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生的相望

剑男

诗人然也

是的，墓碑是最后的站牌

多少次远远地望见，那里只有寂静

青竹摇摇，偶尔有鸟儿飞过，偶尔

会停驻在碑石上，跳掷

而飞翔与鸣叫并非刻意的嘲讽

亦有温暖，是亲友清明燃过的纸灰

是除夕之夜点亮的灯盏

隔着泥土，轮回

它也望见了我每天重复往返的徒劳

不甘于是其所是，亦不能耽于所非

所欲如春花般灿烂而开

又随秋虫寂寂乎没

而更多的时候是相忘

漆黑的夜晚，我可能只会梦见星光

偶尔酒醉，会把自己也忘了

——然也《相望》

然也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二十多年来一直在默默写着诗，用诗歌来平衡毫无诗意的日常生活。几年前读到他的《相望》时，我正从老家参加一位亲人的葬礼回来，对亲人的怀念，对生死的感慨使我一下子深深记住了这首诗。

同时我也想到庄子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庄子看来，生死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人的生死存亡、穷达贫富都是天命的一种自然安排。一般世人注重物质形式，终身役役，这一切终归不过是徒劳，不如弃世修心，超越现实羁绊以求得生命本质的存在。——我想然也的“相望”到“相忘”是不是也想如庄子一样看破人生的虚无。

是的，墓碑是最后的站牌

多少次远远地望见，那里只有寂静

青竹摇摇，偶尔有鸟儿飞过，偶尔

会停驻在碑石上，跳掷

如果人生就是一次长长的旅程，“墓碑是最后的站牌”。诗人一开始就点出诗题——相望的对象。死亡是人生的宿命，对于芸芸众生而言，生命的存留形式最终不过就是一块墓碑。诗人武断的结论不过是告诉我们人生意义的真相。因此他说：“多少次远远地望见，那里只有寂静。”寂静是相对喧闹而言的，这是否表示了诗人对终身役役的人生的思考，我们不得而知。但后面对所望见的墓碑周围的情境却别有意味：青竹在风中轻轻摇曳，有鸟儿偶尔从墓碑上飞过或作短暂停留并在上面跳掷。就诗歌的艺术手法而言，这是以动写静，进一步写墓碑寂静的存在，但这里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感倾向，——人就像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一样，当他归于自然，作为他曾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证据的墓碑，在鸟儿眼里它和任何供其停驻跳跃的凭借没有两样，有庄子安命齐物的意思。

而飞翔与鸣叫并非刻意的嘲讽

亦有温暖，是亲友清明燃过的纸灰

是除夕之夜点亮的灯盏

隔着泥土，轮回

“而飞翔与鸣叫并非刻意的嘲讽”实际上就是对上一节的一个生发，鸟的飞翔和鸣叫并不是刻意嘲讽人生想借墓碑得以留存生命。但诗人悲观的情绪在这里较上一节有一个上扬——墓碑不能证明一个人的永生，却能传递人世间的温暖。这种温暖也许只是一种纪念，也许只是生者通过某种方式表达对逝去生命的永恒寂灭的一种伤痛，但情感的力量可以使我们在生的苦乐中获得某种慰藉——死亡不过是肉身的消亡，生命还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和轮回。因此诗人写到清明的祭扫和除夕的上坟，似乎我们在清明祭扫是隔着时空与逝者对话，“除夕之夜点亮灯盏”是为死去的亲人点一盏可以照亮回家之路的灯。虽然我们知道这只是一种寄托，但想到我们苦难人生的最后归宿，这何尝不是一种告慰。诗人这样写既告慰生者，也是告慰自己。

它也望见了我每天重复往返的徒劳

不甘于是其所是，亦不能耽于所非

所欲如春花般灿烂而开

又随秋虫寂寂乎没

但告慰又如何？紧接着诗人又通过与墓碑的相望来打量自己。诗人望见墓碑看到死的寂灭，墓碑看到诗人又是怎样的呢？两相观望，看似一实一虚，其实是亦实亦虚。“它也望见了我每天重复往返的徒劳”。——墓碑实际上是指代一个逝去的生命，一个“也”字说明逝者生前也是如此重复往返的徒劳，徒劳是没有意义的，这一虚构表达的就是诗人自己对人生意义的怀疑。后面的“不甘” “不能耽”可以看作是诗人在人世间的种种努力，也就是诗人自己说的“所欲”。“所欲”无疑是诗人乃至世人的一种真实状态，诗人却通过墓碑说它们“如春花般灿烂而开/又随秋虫寂寂乎没”，这应当是说相对于生命本质的存在，一切不过是徒劳并终将消失于无。与上一节不同，诗人的情绪又抑了下来。

而更多的时候是相忘

漆黑的夜晚，我可能只会梦见星光

偶尔酒醉，会把自己也忘了

与墓碑相望，诗人的情感是复杂的。他从中看出了人生的虚无，也看出虚无人生中的慰藉和温暖。情感的起伏也使诗人的抒情更加真实。但在结尾诗人却说到“更多的时候是相忘”，从望到忘，一个谐音又将诗歌的抒情基调扬了起来。 “在漆黑的夜晚，我可能只会梦见星光”，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已经不再纠结于生死对于人生的意义，而愿意保有自己在更为广阔的时空中对光明事物的向往，他担心的不是现实的给予他的无奈，而是担心自己沉沦其中，会不会有一天“把自己也忘了”，忘记自己最初的来路和自己曾经渴慕的归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