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法官罗卫平:“心劫”后的重生
2014-09-04刘霄
刘霄
罗卫平被认为是上海第一个向公众袒露病情的重度抑郁症公务员。前法官的身份让他的患病史被媒体放大,里面提到最多的一个缘由,是他受不了官场潜规则。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讲道:“潜规则只是一根稻草。”
前上海市黄浦区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审判庭庭长罗卫平,从业14年来,审理了800起案件,却在风头正劲的年岁,患上抑郁顽疾。
“内交外困”,使他遭遇心的劫难,而劫后重生的他,用自己的过往经历去救人,又给了他超乎前半生的乐天与释然。
从想自杀转向干预自杀
在抑郁症最严重时,罗卫平曾策划过自己的死亡。
最利索的方式是跳楼,家住六楼,他担心跳下去没死会成残废;偶尔出门,寻思着干脆让汽车撞死,可是,真的站在了马路上,却没有谁来撞他,那些车子绕过他时,还会骂两句。
策划死亡的失败经验,在罗卫平病愈后,被他作为一种自杀危机干预的“工作实践”,在抑郁症患者中传授。
他如今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曾这样劝解过一名想要自杀的女孩。
“你看,你住得这么低,跳楼下去,八成是死不了,落下残疾;要是开煤气,万一有人点烟呢,半幢楼就炸没了;上吊自杀舌头伸出来会很难看,也没有挂绳子的地方,太麻烦了,我们要好好计划一下,要不然就下个月再死。”
在他的开导下,女孩病情得到恢复,和罗卫平一样,死亡没有成功。
至今为止,身为一名自杀危机干预的志愿者,罗卫平成功救助了16个企图自杀的抑郁症患者,还曾空手夺刀,救下了一个要自杀的中年男人。
他说:“我过去的经历是可以救人的。”
熟悉他的人看来,罗卫平的抑郁症痊愈后,每天都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总有做不完的事,总有见不完的人。在他自己印制的名片上,身份有七八个,分别是:法官、心理咨询师、廉政监督员、校外辅导员、防止自杀组织的义工、北大荒老知青、希望工程爱心大使。
他的一天,充斥着无数件与他人发生交集的事。
在家里接待众多来访者,或是来求一剂良药的抑郁症患者,或是来拍公益纪录片的大学生,或是死磕一定要让他上镜的记者。
在自杀干预热线的接线员里,他是年纪最大的志愿者。有时要通宵接电话,接受来自远方的抑郁症患者的咨询,一聊就是一个晚上。这种高强度的大夜班,一个月内有五次。
他的微信朋友圈上,每天要转上几十条新闻讯息,半夜都在更新。上热门的社交网站也是他的生活常项,有将近2000个好友,来访6万多人次。热络的互动里,大家都称呼他为老罗。
用自己过去的人生经历,到政法大学讲心理,去师范大学讲法律,下乡支教,和学生混在一起,也是他的生活常态。
有人和罗卫平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抗抑郁的药物中含有兴奋剂,所以现在变得比常人还要乐天。
他回答,可能是物极必反,甚至可能是矫枉过正,不过,也许这才是人生最好,最合适自己的状态。
“我无法跟上律师的思路”
63岁的罗卫平个头不高,精瘦、黝黑,语速极快,思维跳跃,一般人需要一些合理的猜度,才能慢慢跟上他的表达节奏。
1987年,罗卫平辞去了家乡哈尔滨电大的工作,为的是去上海和妻子团聚。
当时去法院找工作,面试十分钟便通过。随后,在黄浦区人民法院,正规教育只到初二的罗卫平,从一名普通的法官做到了知识产权庭的庭长。
被罗卫平称为“负能量”的案件,在上个世纪法治尚未成熟的年代,一直在他手里打转。
一名和区政府某局发生人事纠纷的员工,接连不断地去区里上访,劳动仲裁部门不管,政府也不搭理。
闹了3年,区政府万般无奈,让法院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院长更是让八竿子打不着的经济庭来办案。
时在经济庭的罗卫平,两次主持合议庭,并开庭审理,认为原告的诉讼请求不属于法院管辖范围,拟裁定程序驳回原告起诉。
裁决前通报于区政府,案件被区委领导叫停,“上面”施加了影响。罗卫平只好“费劲脑汁”,起草判决书,宣判区政府某局胜诉,原告不服上诉,但很快得到了中级法院维持原判的终审判决。
“那时候的法官,很多都不是法律科班出身,受制于法官的专业能力,错判了大量的案件。”罗卫平做过一个简单的估量,那时每十个案件里,有3到4个都是错案。但也有人质疑这个数字的准确性。
“有时坐在法官席上,听着律师间的辩论,尤其面对那些外语和技术含量大的知识产权案件,我都无法跟上他们的思路,甚至根本不可理解问题究竟在哪里,但我还必须做出判决。”罗卫平很是坦诚。
负能量同样也来自于巨大的案件量,高压的工作状态。而不会“拐弯”的性格,也让他感到不快。当北大荒的粗糙,遇见上海的含蓄,罗卫平的棱角碰上旁人的圆润,处事哲学的迥异,加剧了他内心的异化。
到经济庭工作不久,罗卫平主持一个合伙纠纷的案件,原被告已经达成了调解协议,准备结案。当他将案件提交给上级审批和签字盖章时,领导提出了不同意见,并且让其重新审理,但他觉得理由很牵强,坚持按自己的意见结了案,却留下了和领导不愉快的痕迹。
硬碰硬的人际学是他性格的映射。多年后,他在总结起诸如此类,当年与人的嫌隙时,说道:“当过工人、老师、法官,现在想来,缺少了参军的经历,因此不怎么懂得无条件服从上级,在几个职业生涯中,都有过因为工作公开与领导争论的经历。”
罗卫平先后患抑郁症两次,一次是1995年底到1996年,病情稍轻。第二次是2000年到2005年,为重度抑郁。
2000年,已经成为知识产权庭庭长的罗卫平,亲自承办的一件案子,被上级法院以完全相反的结果彻底改判。
十多年来,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这让他难以接受,感到无能,丢了颜面。抑郁,再次袭来。
信息时代,技术革新带来的工作方式、学习方法的转变,也频繁撞击着他的内心。法院组织学电脑,比起那些大学生,罗卫平打字慢,学起来很费劲。英语也不懂,高院、中院的知识产权庭长多半是海归或博士,他不禁自我怀疑起来,这“野路子”怎么能比得上人家。
“我们知道一个官员患抑郁症时,常是他死后”
抑郁症这个词眼,在罗卫平患病之前,不在他的认识范围内。被确诊后,他一下子不能接受,认为自己得了精神病,并于2001年底提前退休。
长时间失眠,每天都要吃药。一个人面壁,不运动、不见人、不说话。窗帘要拉得死死的,不见光才有安全感。
内心开始消极的自我暗示,认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甚至于注意力集中在身体哪个部位,哪里就好像在疼痛。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痛苦压覆于身,因为生不如死,所以策划自己的死,是那时候想得最多的事。
罗卫平曾当过10年农民,有两个当时和他在北大荒一起下乡的知青朋友听说他病了,专程从东北赶来看他,都到了家门口,听到门铃声的罗卫平却发了火,对妻子吼道:“你让他们走,我都要死了,说不定就是明天。”
这个他口中的“明天”并没有到来。在家人的照顾与医生的治疗下,他的病情渐渐好转。2005年,抱着想要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得病的疑问,他学习心理学,社会学等课程,通过了考试,成为了一名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罗卫平早年在工作中所表现出的侠义,如今重新被发挥了出来。现在,没有过多的冲突和挣扎。他做过近600小时的上海世博会志愿者,去肿瘤医院做过临终关怀。
近两年,每当罗卫平看到官员自杀占据新闻的头版头条时,会感同身受:“长期官场生活容易让人和外部世界有距离,病症不易察觉。即使得病也是扛着、藏着。通常我们知道一个官员患抑郁症时,就是他死后。”
罗卫平被认为是上海第一个向公众袒露病情的重度抑郁症患者、政府工作人员。加之前法官的身份,他的患病史被新闻媒体竞相报道,里面提到的最多的一个缘由,便是他受不了官场潜规则。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讲道:“知识和经历的局限性,加上性格决定命运,追求完美又适应不好,甚至于输不起了,找不着北了,而潜规则只是一根稻草。”
7月12日,上海司法体制改革试点工作正式启动,司法改革“上海方案”对外公开。作为曾经身处这座改革桥头堡城市的一线执业法官,罗卫平说:“从心眼里为我的同行和同事们高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