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只有一个(外一篇)
2014-09-03徐鲁
【文化视点】
徐鲁,诗人、散文家、书评人。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山东省即墨县,一九八二年开始文学写作,一九九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系《读者》杂志首批签约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世界早安》《校园弦歌》《小人鱼的歌》,散文集《剑桥的书香》《黄叶村读书记》《翡冷翠的薄暮》《画布上的激情》《现代文人的背影》《几人相忆在江楼》《载不动,许多愁——徐迟和他的同时代人》《书房斜阳》,以及《沉默的沙漏·徐鲁自选集》《金蔷薇·徐鲁美文系列》等选集。
偶尔读到德国诗人海涅的一段话,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微颤。海涅说:“夜间,想到德国,睡眠便离我而去,我再也无法合眼,泪流满面。”这使我不禁又想到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曼德尔施塔姆,他也有一段谈论自己对祖国的感受的文字:“我回到我的祖国,熟悉如眼泪,如静脉,如童年的腮腺炎。”
这些文字有如电光火石,炽热而耀眼。它们使我想到的是:爱祖国,就应该这样爱,就应该爱得这样深、这样真挚。作为一名汉语写作者,我还想到,爱祖国,还应该好好爱我们的母语,应该用自己所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去体现、去维护、去张扬我们伟大的汉语的精确与美丽、丰富与神奇。
屠格涅夫在索居巴黎的日子里,曾经这么说过: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我痛苦地思念我的祖国,惦记着她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唯有你啊,美丽的、有力的、真挚的俄罗斯语言……爱祖国,爱我们的母语,也应该这样爱,也应该爱得这样深挚。
因为母语的话题,我又想到了曾经折磨了诗人但丁一生的那个祖国情结。但丁之于自己祖国和故乡的爱,是一种“奇异的爱”。
我们常说,“贝多芬只有一个”。经常被拿来为这句话做注解的那个例子,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前年秋天,莫言先生在法兰克福书展期间的一次演讲中,也特意讲述过这段小故事:有一次,歌德和贝多芬在路上并肩行走。突然,对面走来了国王的仪仗队。贝多芬不卑不亢,昂首挺胸,从国王的仪仗队面前挺身而过。而歌德却躬身退到了路边,摘下帽子,在仪仗队面前恭敬肃立……
通常,人们都用这个故事来传达对音乐家贝多芬的尊敬,同时也传达出了对作为魏玛枢密顾问的诗人歌德的不以为然。莫言在他的演讲中,却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年轻的时候,我也认为贝多芬了不起,歌德太不像话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意识到,在某种意义上,像贝多芬那样做也许并不困难。但像歌德那样,退到路边,摘下帽子,尊重世俗,对着国王的仪仗恭恭敬敬地行礼,反而需要巨大的勇气。”
在这里,我不是要讲贝多芬和歌德各自的勇气。我要讲的是但丁。阅读但丁的传记故事时,我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但丁也“只有一个”。
1300年夏天,刚满三十五岁的青年诗人但丁,在他所生活的城市翡冷翠(通译佛罗伦萨),被任命为政府最高行政机关里的行政官员。然而仅仅两年后,他就被教皇势力驱逐出了翡冷翠。当时对他的判决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要翡冷翠的土地上出现但丁的影子,就会把他活活烧死。但丁被逐出家乡、终生流放的原因很简单:他挑战了当时至高无上的神权。他成了掌握神权的那一派的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只能流亡异域、漂泊他乡了。
十几年后,已经写出了《神曲》和《飨宴篇》的但丁,得到了来自家乡的暗示:假使他肯向翡冷翠当局缴纳一笔罚金,并签署一份“悔过书”,他就可以恢复在翡冷翠的公民权,也可以重新拥有之前被没收的财产。可是,但丁却回答说:“如果必须以损害我但丁的名誉为条件,那么,我决计永远不再踏上翡冷翠的土地了!难道说,在别的地方,我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吗?难道说,我不向翡冷翠当局卑躬屈膝,我就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了吗?”
因此,但丁至死再也没有踏上过故乡的土地半步。他在《飨宴》里这样安慰过自己:没有什么,“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祖国,如同大海对于鱼儿来说一样……”然而,对祖国和故乡的那份焦灼难安的怀念的情结,却伴随着他生命的每一个时刻。他在诗歌里这样写着:“我可怜的、可怜的祖国啊!每当我阅读或者写作有关治理国家大事时,我的心便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呀!”
1321年9月13日,作为“黑暗的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但丁孤零零地客死在意大利中部的小城拉韦纳。他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昭告天下:“我但丁躺在这里,我是被自己的祖国拒绝的。”过了五百多年之后,但丁的坟墓被人发现。那位创作过但丁塑像的意大利雕塑家帕齐,把但丁的部分骨灰从坟冢里取出,献给了翡冷翠共和国。当时,这些骨灰被放置在一个大信封里,存放在翡冷翠图书馆内。后来图书馆迁址,这些珍贵的骨灰不知去向了。
翡冷翠,又一次怠慢了她的这个命运悲苦而性格执拗的儿子。“凡是为了我而失掉灵魂的人,都能保护好灵魂。”但丁生前的这句预言,仿佛是专门说给翡冷翠听的。但丁真的只有这么一个!因此,但丁后来才能被人们称为“圣者”和“圣但丁”。
所幸到了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仿佛是圣者但丁的又一次显灵,那些一直下落不明的骨灰,又失而复得。翡冷翠图书馆的两名馆员,在整理该馆的古籍善本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夹藏在善本书中的古旧大信封,那里面装着的,正是翡冷翠伟大的儿子的骨灰……
“他们所要寻找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这一次,在天堂里,圣但丁没准又会不以为然地念叨几句了。
这也使我想到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几行诗:“我渴望被我的祖国理解,如果我不被理解,那么,我只能像一丝斜雨,从祖国身旁飘过。”但丁,不正是因为失去了祖国,而终生只能从自己祖国身旁飘过的那丝“斜雨”吗?
《温暖的书缘》自序
2012年岁末,我离开了服务二十多年的出版界,调到湖北省中华文化促进会工作。办公室和寓所只有一墙之隔,这不仅免去了每天上下班路上的拥堵之苦,也给我省出了不少时间。我暗自告诫:珍惜时光,不要浪费点滴时间,从容读写,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所谓“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其中一项,就是清理和编辑自己两台电脑里的各类文字和图片文件,“打扫战场”。我估计,要把长长短短的数千篇文字清理干净,也许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完的。那么就先从内容比较集中的做起吧。
去年,先是把历年来写下的有关小说阅读的文字整理了出来,编成了两本书:《不这么写,我难以办到·三十年阅读小说记》《发现故事的秘密·二十四堂小说阅读课》,这一类文字就算清理干净了;接着把有关湖北本土儿童文学作家们的评论文字清理了一遍,辑为《湖北儿童文学评论集》一书,又算了结了一类文字。到岁末时,又把近两三年来的读书和谈艺小品类文字整理出了几组,便是这册《温暖的书缘》。如是,一年的闲暇时光也就消耗完了。即便是这样,我仍然还是感觉到,时光真是太匆匆了。“时间哪儿去了?”确实是个恼人的问题。因此,也就愈加真切地理解了鲁迅先生从《离骚》里集的“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鹕(鴂)之先鸣”这个对句的意味。
承蒙子聪兄和上海辞书出版社嘉纳,使这一册小书忝列《开卷书坊》新一辑中,这是我的荣幸。蔡玉洗先生和子聪兄主持的《开卷》与《开卷书坊》,柳暗花明,山重水复,已逾十载,惠人多矣。亦如黄裳老生前所叹,“子聪之贡献伟矣”。而存在我的心底的那份感谢与温暖,自不必说了。小书编就,原本只想写一篇短小的后记了事,正巧又碰到了一个颇有意思的小书店的故事,那就索性再多写一点,权当“代序”吧。
世界上有不少著名的书店,隐藏在某座城市的某一条僻静的街道的拐角处,却成为了这座城市文化地图上一个不可错过的“景点”,甚至能吸引着从外地来的观光客,必以“到此一游”为荣。
这些书店的魅力,往往不是因为它们的大,恰恰是因为它们的小;也不是因为它们有多么华丽、高雅和喧闹,而是因为它们的简朴、单纯与安静;当然,还会因为它们有自己的个性和自己的故事。
我们通常比较熟知的,例如位于塞纳河左岸、巴黎圣母院附近BUCHERIE街37号的“莎士比亚书店”;位于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马克斯与科恩书店”(在电影《查令十字街84号》里,这个小书店被女主角海伦派去侦察的好友形容为“狄更斯时代的书店”);位于香港旺角洗衣街(后来搬至西洋菜街)的“新亚书店”;位于纽约第十二街与百老汇大道街角处的“斯特兰德书店”……更不用说那号称世界上规模之最的、位于东京神田神保町的“神田古书店街”上那些鳞次栉比的“古本屋”了(据说,这里聚集着将近二百家旧书店)。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居住在上海时期,经常的去处就是“内山书店”,也是一家可以写进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的小书店。
所有这些书店,无一例外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有的被写进了文学史、文化史,有的被写成了小说、戏剧和电影,有的就留在它们所在城市的永恒记忆里。
然而,这样的书店毕竟不多。美国老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在《旧物余韵》里如此感慨:“在我此生中,我的感官见证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分量日益轻薄,滋味愈发寡淡,华而不实,浮而不定,人们用膨胀得离谱的货币和欲望,来换得伪劣得寒碜的商品和生活。”这样的形容,也可以借来描述我们走进今天的许多大而无当、毫无书香气息可言的所谓书店的感受。
百草园书店,名字取自鲁迅先生的那篇著名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它位于武汉市武昌区华中师范大学西门一侧的一条小巷里,所有面积仅有三十平方米吧,店主和店员加在一起,也只有一个人,是一家真正的“小书店”。但它是目前这座城市里最“火爆”和最富知名度的书店。
店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字叫王国林,看上去清秀而机敏。因为爱书,他对自己书店里进出的每一本书,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报名参加了某卫视台的《最强大脑》节目,用自己的记忆去挑战“书架检索”的技能。节目组从他寓目的三十万册书籍里,随机挑选出了三千册放进了演播室,然后请观众任意取出一本书,让他报出这本书的价格、作者和出版社的名字。王国林竟然能够一一答对。虽然最终他的记忆表现没能继续赢得冲刺“最强大脑”的机会,但他在节目中流露出来的对书香的热爱,对书店的理解,对读书的坚持,却深深感动了场内的评委和观众,也让全国各地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记住了他和他的“百草园书店”的名字。
天津的著名诗人、在《天津日报》工作的老朋友宋曙光先生,大概就是被小王的事迹所感动的观众之一吧。他特意打电话给我,再三叮嘱,让我去寻找一下这家小书店,去看看这个小伙子。曙光兄可能还担心我深居简出惯了,怕麻烦吧,所以又特别强调说:“为嘛一定要去看看呢?因为像这样爱书的年轻人,少见。”
春日的一个午后,我去寻找“百草园”。小书店所在的这条小巷,并不难找,这是附近几所大学的学生和老师们经常流连的一条“文化街”。一家家店面鳞次栉比,多是一些创意手工、时尚饰品和鲜花、彩妆之类的小店。“百草园”是其中唯一的小书店。
年轻的王国林果然一个人在小书店里忙碌着,一会儿给顾客找书、介绍书,一会儿到柜台边找钱、结账。因为许多人都是“慕名而来”,买完书还要跟他合个影,有的还要他在书上写几个字、签个名。看得出,小伙子对每一位顾客都很热情友好,其中不少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我听见他们在跟他开玩笑:“你怎么不去上《非诚勿扰》?”王国林笑着回答说:“还是《最强大脑》影响大……”
小书店有两三万册书的规模,以文史哲类为主,文学书最多。也有一些适合大学生们阅读的比较时尚的生活类读物。书把小店的四壁塞得满满的,偶有一点空间,就可看见小王自己写的一些书香小语,例如:“百草园只与好书有关”“最吸引人的还是书店风景”“百草园是你的‘书天堂”“为了人和书的相遇”等等。在门口的玻璃橱窗里,还有诸如“阅读的层次”之类的阅读提示。
趁着他稍微空闲的时候,我和小王简单地闲聊了一会儿。他说,自从他上了那个节目后,他的小书店已经火爆得不行了,顾客最多的时候,他一天可以卖八千元的书,现在每天大致都能卖上几百、上千元的书。他说,他会凭着自己对书的喜爱去选书,因为门店小,空间有限,他只选他心目中的“好书”。我随便问了近期出版的几本书的名字,包括我自己的新书,他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有”或者“没有”。我说出某一类书,例如常写书话的一些作者,他马上就报出了王稼句、薛冰等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的书大多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
小王是河南信阳人,从小就爱书。小时候去亲戚家时,最让他迷恋的地方就是书柜前。读中学时,常到县里的书店去蹭书看。到武汉读大学时,经常节衣缩食,有一半的生活费是用来买书了。2009年大学毕业后,因为出了一起事故没办法去上班,就想着开一家小书店。他向两位朋友借了几万元钱,加上手上的一万多元,终于梦想成真。这个小伙子给我的感觉是非常有主见、自信。我建议说,可以考虑把墙壁上的这些电影海报和剧照之类的装饰拿掉一些,留下少量的即可,换上一些作家、艺术家、哲学家的黑白照片,例如萨特的、乔伊斯的,他马上说:“那样会给读者一种沉重感。”我说,这么多书为什么不分类陈列,那样读者不是更好找书吗?他说:“小书店是不需要分类的,我一个人也没有时间去做分类。”讲得真是头头是道,十分“专业”。我问他,既然这么喜欢书,喜欢阅读,平时肯定也爱写点什么吧?“写点微博。”他说,“但也不能多写,尤其是现在,关注的人很多,写多了,会被吐槽,被看成是矫情。”一想,还真有点道理。
说到“最强大脑”,他一再强调,他没有刻意去记忆,重要的是喜欢。带着强烈的热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肯定可以做得好。他说,做一个小书店,也是这样。是的,所有的小书店的美,都会来自热爱,对书籍,对读者,对文化,乃至对自己心中那份梦想的热爱。
“是谁传下这诗人的行业,黄昏里挂起一盏灯?”把诗人郑愁予先生的这句名诗里的“诗人”二字换成“书店”,也是多么恰当。书店的灯光,是照耀着人世间最美的灯光。愿小书店散发出的芬芳书香和小橘灯般的光芒,永远熏染和照耀在城市小巷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