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天
2014-09-02张艺雅
张艺雅
“每朵花都是我们的笑脸!”第几次收到写着这样一句话的明信片,已经记不清了。教师节、母亲节、妇女节,任何一个节日,都习惯了收到这样的卡片。它们来自过去的学生们。多风的午后,篮球场上少年的淋漓热汗;被树阴和叶影切割得断断续续的疲惫,进入考场前深情相拥时的不安……他们把过去都装在里面,因为它们,我知道自己又年长了一些。
女孩们顺带会想象“阳光穿过了你却改变了自己的方向”的浪漫,报告自己走在春风夏雨里的样子,问我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黄昏时候向风而坐——倒是想来着。可是再勉强把岁月比做光鲜的桃子未免太矫情了,那些个车水马龙鸡零狗碎的闹腾,算有那闲情可也得有那工夫啊。更何况,我已经要变成敦厚长者啦。
还有个男生告诉我,他现在可以把《老夏天》唱得很好听了。我于是想起那一年,他跑到我家楼下,等我陪他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吃饭、说话和唱歌。周末晚会上表演的失败,让他失眠了一晚,终于忍不住来找我。因为他知道,对一个心情糟糕的人,我的办法最管用,就是陪他去做他愿意做的事。
我告诉他我的少女时代,因为一次歌唱比赛出了洋相,哭了一整个夏天。还有一次,化学实验考查没过,急得大喊老师来帮忙。甚至元宵节的晚上掉进了粪池子。那时小镇灯光稀疏,我在田间小路上蹭来蹭去,心里充满忧愁,不晓得长大还有多远。那时坊间邻里都说我锦绣前程,光明远大。我却幻想,索性变成一个朴素的妻子,老实干活,生儿育女。谁知道那一年我打点行装,踏进了这座校园,活着活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们吃饭的速度缓慢,谈话漫无边际。我像个滥竽充数的朋友,听他把晚会上没唱好的歌,一遍一遍重唱。后来的毕业晚会,他又高高兴兴哼起那首歌。“只要用力挥动双臂,也许,就能在市街的上空,漂浮起来……”雷光夏的《老夏天》真是难唱。平淡的声音缓慢流淌,但那段柔软的念白,被我的回忆夸大得难以穷尽,故而好像一种奇怪的力拉扯我,给我夏日里具体而微的怀念。
南方的夏天太湿润了。瓢泼随意的雨水有时会在不经意间使教学楼二楼的空中花园变成小池塘。从教室看出去水汽漫漶,好像生活也就这样被无边无际地笼罩在里面。有时候课上到一半,一声惊雷,大家都赞叹起来。后来的半节课,不相识的风铺天盖地,不断打在我们的额头上,四面八方的雨声扑过来,所有潜伏的汹涌的情绪都像泡沫一般撒开了。我们就吵吵嚷嚷地,一起等待云开雨霁,模模糊糊地,我也就感到了幸福。
夏夜里,我们跑出去看周末消暑的人们,斑驳的灯光,被打落一地的芒果,或者树枝上的雨水,或者去学校后山的禅寺散步,听暮诵晚钟,大音希声,余音绕梁,都变成宏大的声响。半山腰的魁星阁有穿堂的风吹过,清凉的不是温热的。路边的野花野草胡乱生长,人群窜来窜去做布朗运动,遇上了就随便交换一下人生,然后带着梦游的表情各自散去,那种日常的烟火气息使我们亲切而且紧密。
那时他们年少,我也还年轻。我们都还在许多妄想里跳来跳去,不用随时随地表现出小不忍则乱大谋的样子,也不愿意“明日愁来明日愁”。他们说,老师,为什么你不能再老一些啊,老到有足够的包容。或者干脆再年轻一些,年轻得可以不要这样针锋相对。
当然也许的确气盛,很容易热爱一些人事,对另一些深恶痛绝。绵里藏针太难了,干脆直言不讳。这种极端使我有时候过于刻薄,有时又极其伤感。但他们怎知作为一个卑微的命运之仆,并且抄持着一门张口便说的古老技艺,有多么叫人惶恐!当年他们踌躇满志准备上阵迎敌,我总在一旁嚷嚷,千万别熬夜练剑睡过头,错过了决斗!有时奋不顾身往前冲,也要紧随其后大声疾呼:喂——飞檐走壁时拜托专心一点!我奔跑在大路上,情怀依旧,检点自己是不是轻举妄动,还是有了一颗渐盲之心。 哈,大概他们低估了我的克制和衷肠,和我的“魏晋风骨”!而我也真的有些自恃非轻,“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宁为狂狷,毋为乡愿嘛。那么多乏善可陈的日子要是我和着稀泥就过来了,不至于现如今这么秩序井然的生活还要左支右绌。
偶尔他们会学李逵的样子朝我瞎喊,这日子真是,嘴里淡出鸟来。终日埋首,试卷等身,的确他们的生活是欢娱少寂寞多啊。怎样消弭这股怨气,如何叫他们和我一样热爱这滚滚红尘?不就是一个个揉皱的纸团嘛,也许摊开来就好了。释迦牟尼对弟子们说,“毁我宗教者是穿我衣服的人”。想起这一句我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成了兢兢业业的罪魁祸首。少年们个个比维特还要烦恼,又没有黯然销魂掌,如何“教化”得“春风骀荡”?幸好,少年们总是发嗲多过发呆,追寻多于逡巡。所以更多意气风发的时候,我们都还不会抱怨,并且互相珍视,眉眼间好像总是饱含热爱,笑着笑着什么都亮堂起来。
但也常常痛哭。尽管《西游记》里孙大圣说,哭不得,所以笑也。眼泪固然是人生的甘霖,可是感情太多,自然应该放掉一点,要不然心里面都是沙粒,藏久了就变成结石啦。不是失恋后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就是考砸了怨叹生有涯知无涯;或者感慨人生逆旅,我亦行人……某一日风雨如晦,我结婚去了,他们甚至嚎啕。“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啊!”我自顾自喜笑颜开。后来,校园的路上到处是凤凰花瓣,那夏日短暂的花火之光渐渐亲近土地时,他们也离开了。临别时手用力一握,或者拍拍肩膀,有人说,悲欢聚散一杯酒啊,南北东西万里程!有人说,英雄儿女多奇志,老师,江湖再见!
只是有一天,要是在最普通的市井过最庸常的生活,他们还会是“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的傻样子吗?还会记得“白日放歌须纵酒”和“夜深篱落一灯明”同样快意,还记得“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和“知其不可而为之”一样值得赞赏吗?或者终于也成了心事重重的成年人,日子过得得意不得意,都要忆往事惜流芳?
这座校园,经过不断地修整扩建,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们在回忆里,总说到实验楼墙上的涂鸦,那句歪歪扭扭的“Only?The?Strong?Survive”,说到过道那些雨一打就成串往下掉的紫薇,主席台边花白胜雪的羊蹄角。我说,楼拆了,墙倒了,花砍了,你们也走了,但是这校园,还是一派天连水风平浪静!老木棉还在,像从前一样,努力修炼绝世武功的我,也还在啊。阳光洒下风吹起,我可不就是你们年轻的故事潇洒的注脚嘛。
夏天早晨窗外榕树上的鸟总是比以前叫得早一些,然后是蝉的声音,窗帘放下,整个房间还是满满的光。所以大部分时候是被光刺醒了。眼睛睁开,闷热的一天又开始。小城的拉斯蒂涅们已经在各条战线上奋斗,我却开始把日子当成胃,想慢慢消化那些杂碎。大块大块的光阴撤退,岁月的车辙里碾压了一些任性和叛逆的痕迹,那些个步伐凌乱的转身,生活里种种委婉曲折,变换成一些简单的抒情,偶尔反刍,也许纤毫毕现,叫人沾沾自喜或者如鲠在喉。我的愤怒也被剜掉了,填进去了一些温和。
如果生活足够宽容,斗士的姿态也并不是非固守不可,那种圆融通透是我希望的去处,但生活未将我安排到那里,我也不想变得犬儒——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啊。真正的成熟或是苍老不是时光带来,我正无数次地走在老路上,想念过去那些人和事,想念过去的自己,就像想念一棵树一片天空一只鸟,只是远远地想着,但不会回头了。世间有那么多值得关注的新奇人事,我只想要笑出很多中年妇女的皱纹,想迎接更广阔、更别开生面的生活。
岁月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晃嘛就好多年了,那些几乎如出一辙的卡片,同样的一句话,不同的脸庞,每次一打开,就溢出来整个夏天,它们像我从小城的马路边一拐就可以遇上的熟人,即使成了蒙尘的旧时光柔和的影像,也依旧色泽鲜明。它们登山渡水,过树穿花,趟过消逝的岁月,到达我渐渐平实的呼吸里,变成一种向上的力量,支撑我,热烈茁壮地前行。
(作者单位:厦门同安一中)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