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的心事
2014-09-03陈桂芝
陈桂芝
白玛早就对姐姐德吉说自己想回牧区的家,想阿妈和羊群,还有其他的想法不想说。德吉听得不耐烦了,就说白玛不争气天生放羊的命。
白玛是德吉的五妹,白玛没有来的时候,德吉有一天帮厨师切好菜,过来给我商量,妹妹白玛来了想跟做面食的学厨师手艺。面食师傅当时并没有答应德吉什么,因为餐厅白案上她说了不算,饮食中心领导同意才行。
德吉这话没说多久,她五妹白玛就来了。
白玛是个十七岁了还从没有离开过家的牧区女孩子,在几个姐妹里,她最喜欢在外面结了婚而且很有钱的德吉姐姐,因为德吉姐姐每年都给父母捎回去那么多的钱和衣物,特别是还给她买最好看的电视里的女子们才穿的鲜艳衣服。所以在她想象之中家乡外面的钱很好挣,容易得像风里的尘沙。妈妈希望长大了的白玛也像姐姐德吉这样到外面找个有钱的男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并且还能孝敬父母。今年,虽然常年病卧在床上的阿妈舍不得白玛离开自己,因为这个女儿最能干,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可以做,十岁的时候就可以独自出去放羊,亲手给母羊接生羊羔儿。如今在阿妈眼里白玛已经是大人,长这么大,因为阿爸常年在乡上很少回家,其他女儿冒冒失失的,多病的阿妈,养成了一个习惯,什么事情都要找白玛商量,白玛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实在的,阿妈舍不得白玛离开自己。但是为了她将来的幸福,阿妈还是决心让白玛去投奔德吉姐姐,虽然白玛没上过几天学,念不了几个字,只要有姐姐德吉照护着,白玛又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妈想,白玛不会受多少委屈,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阿妈主要是想白玛也在外面找一个挣钱的男人,结婚过日子。
德吉在姐妹中是最有福气的人,这是家乡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认为的。现在牧区的人们的观念都有所改变,认为只要是可以在外面那些大城市里生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一听说白玛要离开家去投奔姐姐德吉,村子里那些想去外面闯荡的伙伴们都羡慕死她了。一般在村子里谁家若是有一个人在外面混得不错,就会带出去几个家里人,有一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在外面挣钱,这家人的生活看上去就红红火火有滋有味的,吃的穿的都比其他人家好。有一年藏历年姐姐德吉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过年,给白玛买了一身新衣服,那新衣服穿在白玛的身上,衬着白玛花骨朵儿似的脸蛋儿,白玛整个人像从电视上走下来的明星。那身衣服白玛很爱惜,只有在节日期间她才拿出来穿一会儿。其实在外面,随着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那衣服早过时了,但在他们村子里却是高档漂亮的衣服了。德吉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专门给勤劳的五妹买了好几件时下流行的时装,让她随便穿去,还顺便把自己不穿的认为旧了的衣服也弄了一袋子寄回来让姐妹们能自己穿的就自己穿,不想穿的就送人。这些旧衣服在白玛她们眼里也是漂亮的衣服了。干活儿的时候就穿这些城里人的旧衣服,不干活儿的时候就赶紧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新衣服穿在身上,白玛的心情就像过节一样愉快。
德吉现在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时尚潮流的受害者,现代化可以给城里人带来舒适和幸福的生活,但却给她这个牧区走出来的盲目的女子带来了痛苦和不幸。在白玛没有到来之前,德吉就已经打算好了,先让她学个技术,学会技术再好好找个工作,然后再说男朋友的事情。从自己这些年在外面的经验里总结出一个道理:女人一定要自己养活自己。在她们姊妹七个当中五妹白玛是最单纯也是最实在的一个,因为白玛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想外面不知道的事情,看上去对一切外界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也从不跟身边的人计较,对别人给她使的坏心眼儿一点也不在乎,她在她自己纯朴的精神世界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五妹很不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多愁善感,她的最美好的想法就是:吃好喝好穿好,把家里的羊群看好,阿妈的身体照顾好,晚上不停电有电视看就什么都好。德吉知道家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村子里晚上只供应四小时的照明电,这也就是说白玛只可以看四小时的电视。白玛可是个“电视控”。但是,她又不被陈规陋习所束缚,她很小就不喜欢穿行动不便的传统服装。
白玛不想离开父母,但是阿妈说,长大的女儿终有一天要离开阿妈的,又听姐姐德吉说林芝有很多树木,还有很多好看的花儿,主要是还可以整夜开着电灯睡觉,人都睡着了电视里还有电视剧可看。哇——!这可是白玛做梦都向往的美事吔!她便动了心,还问德吉姐姐林芝那个花园到底有多大。在白玛的心里,树多花多的地方,一定是个很大很大的花园。德吉哈哈大笑,笑完故意对白玛说,林芝那个花园很大很大,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白玛来到了林芝。并不是立刻就有工作可做,在学校做临时工也是必须要取得学校服务中心领导的同意,德吉先让白玛暂时在家做做饭,洗洗衣服,帮助桑布的奶奶做家务。桑布的奶奶是个退了休的会计师,今年六十多岁,爱打牌,爱挑剔唠叨,总是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特别喜欢挑剔这个年纪轻轻的儿媳,还有儿媳的这个什么事情也不会做的土里土气的妹妹,已经来了快一个月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做。本来想着把保姆辞退了,让她做家务,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桑布的奶奶不敢辞退保姆;白玛爱看电视,看电视看得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干活儿当然少,还对家里来的客人们不理不睬的。婆婆向德吉告状说白玛不懂一点儿规矩,德吉就训斥妹妹,白玛就哭了。
白玛哭着想:电视不就是让人看的吗?看电视难道有错吗?这里又没有羊群可放,屋子里摆放着那么多她不熟悉的东西。那个一点也不慈祥的老年人的身体也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还可以骑自行车上街逛,用不着她侍候的,家里也有个做事情的保姆。保姆也是从乡下找来的女孩,与白玛年纪一样大,整天只干活儿也不说话,但是保姆比白玛好一点的就是来城里时间长了,可以骑着老太婆的自行车到街上的菜市场买菜。
白玛不敢一个人出门,面对人来车往的大街,她是茫然的,不知道怎么走,不知道太阳从哪个方向出来,不知道很多别人知道的事物。来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地方,白玛有时候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合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白玛认为自己看电视没有错的。还好,不久德吉找关系让白玛提前来到职工食堂做了洗碗工。第一天上班,姐姐德吉帮助白玛洗碗,白玛洗碗的时候,把两只小灶领导吃饭的青花瓷碗摔碎了两个。第二天,白玛端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手烫了。整个一星期,大家没有看见白玛说一句话,跟谁都不说话,德吉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endprint
白玛在家可是心直口快最爱说话的了,嘴厉害得爸爸妈妈都说不过她。在林芝这个陌生的地方,白玛好像把语言忘到家了,没有带着来,跟谁都尽量闷着不说话,羞怯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的,越是让她说话她越是不说。德吉看着都着急得不行,说这孩子有病了。只有你喊她的名字“白玛措姆”或“白玛”,她才用眼神表示知道你在叫她。德吉也奇怪,妹妹刚来不是这样的,在家更不是这样的。人们就问德吉当年刚刚离开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羞答答的。德吉说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而白玛没有上几天学,稍微可以干活儿就一直在家帮助阿妈干家务。德吉像白玛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已经在县城学医了,见过世面的德吉没有什么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可畏惧,当然也不害羞的。有文化和没有文化的差别就在她们姐妹俩的身上体现出来。
白玛并不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离开家乡,一下子来到这个地方,人们的语言她又听不懂,别人在乌拉哇啦说话,她插不上嘴;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事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让她不能接受,好像是在嘲笑她,责怪她,排斥她。白玛这才知道离开家是多么无所适从。于是她开始想念家乡,想念与自己一起放牧的哑巴扎西。扎西是得了一场大病才哑巴的,他生病之前上过学,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呢。扎西是个让白玛可以信赖的好伙伴,而且相处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扎西的不言不语。而她自己只要有扎西在身边,就一会儿也不闲着,嘴里叽叽喳喳地又说又唱的,他们两个人在空旷的草原上是那么自由自在,她特别喜欢在扎西面前模仿电视里那些女孩子的言行举止。
其实,把羊群赶到它们吃草的草地上,放羊的白玛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人家有的放羊的女子还会编织毛衣什么的,她是不会做这些活儿的。而扎西喜欢抱着一本书躺在那里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望着快乐的白玛发呆。看着白玛模仿电视里的明星的可笑样子,扎西的眼神开始是痴呆的,慢慢地就热烈起来,然后放下手里的书,在地上翻一会儿跟头,然后过来把白玛举起来跑。白玛被他举得高高的,伸开胳膊大声笑大声唱。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
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
啊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歌唱在那草原上。
啊一,卓玛。
草原上的格桑花……
白玛现在也理解了曾经会说话会唱歌,后来却不会说话不会唱歌的扎西的痛苦。不说话真的很痛苦。她在林芝城也快成哑巴了。有时候她就想:扎西在县城上学的时候生病成了哑巴,她在城里没有生病也成了哑巴。姐姐为什么没有呢?是不是只有像姐姐这样的人才不惧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就可以说话?扎西失去了语言,而自己呢?是不是在外面待久了也要成为哑巴?还是——因为在家乡的草原上自己太活泼话太多了,城市才使她失语了。
因为疾病扎西的话都在肚子里憋着,无法诉说。因为离开了家乡,因为城乡的差别,白玛的话也在肚子里憋着。
白玛有时候回家,只要桑布的奶奶和桑布的爸爸不在,与姐姐德吉还有小外甥桑布在一起,她也大声地说着话。在城里人眼里,人们一看就知道白玛是从乡下牧区来的单纯女孩。她的五官长得特别秀气,红红的脸(刚来时脸蛋更红,红得叫人担心皮肤下的血马上就要喷涌而出)上有一双对现实略显失望的眼神,德吉说家乡的女孩都是这样的脸,家乡海拔四千多米,不但风大,冬天还特别冷,村子里女孩子的皮肤都有点儿粗糙,都是红彤彤的。
正巧,同事老杨从四川老家来了个不爱说话的妻弟,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看样子最多有二十来岁(老杨告诉我们妻弟已经是三十七岁了),有严重的自闭症,他虽说话,但一天难得听见他说一句话,整天就是抱着武侠小说看,不看书的时候,就一个人仰着脸看天,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有一天我们上班见他和老杨一起,打招呼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东瞅西望半天才很清高地回答:“早吃过了——!”真是一个愚钝得不可救药的男人。逗得我们几个笑了好一会儿。笑过之后,老杨突发奇想,对德吉说:“干脆把你妹子说给我妻弟做老婆算了,两个傻呼呼的人,那包准好玩!晚上上床脸对脸谁也不说话,上床不说话就干活儿!”
德吉听了笑骂老杨:“妈的!我妹妹才不傻呢!怎么会跟那个傻子,去——!做梦吧你!”
说归说,笑归笑,和一个不说话的人想用语言交流的确不容易。白玛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心事重重的,干完自己的工作她经常一个人看电视,看的几乎都是韩剧。但是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看电视的。不看电视,她就一个人趴在空空的卖饭窗口,玩弄一个空饮料瓶子,看空瓶子上面美丽迷人的明星代言人夸张的广告形象。然后把那个塑料瓶子摔得砰砰响,好像自己心里的郁闷都是这个漂亮的饮料瓶子惹的。
引得餐厅里几个人以为哪个在外面干什么。
德吉气得喊:你在干什么?找死呀你?
骂归骂,德吉叫她过来帮自己的忙,她才在德吉的指导下帮忙干些活儿,如果不是德吉的调教,一般她不知道干什么。白玛好像更没有心情跟着我学厨师手艺,对于一个没有兴趣学习的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德吉看着干着急,骂:“天生的放羊的命!不知道怎么办你好了!”
白玛下了班回到家才觉得稍微轻松,可以和姐姐德吉还有小外甥大声说话,不但说话快干活儿也快,少女活泼欢快的个性表露无遗。德吉感觉妹妹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在姐姐面前,做什么都会,而且很麻利。德吉觉得妹妹并不是不会什么,也不是适应环境太慢,好像一看见别人,看见爱挑剔的桑布的奶奶,面对性格沉闷的桑布的爸爸,这孩子就傻了,什么也不会了。一般白玛在家里的事情或者她说什么德吉上班都告诉大家。德吉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藏族女子,普通话说得很好,因为林芝城的四川人多,她说的话是接近四川味道的普通话。还有德吉的藏文写得真可说是天马行空、龙飞凤舞让人眼花缭乱。连小灶的学校领导都夸德吉的藏文写得好。大家夸她的时候,她摇头说没什么值得夸的,自己当年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可惜不争气,后来被男孩子引诱而半途退学,跟着朋友乱跑,一事无成。endprint
德吉每天都给大家讲白玛对新环境的一些认识。
德吉住的房子不远处有个茶馆,经常有三五成群的藏族大学生从门前走过,到茶馆去吃饭喝茶。下了班白玛和姐姐坐在门口晒太阳,等那些学生走过去,她小声问姐姐道:“他们那么老了怎么还念书?”
“哧——!”德吉听了笑说,“正是这么老了才念书呢!”
他们要在这里念多少年书啊?
四年,德吉告诉妹妹。
啊!白玛听了发出一声惊叹:四年啊!
“七妹上大学是不是也要到这里来?”她又问姐姐。
姐姐告诉妹妹:“有可能!”
她们房背后住着锅炉工叫丹增,丹增长得不怎么好看,年龄也不小了。德吉家里来了一个这么朴实的妹妹,丹增有空就大声唱着歌来闲转悠。当然白玛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丹增无趣地走了,德吉就对妹妹说:“这老男人看上你了,怎么办?”
白玛不吭声,她对这个新环境有着太多的疑问和排斥。
德吉又说:“把你嫁给这个城里男人做老婆好不好?我让他给你买个大电视,你可以一天到晚看电视,只要跟他睡觉,跟他生一群孩子就可以,他可以养着你。不过他喜欢喝酒,喝醉了要吐酒,还要打女人,你要准备一把刀子。”
白玛来姐姐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厨师老杨的妻子上个月也从家里来到这里。老杨是个爱开玩笑还经常出个洋相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他的妻子看不顺眼老杨没正经的模样,有时候愤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分场合就把老杨骂得狗血喷头,还揪住他的耳朵在那厚实的脊背上捶打。这些都被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白玛看在眼里。这时候,她自然联想起姐姐德吉在丈夫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她觉得姐姐在家里很窝囊,无论丈夫怎么撒野,德吉都不敢造次,有一次姐夫竟然当着白玛对德吉实行拳打脚踢,这些白玛也看见了记在心上,当时她吓傻了,因为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打,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狠地毒打自己的女人。她甚至忘了上去保护姐姐,吓得跑到院子里,站在那里身体哆嗦着。过后,她问姐姐:“他为什么要打你?”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这很正常的。他们家有钱,咱们家太穷,穷人永远要看着富人的脸色过日子。”
白玛这才为姐姐抱不平:“家里都说你在外面过得幸福,谁知道你寄给家里的钱是这样来的!”
德吉求妹妹回去千万不要把这些告诉父母。
她当然清楚把姐姐挨打的事情告诉给父母亲的后果。
在白玛的眼里城里人都是有钱人,只不过是钱多钱少,钱多的人吃的穿的都好,钱少的人买什么都要讨价还价。听见姐姐要自己嫁给丹增,她想都没想就说:“嫁个男人要像老杨老婆那样管住他,也要敢骂他,还要揪耳朵打他。”德吉听了大笑起来,笑得把洗衣服的水盆都打翻了。
“要是男人不让你揪耳朵,还打你怎么办?”
白玛回答说:“我就不做他的老婆。”
德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白玛告诉姐姐自己不喜欢城里的这些男人。在她心里还是觉着扎西最好。
你爱上扎西啦?
白玛不吭声了。她不敢肯定自己喜欢和扎西相处就是爱上扎西了。她认为喜欢一个男的和爱上一个男的不是一回事。喜欢是把一个男的当作最知心的朋友,而爱一个男人就要想着与他生活了。她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5·12四川汶川大地震。在对汶川捐助的热烈声势中,德吉姐妹俩捐出二百元钱。对于月工资只有五百元的藏族女子来说这已经很多了,而且她们的家里也是如此需要钱。
德吉说:“这是必须做的事情。你也看电视了,突然地震,家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汶川那些失去亲人的人真可怜!”
德吉接着说,钱捐出去后她有点后悔了,因为她担心那钱能不能送到灾区。
不知道为什么,白玛越来越不喜欢林芝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并没有让她快乐,也没有看到什么希望,那个老丑老丑的男人丹增在桑布的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是经常来骚扰她们姐妹俩;那个傻乎乎的长得有点像女人的自闭症小男人,看着连只羊的可爱都没有,一个男人活到这份儿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的!还有那个姐夫——那个经常打女人的有钱男人,说实话,连她现在看见姐夫都有点胆怯起来,她不适应这种感觉,她从小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呢!让人害怕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让人讨厌的人也不是好人。有钱人就应该这么凶啊?有钱你就应该这么不可爱啊?他们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把钱献给佛祖?这些,白玛真的不懂。这些人就是给自己一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宁可一辈子守着自己花园里的几棵大黄树,宁可一辈子让扎西的友谊陪伴着自己。在白玛眼里,林芝除了树多人多,其他一点也比不上家里,而且钱也不是那么好挣;她不喜欢这些板着面孔的什么领导,她也不喜欢自己打工的地方。郁闷的白玛经常一个人发呆。在门口晒太阳,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有羊,好像看见了遥远的家乡的羊群一样。她惊喜地对姐姐说:“羊啊?看!那里有羊啊!”然后就沉默了,不再说话。她想念家乡自己的羊群。当她把羊群从羊圈里轰出来的时候,正是东边的太阳最美、最好看的时刻。随着羊群的一拥而出,一股羊膻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是那么亲切,像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那样使她迷恋。她把羊群赶回家的时候,正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月亮最圆的几天,整个草原像一个梦。草原上的太阳,草原上的月亮,还有家乡所有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牛羊和跑来跑去的狗,还有草原上的所有自己熟悉的味道,这味道随着羊群扬起的一片尘土消失了。远处群山后面的雪山,高耸而又清晰地站在那里。她骑上马跟在羊群后面,红红的脸,彩色的头巾,在柔和的太阳光里显得那么热情洋溢。这个时候,她很快乐,虽然没有钱,不能去赶集,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有羊群,身边有听话的整天怀里抱着书本的斯文的扎西,有可以驰骋的马,有那么大的草原,可以让她尽情地放纵。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母亲总是身体不好,要吃药要看病,要花很多的钱。阿妈吃药的时候,有时候泪水会在眼眶里打转,一边掉泪一边自言自语说:“这是在吃女儿的肉啊!”好像阿妈知道姐姐在外面过得不容易。但是这些白玛不愿意给姐姐说。让姐姐一个人承担阿妈的医药费,承担家里那么大的开销,白玛心里不好意思,好像姐姐寄回家的钱不是给阿妈买药,而是自己偷着霸占了。endprint
德吉知道妹妹想家了,妹妹是个离不开家的孩子,妹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习惯林芝的生活。
从自己那个放眼望去一棵树都没有的家乡走出来,德吉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林芝城山清水秀,林芝城把她迷住了。家里的事情除了电话里父母说的:家里今年添了几头小羊羔,三妹耐不住劳苦跟男人跑出去好长时间才回来,阿爸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再不就是做尼姑的六妹又学了多少经文。七妹如今在县城念初中了,学习很好。德吉早已对那个遥远的家不再留恋,唯一放不下心的是自己多病的父母。
白玛看着校园里又高又大又多又密的树木,再望望远处苍翠的一座座山峰,她忍不住发出感叹:“能把这里的一棵树移到咱家门前就好了!这里这么多的树,咱们家一棵树也没有。”
听妹妹这么说,德吉第一次没有笑话她。白玛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羊,高高的大黄在灌木丛中出类拔萃的样子常常使白玛着迷,后来她突发奇想地在自家的院子里修建了一个花园,这花园只有一株大黄。这株大黄是白玛放牧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的,栽到院子里的。白玛的阿爸是乡长,他们家里经常来一些下乡干部,有一次,一个下乡干部喝醉了酒出来找地方撒尿,一屁股坐在了大黄上。看到自己心爱的花园里唯一的一棵大黄“树”惨遭非命,白玛哭起来,哭得饭也不吃。下乡干部羞愧得酒醒了大半,亲自又弄来几株大黄栽在白玛的花园里,又重新把花园的墙加固了。数年后,几棵高过窗户的大黄长成了小树林。而现在,面对眼前这么多的树木,她却有一种深深的落寞。这些树木不用抄近路就在门前,就在宽敞的柏油路旁边。不用爬坡,用不着气喘吁吁地寻找就在眼前。然而,这些树木没有生长在家乡的土地上,所以她不习惯,她心里难受。
林芝的春天到了,雨就开始不停地下,只要学校背后的老虎山上升起一片乌云,不一会儿就会下一场透彻的雨。为此,白玛对姐姐说:“咱家里一年四季拜佛求雨,这雨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白玛替家乡叫屈,她想,要是能把林芝春天的雨水给家里背回去多好!
这一次,德吉听了妹妹的话也没有笑。她觉得少不更事的妹妹其实很懂事,妹妹懂得的事情与自己懂得的不一样,在这里生活这么些年了,德吉从来没把身边的什么和家乡连在一起。在她眼里不同的自然环境,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穷与富的差别一样。她的家乡太穷了,穷得只有黑帐篷和牛羊,走出家门就是想不要再像父辈那样一辈子匍匐在地上祈求。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发现自己还在不断地祈求着,却不是为自己的家乡祈求一滴水,一棵树,只是为了自己祈求爱情,祈求平安,祈求富足。那么穷的家,妹妹为什么对家又那么依恋呢?
白玛有一颗多愁善感的心。她对外人始终紧闭嘴巴,熟悉的人最多给他一个善意的微笑。白玛这无瑕的笑容让很多人读懂了她善良又敏感的内心世界。人们理解她思乡的心情。白玛说等自己有了钱,就当尼姑好好念经祈福!她还是认为有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钱,一定把钱全部敬献给佛祖,求佛祖保佑父母,求佛祖保佑穷人和好人。
在西藏,要是谁家的孩子做了和尚或尼姑,那可是对佛祖最崇高的奉献,并且是最有福的人。这,也许就是佛经上所谓的西天极乐吧?西天真的极乐了吗?这还要看你的修为和道行高深了。苦海无边,苦海有时回头也无边。在西藏,白玛的笑容就是极乐。因为她是如此单纯的女孩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