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着铁锨进城
2014-09-02刘亮程
刘亮程
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像一块未曾开垦的荒地一样充满诱惑力。
十几年前,我正是怀着开垦一片新生活的美好愿望来到城市。我在一家报社打工。我发现编报跟种地没啥区别。似乎我几十年的种地生涯就是为了以后编报而做的练习。我早在土地上练过了。我把报纸当成一块土地去经营时很快便有一种重操老本行的熟练和顺手顺心。而且,感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农民。面对报纸就像面对一块耕种多年的土地,首先想好种些啥,尔后在版面上打几道埂子。根据“行情”和不同读者的品位插花地、一小块一小块种上不同的东西。像锄草一样除掉错别字,像防病虫害一样防止文章中的不良因素,像看天色一样看清当前的时态政治。如此这般,一块丰收在望的“精神食粮”便送到了千千万万的读者面前。
就这样,三个月后,我结束了试用期,开始正式打工。我编辑的文学、文化版也受到读者的喜欢和认可。
这次小小的成功极大地鼓励和启发了我,它使我意识到我的肩上始终扛着一把无形的铁锨,在我茫然无措,流浪汉一样沿街漂泊的那段日子,我竟忘了使用它。
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梦见自己扛一把铁锨背着半袋种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我在找一块地。人群像草一样在街上连片地荒芜着,巨石般林立的楼房挤压在土地上,我从城市的一头流浪到另一头,找不到一块可耕种的土地。最后我跑到广场,掀开厚厚的水泥板块,翻出一小块土地来,胡乱地撒了些种子,便贼一样地溜了回去。醒来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我知道扛了多年的那把铁锨还在肩上。我庆幸自己没有彻底扔掉它。
经过几个月浮躁不安的城市生活,我发现生活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原以为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下来仔细看一看,想一想,城市不过是另一个村庄。城里发生的一切在乡下也一样地发生着,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
我握过的那些粗壮黑硬的手,如今换成了细皮白嫩甚至油腻的手。
我在土墙根在田间地头与一伙农人的吹牛聊天,现在换成了在铺着地毯的会议室,一盘水果,几瓶饮料和一群文人商客的闲谝。
我时常踩入低矮土屋、牛圈、马棚的这双脚,如今踏入了豪华酒店、歌舞厅——我并没有换鞋。我鞋底的某个缝隙中,还深藏着一块干净的乡下泥土,我不会轻易抠出它,这是我的财富。
每个人都用一件无形的工具在对付着生活和世界。人们从各自的角角落落拥进城市。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携带着他使唤顺手的一件工具在干着完全不同的活儿。只是他自己不察觉。
而我呢,是扛着铁锨——这件简单实用的农具在从事我的非农业的工作和业务。我的同事常说我能干,他们不知道我有一件好使的工具——铁锨是劳动人民的专用工具,它可以铲、可以挖、可以剁,万不得已时还可当武器抡、砍,但是使唤惯铁锨的人,无论身居何处,他们共同热爱的东西是:劳动。
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的确是一片荒地,你可以开着车,拿着大哥大招摇过市,我同样能扛着铁锨走在人群里——这像走在自己的玉米地里一样,种点自己想种的东西。
上月回家,父亲问我在城里行不行,不行就回来种地,地给你留着呢。走时还一再嘱咐我:到城里千万小心谨慎,不能像在乡下一样随意,更不要招惹城里人。
我说:我扛着锨呢,怕啥。
(摘自《书城》,有删节)
赏析
扛着铁锨,是一种劳动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作者在城市里的独特的存在方式。从乡村进入城市,而又从城市回望乡村,最终仍无法在繁华的都市中找到精神的家园,只能从乡土之“根”出发去寻找自己内心的“村庄”。从这个意义上说,“村庄”更代表了作者的生命,是他在内心深处一片不断构筑和丰富的灵魂领地。
《扛着铁锨进城》视角独特,作者选择了“铁锨”这一意象作为身份的标志性符号,并赋予它特定的情感内涵。正是这把“铁锨”让作者在现实生活与心灵归属的矛盾之中拓展了自己的生命空间,维护了生命的质量和尊严。全文没有波澜起伏的内心冲突和尖锐的文化对立,只是在舒缓而质朴的叙述中展现了一个农民与世界相遇时的精神指向。
(孙俊强 荐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