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余懋盛《萍踪兰影》三记
2014-09-03曲润海
曲润海
我国大陆有七个昆剧院团,六个院团的所在地我去过,唯独湖南省昆剧团即湘昆的所在地郴州无由一访。但湘昆的演出我却看过几次。在欣赏具有独特风格表演的同时,我脑子里始终有一个问题不得其解:地处五岭山区的郴州,怎么能有一个昆剧团?为什么湘昆的表演与北昆、南昆、上昆、浙昆不大一样?湘昆是不是一个独立的剧种?
2012年4月上旬,收到余懋盛同志的一个短信,邀我去郴州参加海峡两岸昆曲交流展演活动。我十分高兴地应邀,这样我就可以圆满地走遍七个昆剧院团了。但又一想,恐怕不会让我空口去吧?要不要发言稿呢?4月15日,懋盛同志在电子邮箱里发来整个“‘相约郴州——海峡两岸昆曲交流展演活动”安排,果然是要发言稿的,而且要求4月16号就发过去。我本来对湘昆没有起码的知识,对整个昆剧,过去说过一些话,多是“好事者”的言语,并不是专家论文。又想去郴州,又没有文章,怎么办呢?我灵机一动:这二十来年看湖南戏不少,湘昆的戏也看过几个,就从看湖南戏说起吧!于是就凑了一篇《湖南戏剧格局中的湘昆》——自然是搔不到痒处的玩意儿。
此次郴州行,收获颇丰。不仅看到了在北京不容易看到的一些剧目演出,看到了一些新面孔,而且对湘昆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尤其是活动结束后,收到了一本《兰园旧梦》(唐湘音),一部书稿《萍踪兰影》(余懋盛),一篇文稿《湘昆简史》(李楚池)。他们三位,一位编剧、一位作曲、一位表演,曾经是湘昆的三巨头。他们的著作,让我知道了许多有关湘昆的知识,从而初步认识了湘昆。本文是读余懋盛同志《萍踪兰影》的印象,我把阅读过程中的零星感触整理为三记。
一记:这是一部湘昆断代实录
实录是历代史官对国家大事的如实记载,是后人写史最可靠的依据。比如金史就是在《金实录》和元好问野史亭上收集整理的100多万字的《壬辰杂编》基础上编写的。余懋盛同志的《萍踪兰影》可以说是湘昆断代实录,或湘昆《壬辰杂编》。说是断代实录,是说余懋盛记载的不是完整的湘昆史,而是他所亲历和经历的这一段实事。这样,《萍踪兰影》就具有真实的史料性,提供了丰富的信息。作为一个出身名校受过名家熏陶的知识分子,他不会违背师教。他牢牢记着董每戡先生的话:“要知道做学问第一手资料很珍贵,有些是花钱也买不到的。”因此,他追溯湘昆之源,不是凭空推想,而是征引有据。
他引述“发掘湖南昆曲最大的功臣”萧建昆老先生的说法:“过去我们老的昆班也叫集秀班,还到广州去演过”。对照广州乾隆年间所立《外江梨园会馆碑记》所载“湖南集秀班”,印证乾隆年间郴州一带有了昆剧班社,而且在郴州、衡阳、零陵交汇之处的一些县形成了湖南昆曲的大本营。班社并不止一个,集秀班名气大是借用了苏州集秀班之名。清中叶以后渐变为昆文秀班名,艺人们分分合合,先后使用了老昆文秀班、福昆文秀班、合昆文秀班、正昆文秀班、胜昆文秀班、盖昆文秀班、吉昆文秀班、新昆文秀班、九成昆班等众多名目。民国初年则出现了一些时髦班社名,如昆美园、昆文明、昆世园、昆舞台等。1920年在桂阳莲塘乡间,由昆曲热心者石驼子出资,创办了升字科班。他们统一命名,中间第二字一律用“升”字作辈分,第三字则按行当取名,小生名为:“文、武、平、安、国”;旦行名为:“红(后改‘兰)、花、翠、玉、香”;老生名为;“仁、义、礼、智、信、孝”;净丑名为:“雄、豪、猛、勇、刚、威、才”。办学六年,培养了三十多名昆曲艺人,为湖南昆曲的传承,作出了毕生贡献。1964年湖南省委下文将“湘昆剧团”正名为“湖南省昆剧团”。
以上记述表明,湘昆源远流长,是昆曲的支脉,不是独立的剧种。这个支脉又与三湘四水沟通,因而流布地区与流布形式宽泛,不止郴州、衡阳、零陵交汇处的一些县有独立的昆剧演出,就是在湘剧、祁剧、辰河戏里也保留了不少昆剧剧目。这些昆班长年演出于县城乡镇,为了适应普通观众口味,较多演出一些明清传奇整本大戏,统称“三钗十八记”。这就又道出了湘昆的一个特点,即多演整本大戏。
湘昆演的整本大戏并不是永远的“三钗十八记”,为适应时代、地方观众的需要,他们做了大量的整理改编工作,而且绝不仅仅是余懋盛在做,李楚池、李沥青、唐湘音都在做,还请范正明等大名家来做。文革前他们整理改编大小剧目一共有56个,其中本戏27本,单折29出。他们也新编历史戏,《雾失楼台》、《一天太守》、《湘水郎中》,便是近二十来年的代表作。他们尤其热衷于演现代戏,剧目则来源于三个渠道:改编、创作、移植,更看重从其它艺术品种改编,《女飞行员》的成功,就得益于改编。他们有自己的音乐家,好些新编剧目套不上南北曲,他们就用昆曲音乐素材自行度曲,有一种不是而似的效果,使得湘昆牢牢扎根于湘南沃土。
湘昆毕竟是一个地处湘南山区的剧团,它不能和北、南、上、苏、浙相比,就经济条件而言,与永昆也不能相比。无论是哪类戏,他们都看重演出,到长沙参加调演、会演、展演后总要一路巡回演出回郴州。他们经常到广东、广西一些地方演出。他们排戏往往是在演出过程中,在外面演出一阵子后,才回到郴州公演,因此湘昆的剧目总给人一种新鲜感。这些也都是湘昆与众不同的地方。为了坚守兰园,也为了剧团生计,他们始终坚持着顽强的艰苦拼搏精神。建团第一年,全团45人,青年演职员工资分五等,最高29元(一人),最低只有18元。演出的戏服,买不起正规的绣花品,先以印花布蟒靠代用。当年就演出72场,每场平均135元,共收入9466元。预算拨款加演出收入,除去支出,还有结余。
余懋盛的实录中,还记载了不少从领导人到艺人的名言。如陶铸在中南区会演时,看了由三人戏压缩成两人戏的《腾龙江上》后,专门参加了座谈会。笑着说:“湘昆《腾龙江上》这个戏,我看非常完整,完整得像只鸡蛋,既挑不出缺点,也看不出优点。”直率而有深意,是一种善意而绝妙的批评,这样的批评现在听不到了!
又如陈毅认为,《百花记》改好了可以与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媲美。舞台剧本与文学剧本是两回事,演出剧本是要给人看,就要看懂。即使名剧也应该允许整理改编。
文化部艺术局副局长俞琳说:“昆曲的价值不是经济价值,而是民族文化的价值。我们要认识昆曲的美学价值。我们要研究继承什么?如何继承?”
吴伯勾教授对昆曲遗产的估价,精辟地说:“昆曲有两笔遗产:一是文人遗产,二是艺人遗产。文人遗产很难在舞台上演出,只有通过艺人反复整理丰富才能演出。昆曲表演体系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这是好的遗产,应该继承下来。”
周传瑛对手眼身法步的说法是:手眼身法步,主要是眼与步。步是基础中的基础。基础不牢固经不起风吹浪打。上台有没有台风?全在两条褪。两腿对了,步稳外形不会错,眼睛对了,内心感情不会错。
王传淞说字正腔圆:我们昆曲用中州韵观众听得懂,才保留了各地昆曲,不过中州韵不要改成了普通话。
此书我称之为湘昆实录,贵在资料性,原真性,因此有些涉及到其它剧团、单位、个人的记述,也会由于站的角度不同,见仁见智,说法不一,说不定会引起一些误解甚至不快,却也需要细加斟酌。
二记:这是一部散文与诗词编织的心曲
在学校读过文学,受过古典诗词、戏文熏染的知识分子,不少人有一种习惯乃至怪癖,遇事手就痒痒,不免即兴吟诗填词,抒发感慨。余懋盛同志出身中山大学中文系王季思、董每戡门下,就不仅是习惯与怪癖,更是一种过硬的功夫了,算得一个典型。他遇事必有诗词咏叹,究竟有多少,不得而知,仅就《萍踪兰影》里引述的,我粗略地数了数,就约有140首,其中律绝古歌行体约30首,其余均为词曲。而且词曲中,有许多是较长词牌,有的还是押人声韵的,对于没有了入声字的官话区的人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必须下功夫硬记死背。不过余懋盛能把宋词、元曲、明清传奇那么多词牌都能记下来,记一些入声字,自不在话下。
他的这140多首诗词曲,内容十分广博,看戏的感受,创作的甘苦,成功的喜悦,挫折的苦恼,闲居的惬意,师情的敬重,友情的深厚,亲情的欢乐,自我的剖析,陶醉自然,吊古伤怀,随兴写来,无限真情无不从他的笔端流淌。有时候他把这真情也流淌给师友亲朋,有时候则自顾自地写下来。封闭起来,或许给最亲近的人偶然看看,或者只是给自己留作备忘录。
无论是记事、描写、咏剧、赠答的诗、词、曲、文,都充满了人情味,随时写来,毫无拼凑之嫌。他给好多人写了诗词。年轻娃娃们要成材,需要给他们写戏改戏,需要为他们延请名师授艺,不管他做了书记、团长,还是单纯的编剧,他都以育才、提携后进为己任。传字辈老艺人沈传芷、周传瑛、郑传鉴、方传芸、邵传镛、王传淞、周传沧、王传蕖,以及张珣澎,为湘昆青年演员传艺,他都写了词曲,加以记载、颂扬、致谢,真个是:“淡泊一生成与败,撇不下兰苑憧憬。笑落魄戏痴,大梦未醒,惬意逞心。”然而在《萍踪兰影》里,却没有看到他给女小生郭镜蓉写的诗词,只记载不断地替她给北昆名家白云生写信,然而正是她在劫难时期,做了他的夫人。那婚礼却写得极有情趣:
洞房就是我的十几平方的斗室,多感谢序干把两张小破床,修好拼成幸福双人榻,外加书桌两把椅,再无长物可排场。床上被褥,新旧搭配,却也简朴大方。朋友们的贺礼只这几只玻璃杯、两本红宝书稍添一点红色,聊显春光。我们在李楚池家品尝了美酒佳肴,才双双自动入洞房,多亏了雷子文的巧妙安排,贺喜的人只有手持铁槌,敲敲打打,才能把核桃的美味尝,的的笃笃、噼噼啪啪代替了爆竹声声满走廊。闹房的人口嚼长甘蔗,甜甜蜜蜜,喜气洋洋。至于长期和他搭档的音乐家李楚池,他的评价是极高的,感情是极深的。请看他对李楚池的描述:
李楚池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文质彬彬,书卷气很浓,对人诚恳热情,谦虚好学。后来我们在一起工作后,他一有空就向我介绍湘昆的情况,毫无保留,坦承相告,对我信任有加。他对昆曲事业热爱的拳拳之心令人敬佩,他与昆曲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对昆曲艺术的痴迷,也深深打动了我,我们很快成为了昆曲艺术的同路人,也成了知心好友。几十年来我们两个真是词离不开曲,曲离不开词,谁也离不了谁。湘昆大量剧目都是我们两人真诚合作的结晶。从《渔家乐》到《牡丹亭》;从《连环记》到《宝莲灯》;从《女飞行员》到《烽火征途》;从《苏仙岭传奇》到《雾失楼台》,我每一步都是与他同行。毫不夸张地说我们两个是湖南昆剧起步初创时期的最佳拍挡,真正成为了刘殿选团长的得力左右手,……这种敬业精神令人敬佩。他多才多艺,琴曲书画件件精通。他是个有家室之人,拖儿带女,工资也不高,家庭生活比较困难,但他一心扑在昆曲事业上,从不提困难、提要求,克己复礼,安贫乐道。他心爱的两个儿子都用他心爱的昆曲事业的“昆”字来取名,长名“于昆”,次名“幼昆”,其痴心可见一斑。
对导演陈绮霞,他则始终称她为老师,在一段记述里就反复称:“她是一位不知疲倦、热情奔放的好老师”,“可见陈老师艺术功力之深厚”,“陈老师的创造性吸收湘剧表演艺术精华,丰富了昆剧的表演艺术,功不可没”等等。
余懋盛同志的描写、刻画环境、景物的笔力很高、很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心地,感触到他的情怀,与他一起享受欢愉,感受苦乐。请看这一首【六州歌头】及其小序:
小女儿映子也不经意地来到了人间。她比姐姐哥哥出生时幸运得多,姐姐是在父母过着提心吊胆的风云动荡的日子里降生,哥哥也是在父母被贬逐的流离岁月中艰难出世,只有她是在父母心安理得的平稳生活中安祥地降临人间。因此信笔涂鸦,填了一首【六州歌头】抒怀:
前程往事,都是天边云。随风去,悄无影,寂无声,懒追寻!春梦乾坤远,烟飘散,水流尽;兰苑里,枝枯断,叶凋零。落日山村,戴月明星数,万里无尘。喜如花美眷,又添一千金,弯眉亮睛,慰痴人。
看桌上书,袋中笔,空摆设,度光阴。春花艳,夏蝉鸣,秋月皎,冬雪晴。偷享天伦乐,逗娇娃,快赏心。山乡夜,喜聆听,空谷音。休怨天涯落魄,早忘却昔日斯文;纵报国有志,请缨已无门,自赏闲情。
从那个史无前例的年月过来的人,除了当时既得利益者,大都有这种感受,这种能嚼出淡淡的苦味的欢乐。而【惜黄花慢】及其小序则纯是一种对湘南自然风光的陶醉:
黄泥堡四周都是峭壁悬崖的石山,嶙峋险峻,山上都是竹林,郁郁苍苍,这里有一种阳刚之美,豪放之气。而他们的田土都在幽谷深山里,与那些一望无垠的平坦田园之地相比,别有风情韵味,我们这些搞文学艺术的来到这里,难免有点心驰神往之感。走在那高山深壑间,曲径通幽处,则透显出另一种阴柔之丽,精灵之韵,奇山异石,颇有几分神秘感。这里的自然条件真个是:山高水远能题咏,竹林茅舍堪画描。故填【惜黄花慢】记之:
望黄泥堡,正壁峭,崖下三江环抱。石坦雄踞,碧波摩云探潮,一叶扁舟飞棹。江边风景果然妙!大江水、群峰影倒。瓦窑过、纵横千里,浪骇涛啸。奇峰怪石险坳,谢天赐、片片竹林进宝。深谷幽居,春夏秋冬鱼米,高山流水花草。只求天下农家乐,风调雨顺丰年好。且登高,竞风流蓬莱岛。再看一段他对下放农村养鸡之乐的精彩描写:
塔下村是依山而建的一个小村落。靠山临水,雪天远望,一色小户人家,玲珑剔透。这里没有繁华喧闹,只有素雅宁静,她偏处山间一隅,别样风情。我真喜欢上这朴实无华的安祥。我暇想着古人归隐田园之乐,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等自由自在!苏东坡也曾有爱鹅之趣,我这个归隐的现代落魄书生,也想找点乐趣。所以每逢赶圩之日,我便到圩上选购鸡去,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喜欢的便买了回来圈养,养公鸡可领略斗鸡之悦,养母鸡则有下蛋之喜。有天圩上我买到一只稀有的九斤黄大母鸡,又碰巧达遇上一只十斤大的黑公鸡,我不惜高价把他买下。这下我便给这对大种鸡来了个《拉郎配》,决心繁殖一窝大种洋鸡,作点养鸡实验。从此便开始了这山村养鸡之乐,俗是俗点,倒也实用,可饱口福,更为镜蓉十月怀胎加强营养,虽不想排甚“百鸡筵”,却能熬烹真正的土鸡汤。前辈先贤,雅人雅趣,我这后辈不肖,只能俗人俗乐。
欣赏着余懋盛同志这些精彩的段落,我不免奇想:如果他没有上昆曲这条贼船,而是当了作家,专门写了散文,大有可能成为当代的孙犁、秦牧、杨朔。可惜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三记:这是一部戏曲人生的编年纪事
《萍踪兰影》是余懋盛同志的戏曲人生编年纪事,按时序共由九部分组成,即:《沧海桑田古瓷都——童年旧影》、《栉风沐雨太白园——时代新潮》、《峥嵘岁月喜成悲——校园风暴》、《沦落江湖苦作乐——艺海微波》、《吴水楚山终是梦——兰圃春秋》、《雾失月迷疑无路——田野风雨》、《柳暗花明又一村——兰苑晨曦》、《拨云见日谱新章——昆坛风光》、《夕阳无限赋闲云——花间晚照》。反复读过后,看到了他七十八年的踪迹:看戏人世,读戏成材,务戏展才,因戏得祸,别戏闲情,痴戏难改,品戏抒怀,昆戏终老。
他的记述不厌其详,不厌其烦,除了相关家人和校友部分外,全都是相关戏曲的,主要是相关昆剧的。
余懋盛同志出生在江西景德镇,在描写了迷人的景德镇瓷都风光和悠久历史后,就写清朝雍正年间派驻御窑厂的督办大员唐英,说他既是个陶瓷专家,还是个剧作家,他还带来一个官家昆班到镇上演出,他非常喜爱中国传统地方戏曲。上有官府的提创,下有群众的喜好,当时景德镇的戏曲活动很繁荣。接着写他在乡下三宝篷躲避日寇时,跟着他那“从小讲传的嫡传师父——姨曾祖母”七天七夜看戏。说她既爱看戏,又非常懂戏。不甚明白的地方,便向姨曾祖母刨根掏底,她老人家则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他说这是他的戏曲启蒙教育。
由于他读过两年私塾,背过“之乎者也,呜呼哀哉”,读了许多家藏的古书和现代书,所以他人小学是直接插班三年级,没有毕业就以“肄业”的资格升入初中。在中学更爱看戏,爱参加文娱活动。这样高考时就很自然地报考了中山大学中文系,投在王季思、董每戡门下。所以我说余懋盛同志是“看戏人世”。
在大学当然主要是读书,读文学、语言学,更读戏曲文学,成了王、董二位教授的得意门生,每逢看戏,二位教授都要叫上他,就连双目失明的陈寅恪去看戏,也要叫上他,让他做“翻译”,更把客厅提供给师生组成的京剧团做排练场。余懋盛在中山大学打下了扎实的古典戏曲的根基,本拟留校作董每戡的研究生,不料在反右时与董划不清界限,取消了预备党员,给了留团察看处分。留不得校,回不得江西,只好流落湘南五岭山区的郴州,做了师范教员。他的戏剧天分和才能,很快就被发现,由文工团而湘昆剧团,终于露峥嵘。从此上了湘昆的贼船,始终不下来,虽然“文革”被赶下河海,不久就又被好心的艄公拉上船。心甘情愿、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倾尽心力,从而事业有成,功在昆剧,好人好报。所以我说他读戏成材,务戏展才,因戏得祸,别戏闲情,痴戏难改,品戏抒怀,昆戏终老。
说《萍踪兰影》是余懋盛同志的戏曲人生编年纪事,就是说这本书不同于一般的回忆录,他所记的,都是与戏相关的。就剧目而言,有看过别家的,团内演出的,林林总总,书中绝对能数出数来。
就相关的戏人而言,有老师、尊长、戏友,为数甚多,要者如王季思、董每戡、陈寅恪、石凌鹤、流沙、范正明、刘殿选、萧育轩、萧建昆、李沥青、李楚池、陈绮霞、邓亦文、邓兴器、胡忌、郭启宏、傅雪漪以及传字辈昆剧老艺人,大中学的同窗,以及那位初恋的伊人,都是多处提起、描述,对他们的感恩、谢忱、怀念、愧疚,与他们的合作、往来,无不染着深深的感情色彩,溢于言表,流于纸上。
就相关的戏曲活动而言,全国、全省、全地区凡涉及有昆剧的各类调演、会演,昆剧单独的传习、交流、讲学、研讨,只要他参加了,都有详细的记述。在这些活动中,我们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就他在这些相关活动中的作为,我把它称作“务戏”,更是方方面面详加记载。改编、创作、移植,访谈、搜集、抢救、保护、传承,品评、建言、推介,无所不为,他确实是一位多面手。这所有的作为中,改编、创作、移植是重头。我从《萍踪兰影》中初步扫描了一下,他改编创作的剧目就有:改编的传统戏《渔家乐》《牡丹亭》《还我河山》《宝莲灯》《畲赛花》《赠书缘》《假金计》《连环记》《夜珠公主》《白兔记》《秦琼反潼关》《党人碑》《关公斩子》《交印刺字》《杨八姐闯幽州》;创作移植的古代戏《苏仙岭传奇》《千种风情》《雾失楼台》《王昭君》;创作移植的现代戏《山村奇案》《腾龙江上》《烽火征途》《逆风劲草》《女飞行员》《丰收之后》《阮文追》等,共26个,都是昆剧。其余舞蹈《红薯丰收舞》、歌剧《古林风云》、湘昆座唱《清华参军》《教育成长》,仅有四个。虽然他的导师董每戡先生建议他把昆剧经典“改调歌之”,改成地方戏,他却没有尊师教,反而把赣剧的《渔家乐》,改成了昆剧。他把散乱的单本、片断整理改编成整本戏,也曾奉命把三个演员半小时的戏压缩成两个演员一刻钟的戏。这些剧本大都演出了,有的效果相当不错,连演几十场上百场,过一阵子又能拿出来演出。有的剧本修改过不止一次,终于成为湘昆的保留剧目、代表作,如《白兔记》《雾失楼台》《渔家乐》《连环计》《女飞行员》《夜珠公主》等。50余年30个剧本,可不是个小数!要知道在舞台上成一个戏,比写一篇文章难得多。个中甘苦,只有设身处地干过这一行的,才能体会得到。
为什么他愿意做“为人作嫁”的移植工作?因为他懂得观众看戏有一种“喜新厌旧”的习惯,他又深知处在湘南五岭山区的湘昆,观众除了郴州以外,还有粤北、桂东北,以及湖南广大基层。因此湘昆必须有一个大肚,能容纳外来剧目。他们移植的剧目大部成功,为他们直接创作演出现代戏踩出了道路。这是其它昆剧院团很少见的。
余懋盛“务戏”中,还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去推介,打前站。他不像大院团的编剧,他经常随团走台口,在演出过程中写戏,改戏,排戏,那份辛苦国家大院团的编剧是感受不到的。
《萍踪兰影》记述了余懋盛和他的尊长、同事们“务戏”成功与失败的许多欣慰、感慨、感奋、遗憾、尴尬、无奈,请看几段语句:
“要搞(改编《牡丹亭》)你就不妨‘改调歌之,人家的要求就不一样了。汤老夫子是你们江西戏剧的老祖师爷,他自己既写剧本又当导演,他的《牡丹亭》并不是给昆曲写的,……昆腔的演出也是根据汤老夫子的原本‘改调歌之的。”(董每戡语)
“他(王季思)平日教导我们做学问一定要具备丰富的知识,掌握丰富的材料,要做扎实的基础工作,要有科学的研究态度,严谨细致的研究作风,还要耐得住寂寞,才能从不知到知之;要靠日积月累,没有捷径可走。”
“他一个南下的东北人,为江西的戏曲研究作出了开基创业的贡献,虽然我常听一些研究戏曲的同行们善意笑他:‘在流沙看来天下戏曲出江西。”
“我体会到中国的戏曲主要区别在音乐和语言上。”
“如能为昆曲的发掘尽点力,纵然是‘可堪孤馆闭春寒,默默无闻也在所不惜。”
“他(李沥青)为人谦虚谨慎,从不张扬,……任职总是副职,副县长、副院长、副团长、副市长。别人是副职却都省去‘副字,直呼某某长,唯独喊他,总不忘把那‘副字加上,几十年到哪里都是这样,大家都习以为常。”
“我在多次交待和批判之后,终于决定将我也送下乡去,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幸好照顾我到鲁塘同祥圩与妻儿团聚,真是天恩浩荡!大会宣判之后,我心如春潮涌动,顿觉冬去春来、希望萌生。”
“我也曾认真反思过,越反思越胡涂。清人郑板桥说:‘难得胡涂,今天的我却要说:‘容易胡涂。……过着这‘莺啼柳上迎朝日,燕掠花间带晚风的生活,多好、多惬意!免去了多少烦恼。常言道:‘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
“湖南昆剧的土壤还是很肥沃的,一有机会她就能冒芽,……所以我利用手中这点小权利,暗地扶植一下这棵被摧残的昆曲嫩芽,也是情理之中。”
“(《王昭君》)布景、服装、道具量身定做,焕然一新。也正因为如此豪华装备,不利于我们出外巡回演出,满台大实景,特制的大道具,运输起来非常困难,演出成本太高,……所以后来一直未能再演出,而无形消失,我一直深感遗憾。”
“人生路上总会有得有失,一切都随缘吧。”
“书呆子的建议只能空谈一阵,无疾而终。天下之事,多少无奈!逼得人得过且过。”
“敢于面对人生,注意到写入,敢于揭示人的心灵,写出了他们的七情六欲,不再写意念中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老生常谈的写入写情。”
“从概念出发塑造的人物,必然行动虚假,形象苍白,不甚可信。”
“剧团租下了北湖公园的水榭,办起了‘水月洲乐园,投资建起了水上舞台,开展以副养文的经营活动。每晚组织演员、乐队演出小昆剧和轻音乐小节目,夜夜笙歌,湖光倩影,倒也人兴财旺,颇受好评。当日也算新潮吧,不过昆曲如此改革,是福是祸?是对是错?实在不好说!只好随波逐流。时髦说法叫:‘摸着石头过河!”
看了《萍踪兰影》,看了这些语句,看到了他真切的戏曲人生与心曲,也能给戏友们以及长官们一些启示、借鉴与思索。
(责任编辑: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