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记
2014-09-02王石平
王石平
小四在真正的更年期到来之前,听说过无数相关的故事,她本人还把故事编吧编吧放到微博去了,逗得人哈哈直笑,那时候她觉得更年前围了,胸脯是一个摊坏了的掺了些玉米面的饼,为什么不是白面的不是烙饼呢?因为白面是玉白色的,烙饼是光滑而有弹性的。掺了玉米面摊的饼是不平整不光滑松弛的月球表面,泛着病态的黄。
她觉得她已经做好一切迎接那个告别女性特征的伟大神圣时刻了,来吧!她很豪放很三八很汉子地说。
A最初只是出少量的汗,脸上也是少量的热。
有一天下午去上班,同事看她面若桃花,十分羡慕地靠过来说用的啥化妆品?小四说:我可能更年期了。同事说噢,你皮肤真好,白里透红耶,从来没见你这么好。小四问:20年前也没这么好么?同事说没有,20年前你身材不错,脸儿有点黄,没现在好!说完这话,神色复杂地笑了一笑,“这不更年期挺好么,让她们说的跟啥一样。”走了。
那个时候小四的左乳在夜里剧疼,好几次疼醒了,她打开灯,跑到镜子前面看,于是知道了从前的戗面馒头让地心引力给吸成了一张玉米面饼,反复自查查不出啥。一想两年没B超了,医生要她三个月超一次的。
小四先到一家私人医院,因为大医院要超一超不找个熟人得早上六点去排队,她爬不起来想多睡一会儿。私人医院态度特好,一去就超了,一超表情就很严肃,结论是纤维瘤,抓紧手术,别忘了做活检确定是否癌变。
小四问你觉着呢?医生不看她的眼睛说,觉着不好!很不好!!
从医院出来上了车,丈夫开车的手有点儿哆嗦。
小四说向右,去公园转转吧!好久没去了。丈夫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不知葫芦里装的啥药。
三月的公园,莺飞草长,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光,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老人慢腾腾地挪着步。
小四绕着公园中心的一个深水潭转了半圈,看到红色的锦鲤在冷泉清澈的水中游来游去,那么红,不由得惊住了,水里的红色让阳光射入的波光映照在小石潭的石壁上,她呆呆地看了好半天,一个深潭还没转完,她就拿定了主意。
找到一条椅子坐下给南南打电话,让找家医院马上手术。南南说不会有事儿的,有了事儿也不怕,咱们有人。马上联系哈。
等电话的时候,小四看到对面覆盖着高丽碧草的小山坡上有一个洞,她忍不住走过去,用脚丫子在洞口刨了刨,心想会不会是个兔子洞呢?这时候南南来了电话,约定了医院大夫和手术时间。
B小四到单位跟领导说了,吓了人家一跳,关心得不行,嘘寒问暖,这是小四最不想说话的时候,本来一颗静下来的心弄得有点乱了,她死活也没告诉领导去哪家医院,其实她们有点像姐妹一样了,但是如果姐姐真在身边要不要说呢!或许也不会,姐夫头一年胃癌刚做了手术。小四去看过几次,Z字型巨大的刀口,痛得骂娘的壮硕男人,姐姐的小脸儿愈发的小了。
去医院前的那一夜,小四没怎么睡,父母十年前就往生了,哥哥姐姐散布在三个城市,大哥血压高,二哥家的孩子刚刚生下小孩,婆婆是七十多的人了,一想到婆婆小四就出了一身的汗,头发根都湿透了。
她起来摸摸热水管还是热的,冲了个澡,其实主要还是想再好好看看要做手术的那个地方。
她打开灯,把胳膊抬起来抱着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左边的那个高一些,前几年右边的高、疼,现在好了,轮到这边儿了。
做姑娘时因为发育得好,吃了平胸老师多少年白眼和毒舌,搞得自己很有原罪的感觉,体育课跑步胸脯像压了两个着着火的铁球,没有办法穿所有文艺范儿的淑女长裙,现在,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可是,它又何辜呢!自己又何辜呢!
胳膊放下来,小四琢磨着刀口会切在哪里,如果真的不好了就全部拿掉吧,可是夏天的衣服,用什么做义乳?她想起电视演的一个切了乳的女人,用绿豆绑在胸上做义乳,夏天出汗义乳都发了芽,后来又用杯子盖儿,还像那么回事,就是热。这样一想又是一身汗。她关了灯,坐在沙发里,听着卧室传出的均匀鼾声。
有必要写个遗嘱了吧。
C天亮前,小四打了个盹儿。听到厨房开火的声音就醒了。穿上了适合住院的衣服,全棉的,前面系扣,宽大无碍。
坐到餐桌前,小四对丈夫慢慢地说,我和你说几件事儿,你别害怕。
他把头从一只大碗前抬了起来,那双眼睛是什么也没有的空白。
她在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
“如果不好,就全切除。手术如果有意外,抢救仅限于不上呼吸机,不进ICU(重症监护),我不要遭那种罪。我会留一个相关的说明。”
他脸上的血瞬间就跑到脚趾去了。
小四继续说:“先别告诉我姐姐,手术之后由我跟她说。别告诉妈妈(婆婆),她上年纪了,身体不好,何况我也真开不了口让妈帮我。雇个看护吧,干净点儿就行,我一辈子开不了口求人,花点儿钱心里踏实。手术后的头一个晚上告诉我的一个女朋友,只让她帮这一夜的忙。”
他说我自己就行。小四不想和他争叽,他太好睡,睡着了谁也叫不醒。
她说你听我说:“如果下不了手术台,我算了算家里的积蓄和给你买的保险,够你将就一阵,之后找你妈去吧……”
小四说完了,喝了两口粥,胸口有点堵,咽不下去。
D他肯定是乱了。在医院停车掉了手机,让后面的车压坏了,导致小四通知他拿钱交押金一直打不通电话。
南南的同学领着小四做了钼靶,做得非常仔细,医生帮着她尽量把每一个细胞都摁到了机器上,不要漏检啊!叮嘱她,穿好啊不要着凉啊!
等片子的时候小四很平静,她把椅子让给了一个看起来虚弱的马上要滑到地上的女人。她站在走廊的大窗户边儿,看着三月的风把院子里晾着的床单吹得上下翻飞,真是春天了,地气起来了,床单一律是要向上飞起来的样子,无奈绳子拽着它们,只努力出了一个姿势。有的人生也就是活出了一个姿势啊。一个穿粉色大褂的大夫匆匆来到院子里,匆匆地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五官才慢慢地舒缓下来,是一个人的模样了。骑电瓶车的小护士见到他停下来,用两只脚点着地冲他说了什么,扔过去一串钥匙,很轻,在空中划了漂亮的弧线,大夫身手矫捷地接住了,抓在手里冲女孩晃了晃,女孩一笑很灿烂,然后,突然收住笑,四处张望,大夫也紧张地打量四周,小四赶紧把身子往后一退,应该看不见吧。
等待总是很漫长,尤其在医院。
拿到片子去找朋友,领到四楼找专家。专家争论不休,“呶!这有个钙化点。”“是这里么?不清晰,你吃雌激素么?”转过头来冲着小四,“没有呀!”“不应该是你这个年纪的纹理呀。”小四马上反思:蜂蜜算不算呢?辅酶Q10呢?
研究完片子,带到另一个诊室检查,乌泱泱跟着十几个学生,有男有女,小四躺到床上打开衣服,把脸转到一边儿,天阴了,有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迅速地下滑,像小孩子的眼泪。
大夫说不明显,应该不是。另一个人上来摸了摸,更加肯定:应该不是。小四有点儿振奋,把眼睛从玻璃那边收回来感激地望着大夫,实习的学生也擦拳磨掌地想上来摸,小四不大愿意,他们能有甚用呢!况且,那么年轻。她在那一刻想到了实习大夫网上发的种种笑话。一个女生往她这儿靠了靠,伸手把咧开的上衣拢到她的身上,还冲她笑了一下。
这时大夫说起来吧,应该是增生,不像纤维瘤。小四已经打定了甭管是啥也要拿下的决心,说那也做掉。
大夫又看了看片子说不好定位,马大夫来了也做不了。马大夫是省里的第一把切乳刀。
小四谢了大夫,跟朋友去了妇科,先接受了一通祝贺,然后研究出两个方案,去另一家医院做掉,先做B超找到患处,扎进去一支长针定位,再推到手术室做,小四出了一身冷汗;还有就是去找另一个医院的专家再看看片子。
E从医院出来,小四和丈夫都觉着应该大吃一顿庆祝。她先给领导打了电话,人家惦记着呢,丈夫这才说人家的家人来过好几个电话呢!找了好几个医院呢!小四心里一热,眼睛里流下了一行泪。
第二天去山大附属医院找专家,一早摸到住院处,等啊等,最后来了个拎一桶油的中年人,这就是专家了,先看了钼靶的片子,不吱声,伸手要B超的结论,低头一看那家私立医院的名字,就大声说XXX医院做的B超有法看吗?一群查房大夫哈哈大笑起来,小四的原罪感又冒出来了,仿佛这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儿。弱弱地说,可是在大医院做太麻烦了,大夫就跟没听见一样刷拉刷拉写了个单子扔给她:“做个B超吧。”
一溜小跑到交费处,排队,划价,排队,记账,一溜小跑去地下B超室,下面正在打架,一保安跳到桌子上大喊上午的号满了!下午的号也满了!!下面乌泱乌泱的人不愿离去,有人叫:俺五点爬起来挂的号“肿么”就做不成了!更多的是骂:加塞儿的忒TM多!
乌泱乌泱的外地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骂着、急着,缺觉红肿的眼睛,肝火上扬浓郁的口气。今天超不了就得再住一天,不说食宿的费用,病人的焦虑,家里的孩子,地里的庄稼,谁不想早点查个明白呢!
小四和丈夫远远地看着,她叹了口气,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墙角倚坐在一个包袱上的老人,脸色透明的蜡黄,紧闭着眼睛。不知道老人今天能不能超上。替他排队的是儿子还是闺女,经过他身边时小四想停下来,可是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坐着滚梯上楼时,还有人急火火地拿着B超单子往下跑。
F最后还是找到好朋友,终于B超了。颤颤巍巍的老大夫说:“木有事!记住三个月一定查一次。”
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女朋友在微信里说淋巴出了问题,小四告诉她别慌很可能是虚惊一场,她说一点儿不虚,已经确诊了。
看着手机上短短的一行字,小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缓了一缓写下了:我会为你祈祷的。刚一点发送手机屏上就跳出了一个回复:我都想得开,就是放不下孩子。
小四的泪水在这个时候汹涌而出,她知道这泪水也是为自己流的,也知道那句著名的话: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水。她特别懂得:“我都想得开。”因为她经历过了放下一切的那一刻。她们都不是成心和命运较劲儿的女人。
她后来每次祈祷都回向给女朋友。
真的更年期汹涌澎湃地来了。曾经羡慕她小潮热的女同事很快就看到了小四脸上瞬间变得猪肝一样紫,汗出如浆。有时候正开着会,小四正发着言,声音突然变得有点儿异样,本来低头玩手机的家伙们抬起头来吓一跳,汗珠子顺着小四的眉毛滚过紫红色的大脸蛋,她右手扇子左手手帕地正忙着降温,不好意思地说:“更年期了,请多包涵!”
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妈妈告诉她,生完孩子雌激素猛降的时候也是这样,还长了胡子呢!另一个妈妈说俺也长了。小四看了看她们俩光洁的嘴唇上方问:“后来呢?”“后来雌激素恢复正常了,胡子就掉了。”小四一想到她的雌激素再也不会恢复了就开始关注时尚刊物上剃须刀的广告,那些下巴光洁的英俊男人。
她问丈夫,哪一种剃须刀对皮肤刺激少。他正忙着手游打怪兽,头也不抬地说:“甭给我买。”小四说:“我用。”
他以为又出了啥幺蛾子:“怎么着了?刚才还好好的这是……”自打更年期了,婆婆就在电话里叮嘱他:“别惹她。要不下半辈子够你受的。”小四这才跟他说了长胡子的事儿,边说边注意着他的表情。没想到人家说:“没错儿,我妈就有胡子。”
小四在心里大叫:呜呼哀哉!胡子是非长不可了。
然后迅速调整了一下说:“哎!那咱俩出门就跟兄弟一样了哈!”大夫说:“现在在不是?”
这一年刚好踢世界杯,小四的丈夫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就着毛豆、花生,喝着小啤酒,用手机和旧同事竞猜,经常看到小四突然爬起来叨叨:热死我啦!热死我啦!披头散发地满屋子溜达。他屏住呼吸,等她第一波汗落下之后,让出家里的沙发试探着说:“要不,喝口小啤酒?”看她不吱声,又说怎么会睡不着呢,把眼睛一闭一会儿就着了,很白痴地眨巴眨巴眼睛,他这一小辈子无论经历怎样的生死都没失过眠。
人生真是没有白白经历的事情,这之后的小四有了一点点变化。她有意让自己离过去的完美主义更远一点儿,让内心时时保持柔软,这样一来,也就多了一点点宽容。
从这一年开始,只要后脑勺脖颈子下一热,就逼出一身大汗,隔着幼儿园50年的时光,又长了一身痱子,一天洗一百次澡都不够,下班回家衣服都是湿的。心里的火,肝上的火,胃里的火顺着脊梁往上顶,往上顶到脑门,烦热呀!
小四会站起来转上一圈,喝点水,去个洗手间,看一眼风景,让自己静下来,等风暴过去。她试着让自己慢下来,做决定的时候不要那么着急,可以想得更周全一些,更多地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做事情的时候让节奏放慢一点,其实效率不仅没有降下来反而变得更高了些。她要那个过去风风火火的自己变得沉着一点,她要把过去那个有棱有角愤世嫉俗的自己变得通达、圆润一些,她也希望自己优雅起来,她记得看中医的时候,徐文兵大夫告诉她:到你这个年纪,应该让自己慢一点,让自己的心静下来。这也是一种修为。记住静极生慧,用更年期这团火炼出你的三味真经。
她开始学中医,业余的。不是从黄帝内经,汤头诀开始,而是从自己的生命开始,开始关照自己的生命。人生半百了,曾经的经历都可以拿回来细细地咀嚼,用过去的经历照一照未来的道路,才算没有白活过那五十年。
人生就是一个一个的坎儿。小四希望自己和别人都过得去,女朋友在微信里的每一个字她都仔细看,关注着她的脚又肿了,又去公园遛弯儿了,胳膊上埋的化疗管子,关注着她远远地看儿子跑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希望看到儿子长成帅小伙的那一天。小四知道她能看到那一天。
她知道她们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