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2014-09-01金克巴
●金克巴
葡萄
●金克巴
烦恼的是,她总有那么多闲暇时光,在心里慢慢孕育一个人,反复捏造他的五官,刚毅的脸颊,坚定的目光和他的行姿。
葡萄一直在意念深处蔓延,每年夏天,它们沁入空气的酸味就像骄阳似火的燠热,让我在它的诱惑下变得无所适从。每天我都一趟接一趟从四方的屋角边走过——去水井打水,到沟渠捉螃蟹,上黄土岗的菜园摘菜,去黄土岗对面的山里放牛,一如路边悄然生长的酸筒杆,再自然不过。屋角毗连水光熠熠的水田,它们一阶一阶铺下去,季节改变着视野的颜色——遮住水光,涂抹上嫩绿、翠绿,最后水田里攒动一片金黄。人们用阡陌将水田划分成大大小小的格子,在格子里播种农耕的梦想,在附近的村庄里生老病死苦。尽管有那么多理由从那个院子里长着葡萄的屋角边堂堂正正地走过,但是每当靠近那个意念之中散发着酸气的磁场时,我的目光像受到牵引的指针般投向葱郁的小院,心也紧跟着怦怦跳起来,天啦!骄傲的葡萄藤已经攀缘到高若数丈的榆钱树上,枝蔓上挂满翡翠葡萄。但是我只能悄悄往树上瞄,生怕惊动纯芝姑。倘若你垂涎欲滴地瞅着她的葡萄被她撞见,她便会撅起嘴角露出几分讥诮神色。我怕她古怪的模样,怕她幽幽的神情。她是生来畸形的女人,背上顶着大罗锅。人到中年身高却只有一米三四。颈上倒是安着一张成年人的脸,只是让人觉得寒碜,刀削般的颧骨,大嘴巴,嘴唇有些外翻。我怕她倒不是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因为她在村里向来都不是与人为善的主儿;抑或因为她是嫁不出去的老闺女,过分的敏感和孤僻往往招人误解。
在我们村里,葡萄是纯芝姑家的独门宝物,每年夏天赚够孩子们的口水。葡萄从她的小院里一直延伸到我的梦里,又从我梦里攀延到我家的小园里。儿时的我对拥有自己的果树的那份热切,就像时下成年人对财富的痴狂。我曾经跟在父亲身后,看他在园子里栽上一棵据说是苹果树的小苗。以后它一直缓慢地生长,多年后由一株小苗长成树干周长盈尺的树,苹果只在我的期盼里虚幻地结过几茬。它的树枝上甚至长出许多坚挺的芒刺,防范来自脆弱生命的入侵。最近一次见到它,我依然对它怀着积愫。
惊蛰前后,我在小园的角落里扦插几枝葡萄的枝条,不用说也是从纯芝姑家的葡萄藤上剪取的。很快,它们在和煦的春光里循规蹈矩地发芽、长叶、牵藤儿,看上去给人能够开花结果的错觉。有一段日子,我每天都跑到园子只为了瞄上它一眼。但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我插的葡萄枝翌年就意外夭折了。我始终没能吃上自家园子长出的葡萄。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纯芝姑的葡萄也不是什么优良品种。在记忆里它一直长得青青的,看上去都冒出一股酸气。就算今年葡萄挂果的时节将我拽到它面前,它依然酸溜溜的。
我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手头恰好有博尔赫斯的一本书,有这样一段话:“博尔赫斯是否曾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命运感到不满呢?我们猜想他会的。他已经不再相信自由意志。”他从小就患有高度近视,晚年完全失明。老天也许无所谓公正,但一个厄运缠身的人往往会得到意外馈赠。在雨果笔下,巴黎圣母院奇丑无比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却是一个撼人心魄的追爱的人。
纯芝姑早过了出阁年龄,她的心情乱如春耕时节水田里浑浊的泥水。纯芝姑待在一个封闭年代一个光线幽暗的老宅子里,她是否曾经神情寂然地坐着,谛听墙外分岔的小径传来的脚步声。某一天一个英俊的王子打马经过,会顺着下马石优雅下马。这种幻觉是有物证的。距她家不远的晒台上的确有一方青石凿成的下马石,分为两级,那是我们村的遗物——有一些年月它被人推倒,灰头土脸地躺在村口的路边。它跟村里的雕花门楼和画板一样,在破“四旧”中被当成旧时代的糟粕,在破坏或遗弃的厄运里颠连无告。后来下马石又被人抬到池塘边的青石晒台上,在洗衣的石阶上伫望。偶尔有个老人指着它不无自豪地说,从前咱们村里出过人物!骑高头大马回来,就踩着这方下马石下来。当初它是摆在路边的,大人物懂礼数,不会骑马径直冲到家门口。但是纯芝姑的白马王子永远错过了这个村口,流散的姻缘在时光扭曲的维度里迢递无期。
她年复一年在一个由几间小屋和一个小院组成的秘境里独自啜饮岁月的苦茗,到小院里逡巡,给绿油油的菠菜牛皮菜大白菜捉虫子,抬头瞟了瞟那株缠绕大榆树的葡萄。烦恼的是,她总有那么多闲暇时光,在心里慢慢孕育一个人,反复捏造他的五官,刚毅的脸颊,坚定的目光和他的行姿。她一次也没有满意过,然后可以释然地说,行了,就是这样子。她只得一次又一次抛弃那个虚构偶像。有时,她坐在石门槛上,祈求有缘人从门前走过。她会毫不迟疑地跟他走,脸上挂着一辈子难得一见的两朵绯云。也许她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躲进小屋,拴上门。来人要是诚心诚意,她会守候在门口,全然不顾头上戴着夏天的暴雨云砧,抑或让冬雪来澡雪精神。
每逢村里女儿出阁,依照乡间风俗:村里同龄女孩自发组成陪嫁女的小团队。但是让她们左右为难的是,要不要去请纯芝姑?按说,六十岁没嫁出去就还是村里的闺女。但是谁敢去邀请她呢!无异于捅马蜂窝摸老虎尾巴触龙的逆鳞。万一纯芝姑气急败坏,在自家门口双手叉腰,冲着来人一顿破口大骂:“你们成心看笑话啊……”那样的尴尬事终究没有发生。纯芝姑家的门一整天都半掩着,主人可能外出也可能暗示屋里有人,也没见她家的炊烟升起来。她就当天可能的突发事件做了几种预案,但是结果都令她羞窘交加。唯一的逭遁办法——在地上打洞钻进去。到后来,她成了绝望的剩女,心底那份难以排遣的纠结反倒融蚀了。
纯芝姑干不了什么农活,只能帮助父亲料理家务。老汉总觉得这辈子没给女儿健全的身体,亏欠她太多,家里大事小事悉由她做主。老汉晚年长期寄居在城里儿子家,不知会不会将愧疚嫁接到城里,继续啃噬他的残年。只剩纯芝姑独守故园。
她也是命舛多见怪,常常自个儿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窝心得要命。别人在她面前一句话说得不妥,就会触痛她敏感荏弱的心,以为别人存心跟她过不去。天长日久她和村人结怨甚多。在村里,主动跟纯芝姑搭讪的人不多,人家担心寻常话里也能溅出怨怼的火花。当爱情变成遥不可及的奢侈,她的周围到处都是隐形的芒刺;遍地荆棘刺让她裹足不出,然而她依然如芒在背。亘古的村俗,黄花闺女的宿命向来都是嫁为人妻,散落到周围的村子去。只有她这支畸形的蒲公英,悄然开花暗自夭折,来不及随风播撒希望。
院里的葡萄主藤有十岁小孩胳膊那么粗,愈往上爬分枝愈多,一直攀缘到十余丈高的大榆树上,每到仲夏时节就挂满葡萄。葡萄青青的时候,一帮小童在院外的小径上晃来晃去,心里早早就惦记着高枝上的葡萄。葡萄只有豌豆般大小,还未到摘食时节,所以不具备偷摘的动机,孩子们可以坦然自若地站在树下仰望它们。待到一串串葡萄沉甸甸地吊着,翠绿里面镶嵌着少许的红翡,就少不得醉翁之意不在酒,无数馋虫挠得心里痒痒的。但孩子们只能徒然向亲爱的葡萄张望,像星星遥望月亮。纯芝姑八成正密切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于是孩子们跟古怪的女主人斗智斗勇,一有机会就打葡萄的主意。
院子四围疯长着乌藨子,就像别有用心地将小院围成一个绿色篱笆。乌藨子枝条上长着密密麻麻的小刺钩,那玩意儿“心眼”极坏,专跟一帮孩子作对,扎人毫不留情,而且专挑脖颈啊脸啊露皮肤的地方扎。孩子们吃它的亏都不算少,手上小腿上甚至耳朵上都被它刺伤划伤过。但是百密一疏,看上去密密匝匝的刺篱并非无懈可击,发现它薄弱的一处,拨开小腿处挂刺极小的乌藨子枝条,低头就可以钻进向往已久的小院。乌藨子还有特别温情特别诱人的一面,入夏之后,奉献出一挂挂乌紫浆果,甘美的滋味妙不可言!将它捧在手心里,或者手指撮得紧些,乌紫的浆汁就会留下它亲吻过的印记。孩子对乌藨子爱恨交加。葡萄给村里孩子带来的诱惑实在太大,就算扎得伤痕累累也在所不惜。纯芝姑的厨房门正对着小院,她的耳朵像猫儿一样尖着呢。我们时常在她家周围窥伺潜伏,因为钻进小院的契机总是稍纵即逝;只能瞅准她去对面山岗的菜园摘菜,去井边的小池浣衣,去野地芼猪草,去山里耙柴的当儿,一帮小屁孩立马溜进院子,敏捷地爬上大榆树去摘葡萄,荷包塞得鼓鼓囊囊的,迅速撤退。我们巧妙与之周旋,跟她斗智斗勇。在我们的童话故事里,她俨然是丑陋邪恶的老巫婆化身,而我们则是一群山村的古怪精灵。周旋的结果常常是我们有所斩获,等她返回家,已经发觉葡萄被人偷摘,但为时已晚,她的葡萄损失惨重。每到那个时节葡萄就是她的孩子,孩子不见了,岂能不焦躁!她在院子里来回察看狼藉的现场,又像老鹰扑到刺篱的外围。她背着罗锅来到门口的风水塘的塘塍上,双手叉腰摆开村骂架势。只见她双唇翕动、泡沫横飞、纵横捭阖、左右株连、污言秽语漫天飞舞,直骂得天昏地暗,连塘里的鱼儿也好奇地跃出水面。她的骂功在村里相当了得,除了封后的那位,她应该坐第二把交椅。村民私下遂有三叹:一叹她虽然人到中年但终究是闺女,村骂的功力怎么就不收敛一下!二叹她心眼忒小,不就是为了几粒长不成气候的葡萄吗,也犯得着跟一帮细伢子较真!三叹就她那副德性,一辈子找不到人家,活该!
她为人悭吝,但每到葡萄成熟的时节,村里还是有小屁孩就算打嘴也经不住葡萄的诱惑,在妈妈面前哭哭啼啼。妈妈拗不过,就低声下气地去找纯芝姑讨葡萄。看到有人好声好气地找上门,她不是外星人,虽然心里不大乐意,也不能一概回绝。来了对眼的人,她就亲自握着竹竿去打葡萄;但不是每个上门讨葡萄的人都能如愿以偿,有时她就对着来人婉拒:“葡萄还青哩,酸死人!”倘若别人不知趣,非得吃上葡萄,她就撅撅嘴,没好气地说:“竹竿在堂屋里,自己去打吧。”那时节找她讨葡萄的还真不少,平时她家门可罗雀,连小孩也害怕她的老宅子里有隐形的鬼魂。有一回她不知什么原因被人惹恼,气急败坏地站在自家门口,指桑骂槐地数落人:“呃!想吃葡萄的时候就‘纯芝姑’长,‘纯芝姑’短的,没葡萄吃了就么屁也不叫……”的确,要是没葡萄吃,她家的门庭会一直冷寂下去。
纯芝姑家的院子里还长着几丛毛竹,做鱼竿正好合适。一般人都知道她不好商量,不敢贸然跟她讨要,她最怕答应一个不愁两个,干脆王八咬手指——死不松口。于是,偶然会有大小孩钻进她家的院子里偷毛竹,招惹她站在池塘边上,上演一场铺天盖地的村骂,顺便借题发挥发泄内心的憋闷。
初夏,雨过天晴,她独自一人上山采蘑菇去。五颜六色的野蘑菇,正争先恐后地从灌木丛下那湿润的土壤里冒出来。她一趟接一趟往后山赶,像蚂蚁搬家,贪婪而费力地把野蘑菇一篮又一篮挽回来,晾在晒台上。晒干了好捎给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弟弟。他们身后有一把锁呢,通往城里的门那么小,窗户还隔着厚厚的玻璃,城市在纯芝姑眼里俨然光与色的幻影。她一辈子没嫁人,两个弟弟就是她平生最惦记的人。他们都有出息,凭着自身努力,先后走出闭塞乡村,融入繁华城市。提起弟弟,她的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像两片古怪的巨型花瓣,开在一个抑郁灵魂的花托和萼片上。其实她永远都只是陪衬,来到世上只为了擎着不属于自己的花瓣。
大多数日子,纯芝姑在她家房前屋后、灶台边、葡萄下、菜园里像幽灵般晃来荡去,她被虚幻的事物左右,被虚拟的家务,为不存在的偶像呕心沥血。她年过半百,生命的烛光在山风中摇曳。她的死毫无征兆。中午她脸色煞白,直叫喊心肌绞痛。别看有些刻薄的人仅仅记得住她的生理缺陷和阴沉脾气,背地里当作谈资;但是当不幸突如其来,全村人的关切立即向她汇聚。大家用她家的竹床扎成简易担架,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乡卫生院进发。去卫生院有五里地,为拯救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人们恨不得将脚下缠绕的山路像面团一般重新捏过,让它缩短。走在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