母亲说,正在学话的孩子会对家中的一切物件自言自语。而正为自己的婚姻烦忧不堪的母亲,对咿呀学语的女儿无暇旁顾,我就粘上了这个对自己很耐心、又很爱笑的父亲。
记得客厅不临街那面有一扇通往阳台的门,疲惫了的父亲坐在阳台门边的单人沙发上吸烟。我举着一本看图识字的画册,攀上了他的膝盖。父亲笑了,把我抱在怀里。
“Apple”,“Banana”,“Carrot”……父亲把中文的看图识字,译成了英文教我读,让我惊奇又开心,不禁手舞足蹈地高声读了起来。父亲越是夸我念得好,我越是起劲。不料,一截烟灰忽地落到手背上,我“哇”地一声尖叫起来。母亲和阿旺娘闻声冲过来,三个大人在孩子惊天动地的哭声中忙做一团。母亲把我抱到卫生间的洗脸池里冲水,父亲奔到楼下去买烫伤药。不一会儿,父亲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我躲进母亲怀里,惊恐地望着这个烫伤了自己的陌生父亲。后来父亲对我说,你当时的眼神,警觉而惊惶,就像小鹿见到了伤害过它的猎人,让我一辈子记得。
可我也记住了父亲半跪在沙发前,从母亲怀里轻轻托起我的手。当看到女儿小手背上那个亮晶晶的大水泡,父亲的眼睛里忽然噙满了泪水。他在手背上敷了烫伤膏,对母亲说:别包纱布了吧?也许通风反而好一些。千万当心别让她抓破了水泡,会感染的。
父亲把我抱进怀里,俯在我耳边轻声说:“对不起,宝贝。真对不起……”我看见父亲托起眼镜,用手指拭着泪水。
那一瞬间,定格在我一生的记忆里。这个为女儿的手背烫伤落泪的陌生人,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的书整整装了二十六只纸箱。这是三年前从英国海运回来书籍中的一部分,现在,它们刚刚被运往码头,即将伴主人远行。
窗边的写字台上,放着第二天飞香港的机票。父亲就读伦敦大学时的博士生导师阿伯科隆贝应香港总督之邀,去主持香港战后规划。他立即向父亲发出邀请,希望自己的中国弟子助其一臂之力,就像当年共同制定伦敦南部三个城市的战后规划一样。香港当局为阿伯科隆贝和他的弟子安排好了一切。除了为父亲提供住宅、汽车,每月还有三千美金薪俸。半个世纪前,这是令人羡慕的机遇。父亲举棋不定。他渴望回到导师身边大展宏图,但对编制古都北平的规划,始终存着一丝不灭的憧憬。这是他一生挥之不去的梦想。
傍晚,最后一批国民党军逃离了上海。多日来鸡飞狗跳的衡山路渐渐恢复了昔日的宁静。惊魂未定的居民们仍不敢开灯,不时向窗外惶恐地张望着,忐忑地提防着——共产党军队今夜要进上海的消息在千家万户中不胫而走。
那一夜,父亲和母亲如无数上海市民一样,在焦虑的等待中难以入睡。
下雨了。大上海历史性的巨变在暮春夜晚的雨丝中拉开了帷幕。
父亲站在面对衡山路的四楼窗口,呆望着窗外漫天飘撒的春雨。一大锅“罗宋汤”一直煨在煤气灶上,牛肉加番茄的浓香从厨房溢进了客厅。父母谁也没心思吃晚饭,就着餐桌上一点微弱的烛光,胡乱吃了几口从楼下面包房买来的法棍。那是一家白俄夫妇经营多年的面包房,面包房的男主人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兼任“集雅公寓”的守门人;他养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凶猛威武,一对火眼金睛在鲜红的舌头上方转来转去,随时准备扑倒任何可疑之人,令人望而生畏。公寓里的居民们都说,多亏门房的俄国壮汉和德国牧羊犬,那些残兵败将多少有些畏惧洋人,也不想招惹那条立起身有一人高的猛犬,不然,他们冲到楼上砸门撞锁,不知要生多少祸事。可是,这一劫幸免了,今夜的另一劫又如何躲得过呢?前脚撤退的是抱头鼠窜的残兵败将,后脚进城的却是气势如虹的威武之师,他们若冲上楼来杀人放火,那就是一百只德国牧羊犬也挡不住的。
“偏偏是明天的机票,只差一天就躲过他们进城。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夜了……”没有灯光的客厅里,响起母亲轻声的怨艾。
“快看!”父亲忽然向母亲转过头,“他们来了。”父亲手指着窗外。母亲如惊飞的鸟儿,一个箭步冲到窗前,一把拖开了父亲,“你不要命了?乱枪打上来,一粒子弹就够了!”
父亲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向窗口,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张望着。
那是一支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雨夜中,像一条奔涌的黑色河流,挟着摧枯拉朽、震慑心魄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潜入雨夜的大上海。
母亲忍不住悄悄凑到父亲身后,探头望着窗帘缝隙之外的衡山路。黑压压的队伍仿佛冲出峡谷的河流在窗下汹涌澎湃,“刷刷”的脚步如江河的涛声,拍打着街道两旁没有灯火的窗口。
不知过了多久,涛声蓦地止息了,军队在窗下停止了脚步——他们要开始动手了吗?父母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母亲快步走向靠后花园一侧的卧室,看了看一对熟睡的儿女。她早就向老保姆阿旺娘交代好了,一旦玉石俱焚,拜托阿旺娘无论如何也要带两个孩子逃去宁波乡下。阳台的花盆下面,有准备好的首饰和金条。若真的改朝换代,钞票就是废纸。
母亲握着一把大剪刀,慢慢走向窗口。
“这是做什么?”父亲压低声音,“剪刀对枪口,不是儿戏么?”
“至少可以了结自己,不必受辱。”母亲冷冷地说,热泪夺眶而出。父亲默默把母亲拥入怀中,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楼下。他们相敬如宾,却形同路人已经很久很久了。
黑色江面上掀起轻微的波澜。转瞬间,停留在楼下的队伍两三人一组,背靠背席地而坐。一转眼,江面波澜不惊,寂寥无声。几个荷枪执勤的军人,在人群中巡行,偶尔俯身在某个战士耳边悄声说些什么,又起身离去。没有一个人高声喧哗,没有一个人去敲路旁民宅的门窗,更没有人踹开门板去劫掠商家的财物。
雨越下越大了。轻柔的雨丝变成了凌厉的雨鞭,抽打着地上的战士。在枪林弹雨中九死一生的队伍太疲惫了,风雨和黑夜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存在,他们很快在大雨中酣睡了——任滂沱大雨冲洗着满身征尘,在风雨洗礼中迎接上海的黎明。
夜深了,父亲默默注视着大雨中静坐安睡的队伍。《红星照耀下的中国》里,那些工农红军纯朴的笑脸依次扑面而来。在被称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壮丽史诗”的长征中,数十万这样的战士倒在血泊里。父亲读的书中有一个细节:埃德加·斯诺描述红军将领贺龙“像只老虎一样强壮有力。他已年过半百,但仍很健康,不知疲倦,经常在长征路上背着受伤的部下行军”。
在英国战时介绍中国抗日战争的各种演讲中,父亲多少次讲过《红星照耀下的中国》里的那支队伍。虽然他从不曾结识过他们,但无论如何,在二战中高傲的英国人面前,斯诺的故事让父亲能为自己的民族骄傲地仰起头颅。此时站在“集雅公寓”的窗前,望着雨中熟睡的士兵,他在心里问着自己,这就是当年传说中的中国工农红军吗?
是的,一定是。这就是斯诺笔下曾经从雪山草地,从陕北黄土高原上走来的队伍!一个什么样的政党,才能锤炼出这样一支队伍?能拥有一只这样队伍的政党,难道还不能带领中国人走出屈辱,走出苦难,走向光明与强盛?
拂晓时分,雨停了。父亲轻轻拉开窗帘,对母亲说:“放下剪刀,把热汤端下去吧。他们在大雨里淋一夜了……”
父亲端着一大锅牛肉汤,母亲臂上挽着一藤篮小瓷碗,走进浑身湿透的战士中间。
“小兄弟,喝碗热汤吧。淋了一夜雨,冻煞了。”父亲躬下身,把一碗热汤端到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小战士跟前。
小战士“腾”地跳起来,连连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又慌忙向父亲母亲立正,行了一个军礼:“多谢大哥大嫂,俺是人民子弟兵,俺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另一些士兵也站了起来。他们用五湖四海的方言告诉这对年轻夫妇:谢谢你们的心意。可我们不能动老百姓的一针一线,这是我们的纪律。
天亮了,很多战士都醒了。许多居民好奇且胆怯地凑拢过来。不知从哪一群战士中间,蓦地响起了歌声: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另一群战士中间,又传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端着牛肉汤的年轻夫妇站在晨曦升起的衡山路上,站在此伏彼起的歌声海洋里。热泪伴着歌声流淌,歌声又在他们心中激起滔天巨浪。
回到四楼的公寓时,父亲掩面抽泣,哽咽无言。
他没说一句话,只拿起写字台上的机票,一点一点地撕扯成碎片。能带领出这样一支军队的党,一定是值得托付,值得生死与共的。她一定能让在血泊中受尽蹂躏践踏的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也一定能让渴望报效祖国的海外游子找到施展长才的广阔舞台。新中国的曙光即将升起,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自己亲爱的祖国?!他又触到心中那座让他魂牵梦绕的北平城,那座无数次在心中为她描绘过蓝图的城市,一个滚烫的希望再次在胸中翻滚燃烧。战士们的歌声穿过雨后彩虹飞进窗口,一扫三年来满腔的阴霾晦暗,他恨不得加入到楼下那早潮般撼天动地的歌声中去。
他也许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轨迹将从此而改变。为了完成对两位恩师的承诺,为了他视如生命的规划专业,也为了那座让全世界规划师顶礼膜拜的古老城市重展芳华,三十三岁的父亲踏上了荆棘遍地的朝圣之路。
告别阿伯科隆贝
父亲把取消香港之行的计划告诉了导师。他激情万丈地向阿伯科隆贝描述了解放军进驻上海的大雨之夜——静静地坐在大雨中酣睡的年轻战士,真诚婉谢牛肉汤的士兵,黎明中响遏行云的战士歌声……
父亲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感动,电话那头的阿伯科隆贝始终静静地听着,久久沉默不语。直到最后,导师才问了一句:“你觉得,他们会把北平规划交给你吗?”
“我想试试。为了北平规划,我决不放弃任何一次努力。”父亲永远充满自信和激情。
“愿幸运之星照耀你,查理。”父亲没有听出,导师的祝福背后是深深的忧虑。还是后来柔丝·黛与阿伯科隆贝通话时,导师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查理才华过人,充满激情。但他容易轻信,单纯得如一张白纸。如果跟陌生的东方官场打交道,后果不堪想象。你还记得几年前的伦敦‘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会’吗?”
“当然。”柔丝·黛回答,“不过,激情、真诚和单纯也正是他的魅力,也许正是这些魅力帮他躲过了那次灾祸。”
“只有知识、文化、品格相通的人们之间,才会欣赏和认知彼此的价值。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价值体系中,我担心查理寸步难行。”
柔丝·黛回答:“用一句中国话来说,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之所以不惧虎,是因为牛犊对虎完全无知。”
柔丝·黛把自己和阿伯科隆贝的通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父亲,希望他能慎重思考自己的去留。此时的父亲完全听不进去他们的劝告。“我当时觉得,他们毕竟是英国人,无法懂得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家国情怀。”父亲这样对我说。
在这里不得不提及阿伯科隆贝对柔丝·黛谈到的“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会”。
1945年5月3日,德国法西斯宣布无条件投降。
1945年11月10日,“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会”在英国伦敦举行。来自中、美、苏、英、法等六十四国的青年代表,将于会后在伦敦成立“世界青年联合会”,旨在号召各国青年为争取世界的持久和平与安全而努力奋斗。
为强调这是一次大团结的会议,大会筹委会要求中国派国统区与解放区的青年代表共同赴会。战后国民政府财政资金紧缺,指示国民政府驻英使馆从本地中国留学生中选送代表出席大会。
曾任国民政府驻英使馆文化参赞的贺其治及其夫人朱若华,是与父亲过从甚密的挚友。直到解放后父亲与他们在北京重逢,才知道出身名门望族的朱若华是专为延安提供情报的重庆老地下党员。解放后他们供职于中国外交部,贺其治日后成为世界著名的国际空间法专家,多次应邀出任世界国际法、空间法、军备控制等国际研讨会的主席或主讲人,在全球国际法、空间法领域享有崇高声誉。
贺其治在回忆父亲的文章《深切怀念老友陈占祥》中写道:“当时中国驻英大使馆一等秘书陈尧圣就代表团成员的组成征求我的意见,我极力推荐陈占祥为中国学生代表团团长,还推荐了利物浦大学的袁随善,成芸犀(女),剑桥大学的罗孝建等人为代表。”
听说中国代表团有来自解放区的青年,父亲和留学生代表们兴奋而好奇。父亲特地为解放区代表带去了自己的电热水壶,因为英国酒店不供应可泡茶的开水。罗孝建则为他们带去了珍藏的“西湖龙井”。在邮路受阻的战争年代,来自中国的“西湖龙井”和金子一样珍贵。
解放区代表终于到了,他们是陈家康和刘宁一。陈家康当时随中共代表董必武赴美国出席“联合国宪章会议”,然后再参加伦敦的“世界青年民主同盟大会”。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在国际舞台上争取生存空间,力图通过一切外交场合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形象;中国留学生组成的国统区代表们,明显感到陈家康、刘宁一两人的警觉与戒备。但解放区代表很快发现,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毫无政治斗争意识的年轻留学生。他们对来自祖国抗战前线的代表充满崇敬,也完全没有国共两党不共戴天的观念。父亲差不多能背下《红星照耀下的中国》,对解放区代表更是一片赤诚。他以为,面对日寇的屠刀,只要是中国人,就是兄弟,就是手足,国共两党不是早就携手共御日寇了么?随着大会的圆满成功,父亲和陈家康、刘宁一的友情也日益加深。但在会议即将结束时却风云突变,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局面。
大会将成立“世界青年联合会”及常设机构,这就是日后“世界青年联欢节”的前身。大会准备从各国代表中产生执行委员会的常委,只分给中国代表团一个名额。其他国家的常委候选人通过得很顺利,轮到表决中国代表团的常委人选时,会场上忽然一片骚动。一派代表全力支持陈家康,另一派坚决力挺查理·陈。双方在会场上摆开了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各自上台陈明理由,争得枪林弹雨,人仰马翻,最后两派代表甚至上台抢起了麦克风。而国共双方的代表反而坐在台下按兵不动,隔岸观火,气定神闲。
完全不知内情的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他大步流星地跨上讲台,夺过话筒。
作为国统区代表的候选人,居然如此肆无忌惮地上台去为自己拉票?这在会场上还从无先例。
台上台下顿时静寂无声,查理·陈的突然上场,让代表们一头雾水。
会场上突然响起了查理·陈激扬的英文演说:
很遗憾,我不知大家在这里吵来吵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中国人为了今天的胜利,整整在血火中煎熬了八年。南京城下尸骨如山,几十万冤魂死不瞑目。多少母亲听到长子阵亡的噩耗,又把最小的儿子送上战场。多少妻子再也没有见到奔赴前线的丈夫,多少孩子永远失去了父母。兄弟痛失手足,姐妹阴阳永隔。中国人血流成河,才托起了今天的太阳。我们这些幸存者能在这里庆祝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该怀着怎样的感激之情!可我们在做什么?为了一个什么区区“常委”的蝇头小利,在全世界面前争得风烟滚滚。面对长眠于九泉的英灵,我们不抱愧吗?且不谈什么民族大义,就凭我跟陈家康都姓陈,我们就更是亲兄弟,为什么非要“兄弟阋于墙”?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名额争抢不休?我们兄弟之间还没开口呢,要外人乱插什么嘴?我读过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下的中国》,我知道中国工农红军为抗战付出的英勇牺牲,他们比我更有资格担任常委,我愿意把唯一的名额让给陈家康。我宣布放弃!
对于这急转直下的戏剧性结局,会场上先是鸦雀无声,继而掌声雷动。父亲走下台时,很多代表和他握手拥抱。他也心潮澎湃,觉得自己没为中国青年丢脸,兴高采烈地对老朋友贺其治说:“谁说中国人一盘散沙?谁说中国人只会枪口对准自己人?我们一定要让全世界看看,五千年文明教养出来的中国人,血浓于水,义重如山,情深似海!”
第二天是大会的最后一天。告别酒会之后,大会即将圆满结束;父亲马上就可以回到阿伯科隆贝身边,开始英国南部三座城市战后重建的规划。回到旅馆,他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钻进干爽洁净的被窝,心中有说不出的释然和轻松。
半夜,父亲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两个表情木然的中国人动作利索地把他架出门外:“跟我们走一趟。”说话的人声音很低,不容置疑地强硬。
“你们是谁?”父亲问。
“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还没穿衣裳哪!”父亲抗议。
“什么不穿都无所谓。”回答仍是冰冷麻木。
电梯缓缓升上去,两个人把父亲推进一间客房。端坐在沙发上的人叫康泽,不动声色地请父亲坐下。
“年轻人,你今天下午的表现,真是很精彩。如果不是重任在身,连我也该为你喝彩。”康泽说。
“什么意思?”父亲真的弄不清楚。
“你决定放弃的时候,有请示过吗?又得到过批准吗?”康泽问。
“请示?”父亲愈发不懂了,“被选举的人是我,我有权利接受或放弃,这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愿。既然不存在请示的前提,也就谈不上得到什么批准吧?”
“是谁派你参加大会的?总不会是共产党吧!”康泽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问。
“我没那份荣幸,很遗憾。”父亲扬起眉毛,“对不起,我不习惯别人和我讲话时,使用肢体语言。”
康泽向前探了探身体,凑近父亲,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知道吗?你今天下午的表演,就像一个头脑发昏的足球前锋,起脚迅猛,准确无误——只是,你把球踢进了自家的球门!”
“自家球门?那对方是谁?难道我们在跟解放区代表打对抗赛吗?”父亲有些激动了,他的价值观里,从没有什么要对什么长官意志匍匐在地的概念,“八年抗战还没打够?中国人还要接着再打中国人?”
“你太一厢情愿了,毛头娃娃!你以为那些上台为你和为他们拉票的人都是白上去的?他们是下了大功夫的,我们也是下了大本钱的!我们做了多少套应急方案,偏偏就没想到你会蹿出来,临门一脚,迅雷不及掩耳呀!我们完全措手不及。共产党做不到的事,你一眨眼就替他们干得漂漂亮亮。我们国军将士抗战八年,张治中、赵登禹、佟麟阁、张灵甫……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抗日硬汉?血战台儿庄、闸北保卫战、武汉保卫战、南京保卫战;还有远征军在滇缅战役中的出生入死,无数国军将士壮烈捐躯换来的腾冲保卫战大捷……我们国民政府军哪一战不打得气壮山河,义薄云天!难道我们就不该坐这把交椅?我们坐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可你呢?看了一本斯诺的什么书,就信以为真,太幼稚了!那种美国记者,为了出名,为了标新立异,也为了赚钱,耸人听闻,把文学当新闻。也只有你们这种洋面包吃多了的孩子才会相信。”康泽说得不温不火。
父亲的情绪也略微平静下来:“只要大家都是抗日的中国人,就是手足兄弟。一个青年联合会的虚职,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反正是中国人当了,就够了嘛!”
“小兄弟,你这话叫得便宜卖乖。”康泽的脸沉了下来,“战争刚结束,家里那边已经暗波汹涌。我们的经费有多吃紧,你知道吗?之所以派留学生参加这个大会,就是为了省下银子用在刀刃上;连我到伦敦都是出其他公差,顺便再办这件事。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梦也想不到叫你一拍脑袋送了礼,而且你这礼送得连个人情都没有!你让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回南京嘛?”
“你让我怎么办?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只能说很抱歉。”父亲说。
“一句抱歉就了结了?你想得太简单了!”
“还能怎么样?”父亲问。
“解铃还需系铃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你的位置要回来。”
“怎么可能?”父亲急了,“我死也做不到了。”
“死了也许可以做到哦。”康泽动了动嘴角,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那就是共产党为了抢权而一手制造的血案喽。头条新闻啊!”
父亲忽然全身发冷。他从不曾染指政治,也不觉得自己的五百多场讲演,以及与海员的友情有什么政治。他的目标很单一,在国难当头时,在同胞受欺辱时,做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别的他都不知道。现在,他一脚滑进了肮脏的政治泥沼,想把腿拔出来,已经完全力不能及了。
“听天由命吧,康泽先生。我不过一介书生,在你们的政治游戏中,蝼蚁草芥而已。我没本事把这个位置讨回来。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下作事,丢尽中国人的脸;下半生臭名昭著,生不如死。”父亲站起身,走向门口,转头道,“不必说再见了吧?我也许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康泽大笑着站起来:“不必如此悲壮。我观察好几天了,你给与会的每个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对政治的一无所知,也许恰恰是你的长处。戏还没演完,我们还有耐心看下去,祝你好运,年轻人!”
父亲彻夜未眠。难道这将是他二十九岁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八年的异乡岁月,他不曾命断于法西斯的炮火,却要不明不白地葬身于肮脏的政治斗争漩涡?死而不得其所,岂不是冤魂枉鬼,死难瞑目?
第二天的闭幕酒会开始了。那是一个大型派对,青年代表们手执酒杯,谈笑风生,相互留言合影,依依惜别。一向乐天幽默的父亲眼圈发黑,面色青灰,神思恍惚,与往日判若两人。
大会主席团主席是苏联人。没记错的话,他应是当时的莫斯科共青团市委书记米哈依洛夫。他激赏父亲在昨天大会上的即兴发言,对一脸真诚、满腔热忱的中国年轻人充满好感。但富有政治经验的米哈伊洛夫似乎预感事情不会如此圆满。看到郁郁寡欢的父亲木然呆立一旁,他便端着酒杯走到父亲身边:“有什么心事吗,查理·陈?”父亲身后响起一声亲切的问候。
“哦,没什么。”父亲强打起精神,他太要面子了。
“不,你气色很差。昨天你刚一走下台,我就预感接下来会有什么麻烦等着你。”
“你怎么知道?”父亲心里一惊。
“你和有些人不同,你用另一双眼睛看世界。你一定很快活,因为很多东西你想不到,也就看不到。”他歪着头,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比划着,“就像一支刚刚出壳的小雏鸭子。”
父亲苦笑道:“长出另一双眼睛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正在交学费,而且很昂贵。”
米哈伊洛夫把父亲拉到一边,低声问:“是不是真的遇到麻烦了?一定有人为难你了?也许,我能帮助你。”
在他的再三盘问下,父亲讲出了昨夜的经历。
“这是我早就猜到的。”米哈伊洛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我去商量一下,马上就回来。”他向父亲挥挥手,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米哈伊洛夫没有马上回到父亲身边。但是不一会儿,他出现在酒会大厅的正中央。
“朋友们,静一静,静一静!”他拍着手,声音洪亮得像克里姆林宫的钟声,“经过大会主席团的讨论,我们要对昨天的大会选举做一点补充说明。我们一致认为,中国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国、共两方的青年都在抗日战争中做出了伟大贡献。为了彰显大会和平团结的宗旨,我们决定给中国代表团两个名额,特增补国民政府辖区青年代表陈占祥为世界青联执委会主席团副主席。”
酒会大厅里响起了掌声,欢呼声,金属刀叉敲击玻璃酒杯的叮当声……声浪一波一波地涌向父亲。代表们纷纷走到父亲身边,为他举杯,向他祝贺。豪爽而善解人意的米哈伊洛夫回到父亲身边,久久地拥抱了他,贴在他耳边说:“祝你好运,查理!”
“还是我有幸遇到好人。中国人说大恩不言谢,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父亲泪流满面。
一切恍如梦中。即使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结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冥冥之中,一切似乎早有安排。父亲完全不懂也不愿参与政治,政治偏偏如影相随,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魔咒。
我从心底感激这位永远无法向他致谢的、至今真名实姓尚不能确认的俄国人。感激他对世间的美好善良存一份人性的关照与呵护。假如他有权力却心如木石,他可以对政治上不谙世事的查理·陈不闻不问,漠然置之。那样,一切又会与今天不同。为了避祸,父亲可能永远回不到祖国,或成为一场政治阴谋的刀下鬼——那就没有了这个家,也没有了我们兄弟姐妹,更没有什么“梁陈方案”。领导人的性格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可以改变一个国家或者世界的命运。
父亲一生的成败,与他的性格不无关联。这也是解放前夕,阿伯科隆贝力邀查理·陈离开上海,协助他主持香港规划的良苦用心。而父亲当时并不理解。
阿伯科隆贝能够从容淡定地亲自主持二战后的大伦敦规划,并使之成为世界规划科学史上著名的经典理论,若没有运筹帷幄,纵横捭阖的大将之风,是无法肩此重任的。父亲常说,他的眼睛如鹰一般锐利,心中不光明的人,一定不敢与他那能穿透人心底的目光对视。
在收到谭炳训邀请父亲主持北平规划聘书时,父亲曾神采飞扬地与导师畅谈他关于未来规划的设想。
父亲认为,北平城长达数十里的城墙和护城河是这座古老都城最具特色的资源。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父亲心仪久之。她销声匿迹了两千多年,但为什么仍像一个不老的神话,萦绕于全世界人们的心里?那是一种文明的力量,一种文化的魅力。
父亲说,中国的北平经历了几代王朝,每一段城墙都诉说着先人一路风尘的艰辛,王朝变幻的刀光剑影,民风民俗的点点滴滴。城墙已经废弃了,但城市的故事代代流传。北平古城墙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城市纪念碑,最丰富的历史博物馆,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历史活化石。不必动用太多财力物力,古老的城墙就可以面目一新,成为载满文化信息的“空中花园”,成为世界城市中最具个性、最独一无二的风景线。人们登上“空中花园”,古城风景尽收眼底。栽满花卉树木的城墙宽达十多米,可登高远眺,可静坐冥想,可散步打太极,亦可入座茶室,品茗观景赏乐。还可以在城墙上建立小型城墙博物馆,定期举办各种历史、文化艺术讲座,丰富市民们的业余生活。环城的护城河,两旁栽满垂柳,化作一道柳荫织就的绿色长廊。盛夏时节,画舫上的游客可以在绿荫中穿行赏景;到河畔的草地上聚会野餐。隆冬时,市民们能够在几十里长的河道上滑冰;搭建起季节性舞台,观众们手执热米酒,热咖啡或热腾腾的肉包子,糖葫芦,观看冰上表演。也可以让游客参与凿冰钓鱼,当场出售新鲜的烤鱼。民俗节庆时,人们可以在这里放河灯,赛龙舟,让孔明灯带着美好的祝愿高高飞翔……
父亲的种种设想,让阿伯科隆贝兴奋不已。
他说,规划与艺术创作许多方面是相通的。规划师要有严谨的科学精神,更要有瑰丽多彩的想象力,而善良、爱心和浪漫情怀是创造力的源泉。
但得知父亲在“世界青年民主青年同盟大会”上化险为夷的际遇后,阿伯科隆贝忧心忡忡,“查理是个充满想象力的出色规划师,但他的官场知识等于零。如果置身于无法无天的官本位社会,他会一无所知地葬身漩涡急流。”阿伯科隆贝与柔丝·黛通话中对父亲的这些忠告,父亲此时已经如风过耳,心似铁石。衡山路雨夜中枕戈待旦、军纪如山的人民军队,如朝霞般照亮他那充满理想主义的赤子之心。
他立即给清华大学建筑系的教授梁思成写信,寄出自己的履历,说明自己参与北平规划的渴望。
梁先生立即回信了。他在给北京市长聂荣臻的推荐信中说:“陈占祥先生在英国随名师研究都市计划学,这在中国是极少有的。”他不仅邀请父亲参加制定北平规划,还希望他推荐更多人才北上,共享新中国建设的盛举。
幸福与痛苦同时降临。
“能在人生舞台上担当自己最擅长、最适宜的角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这是父亲生前常讲的话。此时,他正面临着“自己最擅长、最适宜角色”与爱情和婚姻之间的痛苦抉择。
柔丝·黛虽是富有政治头脑的女性,但对中国内战的结局却没能做出正确评估。1949年国民党的一溃千里,让许多生活在中国的西方人成为惊弓之鸟,柔丝·黛是其中之一。她竭尽全力想把查理从绚丽的梦境中拖出来,甚至搬出了阿伯科隆贝当救兵,但年轻男人的心理天平上,事业和梦想重于爱情。如男人般冷静沉着的柔丝·黛那里,理性也绝对占了上风,于是分手成为必然。
贺尔福、阿伯科隆贝、柔丝·黛……他们充实着父亲青年时代的生活。他的学业,他的爱情,他的生活都和这些名字息息相关。人的本质,是他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些名字伴随着父亲前半生的经历,成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父亲与他们告别,意味着他将与曾经辉煌的人生、一种习惯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告别——甚至是诀别。他一脚踏入深不可测的湖沼,对即将临头的厄运毫无察觉。
母亲常说,你父亲在三十岁之前,把他一生最好的运气都用尽了。先甜后苦真不如先苦后甜。
这话其实挺精辟的。人生的祸福是一个守恒的常量,“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之后才会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父亲的一生是反其道而行之。
再见,柔丝·黛
柔丝·黛决定回英国,告别的日子到了。
我至今记得,那天父亲带着我,陪柔丝去了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他们一起挑选着丝绸衣料、丝绸披肩、绣花睡袍、绣花拖鞋……
我还记得柔丝把米色的绣袍在身上比量着,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笑盈盈地向父亲征询意见。爸爸也为我买了一辆蓝色的小三轮车,一个白底上印着绿色树叶紫色花朵的小热水袋,还有几本精美的看图识字画册。
走到一个卖童帽的柜台前,柔丝说要送我一顶帽子。她把我抱起来,向柜台小姐要了一顶有遮阳宽檐的红色呢绒帽子,扣在我头上,抱我在柜台旁的镜子前照了又照。
我一把揪下红帽子扔在柜台上,指着墙上一只海蓝色、镶着白色兔毛边的帽子大喊大叫。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海蓝色。柔丝把蓝帽子戴在我头上时,我急忙紧紧地捂住帽子,开心地在柔丝颊上吻了一下。
柔丝·黛笑了,用洋腔洋调的中文说:“你要对我说什么?”
“谢谢!”我想了想说。
柔丝又笑起来。我如此近切地面对着她的笑容,两粒和她牙齿一样明亮的珍珠耳环,在她的笑靥中闪烁,栗色的发髻上,插着一朵小小的珠花。她抱紧我,还给我一个热吻。我心里漾起一团暖暖的热流,忽然喜欢起这个栗色眸子里闪着两颗亮晶晶的星星,发间散发着淡淡水仙花香气的英国女人。我的头伏在她肩上,双臂环住她的颈项。她转过头,我耳边传来一声轻柔的呢喃:“I love you……”她温热的呼吸像电流从耳畔传遍全身,我心中涌起莫名的感动,因为这也是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午餐时来到一家咖啡厅。长大后问父亲,才知道那是南京路“基督教青年会”楼下的咖啡厅。室内很暗,每张桌面的金属烛台上,抖动着一朵小小的火苗。门前的通道两旁,是两排火车座式的餐桌椅。父亲点了很多食品。父亲还特地为我点了栗子粉布丁,有着银色金属镂花套的高脚玻璃杯里,一枚鲜红的樱桃点缀在白色的鲜奶油中央。我一边欢天喜地地吃着杯中的鲜奶油,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直通大门的走道尽头是一座略高出地面的舞台,向两面拉开的紫红色丝绒帷幕中,一个长裙曳地的女人,毫无表情地端坐在三角钢琴前。烛光在她苍白的面孔上忽明忽暗,轻柔的琴声在她的指尖浅吟低唱。
父亲和柔丝在若隐若现的琴声里细声交谈,说的是我完全听不懂的英文。也许父亲又一次向她描述解放军走进衡山路的那个夜晚?也许是请她理解自己渴望做出北平规划的梦想?也许是倾诉自己对于在异国他乡得到挚爱真情的感激——抑或是自己眼前的两难和无奈……这一切,都是我成年后的揣测。
忽然,我看到柔丝哭了,哭得没有一丝声响。她的双肩发冷似地抖动,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父亲默默地把一方白手帕推到她面前,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坐在她身旁的我,鼻子也酸了起来;推开跟前的栗子粉布丁,一点一点地挪到她身边,偎着她的肩膀。她愈发难过了,一把抱住我,终于泣不成声。悲伤一定有扣人心弦的力量,我完全不明所以地跟着她啜泣起来,哭得和她一样伤心。
她把我搂在怀里,抚着我的头说:“you are dad’s copy(你是父亲的翻版)。”她擦干泪水,重新把我放到身边的位子上,对父亲说了一句什么。父亲马上翻译给我听:“柔丝说,她要走了。为了你陪她一起哭泣,她也该走了。”
我摇着头说:“我不哭了,你不要走!”柔丝好像听懂了,转过头对我笑了起来。水晶一样的泪光,在她栗色的眼睛里又如星星一样地亮了起来。
柔丝从提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父亲。父亲后来告诉我,那是丘吉尔在二战中的讲演文集《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面对不可一世的德国法西斯,丘吉尔发表过无数次激情飞扬的演说,表现出要与“把人类文明推向深渊的法西斯”决一死战的勇气和决心。不屈不挠、大智大勇的他成为英国人心中的民族英雄,也是父亲和柔丝的偶像。1945年5月,如日中天的丘吉尔在英国大选中败给工党领袖艾德里。对于这意外的结局,丘吉尔平静地说:“对领导人不感恩戴德,是一个民族强大的标志。我奋起抗击侵略者,就是为了保证人民有罢免我的权利。”丘吉尔的这句话,是在1965年的偶像崇拜年代,父亲告诉我的。因为那一晚是1965年1月25日,父亲在“牡丹牌”半导体收音机的短波波段中,听到了丘吉尔逝世的消息。
“丘吉尔走了,英国人在西敏寺大教堂为他举行国葬。英国历史上,那里只为三个人举行过国葬——惠灵顿、尼尔森和丘吉尔。”父亲有些黯然地对我说。之后,就一直坐在南礼士路大院宿舍的破沙发上,整晚默默无语。我想起临别前夕,柔丝·黛把丘吉尔的讲演文集赠给父亲,一定是希望父亲记住他们在丘吉尔时代共同拥有的岁月吧?
上中学时,偶尔从父亲的书架上抽出了柔丝·黛送的那本书,吃惊地发现,书中的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中国成语“骑虎难下”,下面的署名是RoseDay。“骑虎难下”的前三个字被洇湿后又干了。这三个繁体字的笔画很多,洇干后有些模糊。我猜想,这句成语一定是她请教哪位中国朋友后学来的,但不知那三个字是被谁的泪水洇湿了。是柔丝还是父亲?抑或是两人共同的泪水?
我们住在北京西单横二条的近十年中,每逢圣诞节前夕,父亲都会收到柔丝寄来的包裹。每逢此时,母亲就别转头,悄无声息地走进其他房间去,父亲则不声不响地慢慢拆开邮包。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父亲身边,对那个来自遥远异乡的邮包充满好奇,任母亲怎样唤我也不理不睬。包裹打开了,里面是永远不变的四双羊毛男袜,淡黄色的。两套本色的羊毛衫裤。包裹里总是夹着一只白色信封,右角上一朵凸印出来的白玫瑰。信封里面是一张一成不变的中式宣纸信笺。信封信笺上皆空无一字,唯有一只淡淡的墨竹,凄寂而孤傲地在信笺的一角伸展着自己的枝叶……
1959年之后,那座精美的四合院拆除了,我家搬到了复兴门外南礼士路的建筑设计院宿舍。戴了右派帽子的父亲不可能与国外有任何通信往来,柔丝无法知道父亲的行踪和地址。父亲再也没有收到过柔丝的任何邮件,维系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线柔丝也真正斩断了。
粉碎“四人帮”后的1979年,复职后的父亲调到国家城建总局城市规划研究院。六十三岁的父亲,在制定“梁陈方案”的三十年之后,才又重回他的规划专业本行。当时一家国内的建筑公司欲赴香港发展,但该公司没有英国颁发的建筑师执照,无法在香港注册登记。不知什么人记起了父亲的英国皇家规划师学会会员资质,并在香港登记注册过“五联建筑与计划研究所”,便派专人与父亲联络,想借用父亲的执照成立分公司。
父亲说,会员资质是永久性的,但执照并非永久性。英联邦的执照必须年年缴手续费,就像汽车要年年缴纳执照费一样。我有三十年没交过手续费,那个执照早就过期作废了。
“不对呀。”那位建筑公司派来的人说,“我们请人查过,你的执照费是年年按时交的,根本没过期呀!”
“天方夜谭。别说我的工资不够缴执照费,就算有钱,国家那么严格的外汇管制,怎么可能汇得出去呢?”父亲觉得那位老兄真的有点自说自话,胡搅蛮缠。
来客也急了,“我们查得仔仔细细,执照费不是你自己缴的,是一个英国人为你缴的。”
“英国人?外星人吧!”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若是“红海洋”时代,这句话足可以取人一条性命。
“不信,你自己去查!确确实实一直有人缴着的。”来人言之凿凿,弄得父亲也将信将疑起来,连忙四处托香港的亲朋好友去查实。
调查的结果,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得不仰起头,重新审视曾插足于父母之间的英国女人。三十年来,一直默默地为父亲缴纳执照手续费的人,正是已经和父亲告别了三十年的柔丝·黛。若不是那次建筑公司来借执照,父亲也许永远都不知道柔丝为他所做的一切。
1984年,六十八岁的父亲出访英国。在一次欢迎酒会上,竟与分别三十五年的柔丝·黛重逢。我想象不出他们重逢时的场景,只见到过几张父亲与许多老朋友在酒会上的合影。握着酒杯站在人群中的柔丝依旧窈窕,银灰色的晚礼服长裙简洁得体,唯一的装饰仍是一串珍珠项链,两枚珍珠耳环。若不是当年栗色的头发化作了满头霜雪,几乎看不出她已是年近七旬的妇人。尽管我是唯一能与父亲谈及柔丝的女儿,仍觉得有些话问不出口。父亲说到哪儿,我就听到哪儿。
“她一辈子没结婚,但事业上很成功。因为在爱尔兰工作期间的出色成就,她得到过英国女王颁发的勋章。”
“是因为你,才不结婚?”我惊异于生活中真有这样神话般的爱情。
“她说,被爱是一种幸福,去爱更是一种幸福。被爱是未知的,去爱却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爱是一种能力,是由自己来感受的。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与被爱的人无关。她说,无所求地去爱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是最自由、最纯粹的爱,也最不会受到伤害。”
听起来这是最圣洁,最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但对于非如此才“最不会受到伤害”的体悟,正是遍体鳞伤之后的涅槃吧?
“我想,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被情伤得太重之后,就会生出这样自我保护的下意识。她把爱情变为了一种宗教,一种信仰。她用理想的光环装饰自己的爱情,把自己的情感奉献作为一种道德上、价值观念上的自我完成。”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不时看到他咬紧牙关咽下眼中的泪水,“她爱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她用理想塑造出来的男人,一个不真实的我。因为距离,这种理想才得以圆满,得不到的永远是美好的。所以,天下有情人勿成眷属才能永远有情。事实上,我是一个多么差劲的男人,我辜负了两个好女人。为了事业,为了男人的雄心,我放弃了爱情,也曾放弃过家庭,结果是一事无成,三败俱伤,连你妈妈也是牺牲品。白居易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这个不是商人的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终于泪流满襟。
1949年10月,我们全家离开上海,来到父亲的梦中之城北京。母亲以为,在陌生的北方城市,她将埋葬上海屋檐下的一切无奈与哀伤。
1949年12月,聂荣臻市长在西长安街六部口北京市政府主持了北京市城市规划会议。出席会议的有北京市政府各部门领导,在京的苏联专家。中方主要专家有梁思成、陈占祥等人。会议上,就北京未来的城市规划问题,梁思成、陈占祥二人与苏联专家展开了激烈而无畏的交锋。
三十三岁的父亲血气方刚,他以为学术尊严是神圣而至高无上的,官员、学者、百姓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
为了维护规划科学的尊严,也为了守护这座古老帝都的宝藏,梁思成、陈占祥在会后写出了两万五千字的《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议》,上报中央及有关部门,成为北京规划史上著名的“梁陈方案”。这份规划书的诞生和夭折,引起了全世界建筑规划学界的关注。三十八年后的1988年,为表达国际建筑学界对捍卫科学尊严而饱受磨难的中国城市规划师的敬意,父亲被美国伯克莱大学聘为享有该校最高学术声誉的“校董会教授”、密苏里大学的“埃德加·斯诺基金会教授”、康奈尔大学访问教授。
“梁陈方案”的命运,是现代科学文化在发展进程中的必然遭遇。未来中国的几代人也许还将经历这样的坎坷,但毕竟坚冰已经冲破,航帆已经升起。
《城记》的作者王军先生说,在新建的永定门前,应该修建一座“梁陈方案”失败的纪念碑。他关于父亲的另一句话更令我刻骨铭心:“他的一生,壮志未酬,却获得了与一个伟大的城市共命运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