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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的行旅

2014-09-03杨辉

美文 2014年1期
关键词:散文精神生命

杨辉

记游怀人的文字,为历来文章家所爱做。大凡行脚所到之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一一尽收眼底,若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与自然山水做心灵的交通,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均不难妙发性灵、独拔怀抱。但要做到以山水真气滋养性灵,助长诗意,美化文体,还不为物象所累,却也委实不易。而怀人文字,动情处令人神伤,如归有光《项脊轩志》,可谓将这类文章做到了极致。但还有别一种境界,把“感伤主义”,视为“散文的大敌”,立意“写的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这是汪曾祺先生的主张,或许人人能知,却未必人人能行。就如说高僧只说家常话,并非是说修行到至高境界,便自然能做平和冲淡语,教邻家老妪也能通晓明白。而是说学道明理到最高处,所谓的道理不过是些家常话,是说给人怎样过光景的。叶梅的散文一路读来,没多少惊世骇俗语,也不故作凝神思考状,但却有真性情,真见识,还能活泼无碍从容写来,做到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伤,动中法度,有“温柔敦厚”之风,就不能不让人感慨作者过人的笔力,还有对世态人情体察的深入了。

贾平凹先生说过,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虽是说生活状态的,但也可以借来说散文写作的难度。大题材、大人物好写,而日常琐事,普通人情,要是入了散文,若无一段意趣,单靠文字的力量,是难于补书写对象之不及的。叶梅爱写三峡,爱写恩施,还有那个让他们父女两代人魂牵梦萦,无法忘怀的鱼山。这些地方,并非是作为简单意义上的“故乡”频频出现在她的笔下。它们意味着一种精神的“血地”,意味着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缘分,意味着由这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所构筑的精神世界的深广的影响。它们塑造了一个人的思想、信仰和性情,让一个人即便远离故土,内心也秉承着一份唯有这故土才有的精神的血脉。若非如是,又怎能体会到“善恶分明,源远流长,家国恋,生死情,全在东阿人的血脉里,全在鱼山人的记忆中。”而“发源于齐鲁之地的儒家学说”,也“渗透在鱼山的家园里”。因此上,如那个鄂温克的儿子乌热尔图,因着“对母亲的深情眷恋和报答”之心,因着“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体里的血脉”的涌动,辞去京官回到了草原,做着他数十载的文化寻根之旅。而回到东阿鱼山,回到三峡,回到恩施,对叶梅而言,也有着精神寻根的意味。在无数次与“故乡”所蕴含着的历史文化精神的交往与对话中,一个人才有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的超越与自由。有了东阿、三峡和恩施,行旅的脚步无论走到何方,总有精神十分稳固的基础,让她内心永远不会迷失在中途。单是这一点,叶梅的写作便有着一份让人艳羡的独特品质。

不宁唯是,土家人古来便信奉的“天人合一”,并因此而生出的对生命来去的达观与从容,不强行分割生死,不把死亡做成一曲生之悲歌。却在农家“跳丧”的习俗中,以打鼓领唱的歌者炯炯放光的双眼和满脸的自在得意,连同潇洒自如、十分生动的表情,转化着死亡的悲苦成分。胡安?鲁尔福描述的墨西哥人吞食骷髅状食物,以表达对死亡的轻看的做法,想来倒不及土家人这般透脱。有了这样一份人生的体验,真是写作者的福分,藉此她便可能更易参透死生运命,以一种神圣的心情且存着敬畏去侍弄文字,把“文字与山川景物一样”,视为“天地间的灵物”。而“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以这样的目光在天地之间做精神的行旅,自然便意会得出自然的神圣气象。在岗巴拉山口,“惊叹它雨雪中的神秘巍然”,在“四周弥漫着最纯净的亘古的气息”中,“心中只剩下敬畏”,因这岗巴拉,“并不是想象中旅行者的乐园,而是无比神圣的地方。”神圣得让你“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平庸”,还有一份羞愧。在一个神圣价值已然衰微的时代,一个人还葆有着对这世界的一份敬畏,是多么难得。倒并非是为了应和施瓦泽对生命的敬畏的持守,却有着海德格尔黑暗时代“诗人何为”的追问的精神底色。

而她眼中的根河,见证着人类生命的流逝。或许我们的生命也会在见证自然的荣枯中日渐逝去。在她的笔下,河流、树木,是有着生命的,它们的记忆定然比我们的记忆更为深广更为漫长,它们博大的胸怀和容纳一切的气度,还有目睹世间万象风云变幻却不言不语的做派,岂是人类所可企及的?这时节,真要让人发出“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的感慨了。她或许追求的是整全生命的真正安妥,追求一种如河水般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生命“扎根”的意义,就在将这一切融入到精神的血脉之中,让亘古的气息流淌在现代人的心中,让我们重新拥有看待这世界的纯美的、善的目光。在以自然,以那流淌不息的根河作参照,我们的目光,是不是有点偏狭,有点因泥于一己之思虑,从而无法领会生之欢乐与苦痛,原是生命存在的常态。一如希腊人对生之欢乐与死之苦痛一视同仁的态度。

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彻骨的孤独”,是叶梅思考人之存在境况及文学的价值的基础。“文学不是救治世界的灵丹妙药”,“文学只能是对人类精神的引领,对伤痛的抚摸和灵魂的慰藉。”因是之故,我们应当“更加诗意地对待写作”。“用文学的方式保护和传承祖先的语言文字,给当代人带来慰藉,共同构建让后人依恋的精神家园”。对人世和文学做这样理解的紧要处和精深处,手头倒是有两个现成的例子可作参照。李敬泽先生曾从《红楼梦》中,读解出“曹雪芹看到了‘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他同时穿越这一切,看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三国演义》开卷就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就是于人世的大热闹之中看出了千秋万岁的大静。”穆涛先生从李宗奇的文章中曾得出过这样一个觉悟:“每个人都是穷人,都有自己的匮乏和欠缺,大的哲学家是最穷的人,人到极处满目寂寥,把个灿烂的天地都活空旷了。”我还想说,诺瓦利斯、海德格尔、伽达默尔,都曾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同样的意思。或许真把人活到了极处,能说出的,也就那么几句话。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叶梅何以在怀念母亲的文章中,感激母亲“将我们从混沌之中带到了人间,给了我们察看世界万物的眼睛、行走大地的双足、生存劳作的手臂。”还有“能够感受喜悦和悲苦的心。”因为母亲的对事认真、特立独行和精神的清洁,还有把世俗功利的看轻,明白“是人与人的相互温暖使得人类世代绵延生息”,而努力去做“一个懂得爱和被爱的人”。自然也就明白了她在《师者》一文中,感怀那几位或许在常人看来未必多么伟大的老师的用心。

有了这样的见识做底子,叶梅便不去做官样文章,不拿文学来寻那名利,便只为一颗心的安稳从容写来,有个在生命的温度和精神自由的呼吸,有让你一旦读起便不忍放下的魅力,却也是隐在了深处的。

叶梅文章的另一个显眼处,是不大看重经营。或许在她看来,让生命内在的声音如河水般自然流淌,要比做出的文字来的真切。她的文章,着实有些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味道。也不好在散文之中,做散文以外的功夫。不强作提升,不乱使隐喻,指桑骂槐和顾左右而言他,在叶梅的作品里,是难得的少见。她的文章的极处,除平和外,便是写作的纯粹,纯粹到你不可轻易拿她的文字,做现实物事的简单映照。任何希望提升、概括、总结,或弄出一个哲理的尾巴的想法。在她的文章中,愈来愈淡化,且大有了那么一种不合适。

如今的文坛,写作者最难得的,大约就是一份写作与生活的平常心。有了这一份平常心,也就不在人事的热闹处费工夫,就那些普通人事,寻常情感,从容写来,却自然有一段生之意趣。好文章的好处,就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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