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习沧桑
2014-09-01俞律
●俞 律
复习沧桑
●俞 律
真是天意了,我新置的房产竟然就与我亲爱的母校一墙之隔。
八十年前的故里扬州的城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那里有一座小学,就依其方位叫城西小学,普通得很,没有任何的历史光环。我九岁远离故里,故里的一切,便随着时光的消失而逐渐淡化。不过,如果偶然触动忆旧的灵机,也会忽地警觉起来:不要忘了歌于斯、哭于斯的供奶汁育我的母地啊!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扬州城里土生土长的百姓,只是由于我父亲青年时代要远走上海去当教师,我们全家才怀着好奇心迁入那个十里洋场的。
说来有点寒碜,我家传到祖父手里,都不曾有过自家的房产。我童年时的栖息处是祖父租下来蔽风雨的几间老屋。按月缴付房租,这屋子就暂属于己;否则,房东要请我们走路的。那时,置房产诚然是官、贾两类人的侈事,我祖父业手工艺,与此无份。
父亲在上海,也只是三房客的身份,上海里弄里的居民,其实绝大多数都是三房客。父亲心安理得,似乎从来也不曾萌发过买房子的念头。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落户南京,住的是单位分配的蜗居,一个吃大锅饭的人就更加不可能想到自己买房子了。别说买房子了,就是想住得宽敞一点都简直是天方夜谭。
春夏秋冬,一消一长,看看在南京生活了六十个年头了。儿孙们都是满口南京话,竟不知扬州为何物;而我毕竟还残留着一点扬州的乡情,有时返扬小游,虽然鬓毛全衰,却还是乡音未改。个中感慨,不言而喻了。
俗话说得有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近年来,我手头聚了些闲钱。钱这东西最会作怪,我忽然想到祖父临终时,对年方七岁的我说的那段话:“大安子啊,爹爹(扬州方言,祖父叫爹爹)要走了!你要是学好,我在阴间拍拍手;你要是不学好,我就跺跺脚。”祖父脾气大,平时一生气就跺跺脚的。
学好学坏,本没有绝对的标准。祖父是满清转民国的人,他说的学好,想必是“荣宗耀祖”的意思。那时,读书人混个官儿做,是给祖先添光彩的事。可惜我如今已是八十大几的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连个芝麻绿豆官也不曾靠上过边,可怜我祖父在阴间不知要跺了多少遍的脚!幸亏我手头有了这点闲钱,多少也能让他老人家消点气吧。
因想到我家祖祖辈辈不曾置过房产,我何不为家庭立一个建业的奇功,让祖父欣然拍手呢?好在扬州房价不算高,便毅然决然用一张支票换下了一座老房子。天从人愿,一家人喜不自禁。
这房子也只一般,没有什么耀眼的亮点。然而毕竟在故乡首次置了房产,便琢磨首先给它立个响亮的名目。据野史,清末民初,扬州有一家名为“惜余春”的茶馆,是遗老遗少们诗酒雅集的地盘,来客多是一时名流。“惜余春”这三个字不知是谁所取,确乎具有一种令人消魂的文学魅力。后来查了一下,李白著有《惜余春赋》,这可是个最叫得响的依据。我于是就附庸这个风雅,名我的新置房为“惜余春堂”。我扬州人偷扬州产的风雅,不算侵权的。
大事安排定了,按说,接下来的事是搬家。不过我们一家一当都在南京,要搬到扬州去,当然不现实。那么扬州的房产,就算是个别墅吧。春秋暇日,来此度一个小假,头顶二分明月,耳听玉人吹箫,是第一等的风雅之事哩!
家里人建议,置了房产,不能不向祖先打个招呼,声明一下我也算是荣了宗耀了祖了。我本是吃饭穿衣的俗人,寻思这倒是自我安慰,寻觅快感的妙着,便组织家人,一齐到扬州上个祖坟。这回上祖坟,我竟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哭的原因,却又一时说不清楚,不说也罢。
上坟也只是烧几袋金色的纸元宝,献一束美丽的鲜花而已。只有一桩事值得提一下:在全家向祖宗鞠躬示敬的时候,我女儿双手合一,祷告道:“列祖列宗呀!我们家在扬州有房产了,你们务必来看看!”
当晚,全家就宿在这几间我们全家引以为荣的房子里了,我就像穷秀才住进了琼楼玉宇,乐不可支,一觉睡到大天光。
次日,刚刚起床,就听得女儿对老妈说得天花乱坠。原来她夜里辗转睡不着,听见房间里有人走动,起来看看,却又寂然,疑心祖宗真的有感应,来看后代新置的房子了。我老伴将信将疑。我急忙排解说,祖宗虽亲,毕竟人鬼异域,即使想来看看,门神也不会放行,除非托个梦儿,倒还使得。我这个人,玩票日子长了,受旧戏的影响大:《托兆碰碑》戏里就有杨七郎死后托梦给老令公的情节;《洪羊洞》戏里也有老令公死后托梦于杨六郎的段儿;上世纪三十年代名坤伶露兰春唱《阎瑞生》,也有莲英托梦的折子。当然我并不迷信,所谓祖宗托梦云云,无非是三分痴想,七分玩笑而已。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大家才回到现实中来。天气真好,淡淡的朝阳正在向扬州走近,窗外渐渐有儿童的呼啸声、叫喊声、笑闹声,然后这些声音溶和在一起,形成一种稚嫩、清脆的嘈杂,然后在一阵清越的钟声里骤然停顿。啊,就在我这个家的紧隔壁,是一座小学啊!
这一切忽然牵动了我的童心,当当当当的上课铃,我耳熟能详呀!千真万确,我激动地感觉到,分明触摸到这儿童们的大合奏中储藏着一份我的声音,难道这小学就是我阔别了八十年的城西小学么?
结果是大失所望。我走近隔壁小学的校门,看到的是“汶河小学”四个大字。可是我这房子分明地处十八湾,十八湾在扬州城西的四望亭路,这条路原名西门街。地处西门,为什么这小学竟不是从前的城西小学呢?
我决心寻访母校的具体位置,我从四望亭向西走去,走到二道桥,又发现一座小学。我以手加额,这应该是城西小学了吧。然而仍然是失望,这是实验小学,和城西小学风马牛不相及的。可是,现在扬州城西就这两座小学,没有其三了。
失望也会使人疲乏的,我只得在路旁为行人设置的木凳上坐下来,空怀旧梦,无任怅惘之至。
难道真的会是天意么?此时一个白发老人蹒跚而来,好像事先和我约定似的,在我旁边缓缓坐下。他在我空虚寂寞时走近我,先自赢得我几分好感;老人又爱韶,很快两个糟老头就搭讪起来。他自我介绍是扬州中学的退休教师。哦!原来是教育界的!这可是个向他打听城西小学的绝妙契机!果然他说:“老先生你问对人了,城西小学建国后更名西门街小学,后来和汶河小学合并,一二三年级就在那里上课。”
哎呀妙哉,怪不得隔壁的上课铃就像催我进教室似的!
真是天意了,我新置的房产竟然就与我亲爱的母校一墙之隔。
当我踏进母校大门的时候,难以言状地兴奋,而当我站在一群可爱的小精灵的身边时,反而倒平静下来。他们就是八十年前的我,如此而已。这就是大自然,就是生活的去、来、今,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不再激动下去了,我平静得像一汪止水。好像一个人,少年时在某处经过,在路旁的树干上刻下“到此一游”几个字,然后就淡忘了,再然后人变老了,再然后非常偶然地又经过当年刻下字的树旁,发觉了当年刻下的那几个字,感觉到的只是那棵树长大长粗了,字还端然在,只是有点变形,但还是那几个字。唉!最多也不过会想起古人的那句名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行文至止,好像应该结束了,但还有一个回忆,不应该放弃的。
当年城西小学校长姓周,是个很和善的瘦长的青年。其时我姨父任扬州教育局的教委,时常有同事来家谈工作。他们谈到周校长时,总是善意地戏称为“周小头”,我常在姨父家玩,熟悉这个称呼。当时学校里星期一照例要上“纪念周”的,纪念的对象是国父孙中山先生。有一次纪念周上,学生们已经肩比肩地排好队,准备开会了,但还有人叽叽喳喳地讲话。这时候,周校长匆匆来了,我便大声对身边讲着话的同学说:“不要讲了,周小头来了。”接下来当然便立刻宣布开会,唱三民主义歌,背总理遗嘱,然后校长讲话,宣传抵制日货,以实际行动抗日,再然后唱总理纪念歌,纪念周就结束了。
于是接下来开始上课,只见“级任先生”(现在谓之班主任)板着面孔,向我走过来,命令我:“跪下。”我知道,要体罚了,便主动伸出手去。他用藤条在我手心连抽了几下,把藤条一扔:“跪到下课再起来。”
我知道就因为我绝对无心地使用了周校长的绰号,闯下这祸。
后来也就无事了,周校长不一定知道,级任先生罚我也罚得对。说来也怪,如此小事,竟使我毕生不忘。
其实也不能说毕生不忘,如果我不在扬州买房子,说不定不用一辈子,过几年就忘怀了。人生就是这么奇妙,也许,在这房子里我还会忆起许许多多这类已经模糊得无可名状的琐事,这是一段沧桑的喜怒哀乐的从头复习,即使没有奇情妙节,平淡琐碎得就像平时吃饭穿衣,也可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