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褐马
2014-08-30乌热尔图
兔褐马是一匹普普通通的马,它在马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它中等个头儿,全身的毛色发灰,四条腿上长着黑褐色的长毛,脑门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杂毛,从远处看,它挺像一只秋天的野兔。它骨架粗大,跑得并不快,走得也不太稳。在挑选优质良马的活动中,牧人的眼光每次都从它的脊背滑了过去,它在马群中待了一年又一年,被当成了谁也相不中的老马。
青草发绿的时节,兔褐马终于告别了马群。它是裹在二岁子小马群里,被主人卖给了远处的牧场。
在离开马群,被陌生人用套马杆驱赶着奔向偏远山谷时,谁也没有发现兔褐马眼窝里流出的泪水,连同它相伴十三年的老牧人,也没有顾及它恋恋不舍的心情。它是那么不情愿离开马群的,没等走出马群多远,趁年轻牧人的一时疏忽,它扭头一阵狂奔,一溜烟跑回了主人的马群中。三个牧人虽然骑着快马,在马背上还是给气得嗷嗷直叫。他们连堵带截,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没能把它撵出来。
兔褐马的老主人骑着一匹转弯灵活的杆子马,将套马杆搭在它脖子上时,这才让它停住脚步。它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老主人。老牧人好像理解了它的心情,扭身下了坐骑,走到它身边,对着它的耳根嘟囔了一些什么,这让它安静了下来,乖乖地听从了主人的劝告,默默地离开了马群。
它走得挺慢,脚步显得十分沉重,步态也变得僵硬。走出马群有十几步远,它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尽管头上的皮鞭抽得啪啪直响,它还是盯着那飘着一缕炊烟的毡包,扬起脖子发出咴咴的嘶鸣。它用这嘶鸣声告别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兔褐马离开了马群,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后,它在新的牧场度过了第一个白天。这一天,它觉得比熬过整整一个夏天还要漫长。黄昏降临时,它的蹄寸被绊了一副结结实实的三条腿皮绊。新主人解下它头上的皮笼头,弯下腰身细心查看马绊是否牢靠,觉得放心之后才拍打着它的脊背,将它撒到了草场。
天空的星星亮起来了。兔褐马低头啃着湿漉漉的嫩草,大口地贪食着,嘴里发出嚓嚓的咀嚼声。在它身边闲逛的伙伴们,不时惊讶地打量着它,对它这么快就适应下来感到有些纳闷。这些家伙烦躁地跑来跑去,冲着远处的山脊发出一声声嘶鸣。离别家乡的头一个夜晚,每一匹马的心情都是这么不安。
深蓝色的天幕上,星光开始变暗了,草场上一片寂静。兔褐马的伙伴东一帮、西一伙儿地聚在一起,垂着头无精打采地打盹。这时,兔褐马吃饱了青草,它挺起胸,昂着头,朝灰褐色的东山眺望。它清清楚楚地记起,它们是从那个山腰翻过山脊的。它张大鼻孔闻着空气中的气味,在轻拂的夜风中,捕捉到了残留在路上的气息,那强烈的思乡之情被唤醒了,它似乎听到了故乡的呼唤。
它开始在草地上挪动脚步,但它的两条前腿,再加上一条后腿,已经被生牛皮编的蹄绊牢牢地连在了一起,使它只能踏着碎步一寸一寸地前移,就像瘸了一条腿的母牛。兔褐马焦急地晃着脑袋,甩着鬃毛,不停地打着响鼻,它从来没有这么恼火过。它抬起前蹄,后蹄又蹬又踹,决心要把这可恨的皮绊一蹬两断。可无论它在那里打滚儿,还是在那里打转儿,不但没把皮绊挣断,反倒把自己的蹄寸勒得火烧火燎,浑身上下也被汗水湿透了。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它跌了多少个跟头,不得不歇歇脚,停下来喘口气。晚风中飘来的故乡草场的气味,为它增添了力量,蹄寸上小小的皮绊没有难住它,它甩着长鬃,朝着自己认准的方向一寸一寸地移动。
兔褐马在草滩磨蹭了很久,头顶的天幕渐渐地变成灰白色,东方开始发白。在它跌了无数个跟头之后,终于摸索出了戴着马绊行走的窍门。这一特殊的步法完全是被逼出来的,这就是先将没上绊的后腿朝前跨一大步,靠它来支撑整个身体,然后将上了绊的三条腿同时向前发力,腰椎配合着弓起来,当重心前移的同时舒展身腰,这样就使整个身子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这样的走法虽然别扭,但速度还是加快了许多。在那个夜晚,在那空旷的草地上,远远看上去,兔褐马就像个大青蛙,在那里一蹦一跳地行走。
很快,在没膝深的草丛里,留下了一条拖沓的沟痕,这是兔褐马带绊奔走的印迹。天空发亮时,兔褐马翻过了东山的脊背,它在山顶停留片刻,冲着远处发出高亢的嘶鸣,这是它在为自己鼓劲。它似乎感觉到了故乡的草场,闻到了从那里飘来的草香,但它要回到家乡,还要跨过一道道山谷,翻过数不清的山冈。它前面的路,还真远着呢!
兔褐马松了口气。在清晨露水的浸湿下,蹄寸上的皮绊在草丛和沙砾的磨蚀下,终于被挣断了。兔褐马高兴极了,它低头舔着蹄寸上的伤口,伸直了腰,舒舒服服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扬起脖子,抖开长鬃,朝故乡的牧场狂奔而去。远远望去,它像草丛中飞奔的惊兔,也像一闪而过的清风。
在那个傍晚,兔褐马回了自己熟悉的牧场。它站在那里,贪婪地闻着草丛中、河岸旁,以及从马群里飘送过来的那使它心醉神迷的气息。如同游遍了天涯海角重归故里的浪子,重回故乡怀抱的兴奋使得它不知如何是好。它找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倒卧在那里,翻过来翻过去地在散发着草香的泥土上蹭着身上的汗渍。它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打滚儿,欢喜得就像吃饱喝足了的小马驹。
它一口气奔上山冈,站在主人的毡包前,用它的厚唇吻着那扇浅绿色的小门,嘴里发出咴咴的呼唤。
门开了,它的老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额头的皱纹舒展了。他一把搂住兔褐马的脑袋,抚摸着它的面颊,真真切切地表达着对它的疼爱。兔褐马温顺地站在主人面前,甩动着长尾,右蹄有节奏地踏动。它还抖落身上的尘土,伸长了脖子,用它的厚唇吻着主人的衣襟,吻着他的手臂。
就这样,兔褐马腿上拖着三条腿的皮绊,翻山越岭,奔走了数百里山路,一口气跑回了故乡。可它的运气并不太好,尾随着它的蹄印,两名牧工骑着高头大马狂奔而来。就在主人的毡包前,皮鞭落在兔褐马的脊背,它的头上又被扣上了笼头。那不讲客套的牧工,一前一后地驱赶着它,将它生拉硬扯地牵走了。
兔褐马的老主人追了上来。他扯住兔褐马的笼头,将半袋燕麦撒在它的脚下,然后默默地立在一旁,呆呆地望着它,一脸的无奈。
兔褐马嚼着喷香的燕麦,心里很不是滋味。它还没来得及在草甸子溜蹄子,去河湾洗身子,也没见到马群里伙伴儿的身影,更没来得及把草场上的一切瞧上几眼,就这样被牵走了。
老牧人脸色很难看,他目送着兔褐马的背影,意识到它比任何一匹马都要恋群、恋家。他断定这次兔褐马被牵走之后,再也没机会回来了,一直到它把那副骨架扔在陌生的草场。老牧人久久地伫立,目送着兔褐马,神色有些忧伤,他感到了懊悔。
过了几天,那是一个明朗的清晨,老牧人被一阵熟悉的声响惊醒了,他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马的喘息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披上外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毡包。
老牧人一出门外,果然让他惊呆了,只见兔褐马浑身沾满泥浆、草沫,汗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尊泥塑的野马。他发现,兔褐马的蹄寸上戴着一副用铁链制成的绊索,它的蹄寸已经磨烂了皮肉,流出了一片鲜红的血。
兔褐马一见主人,欢快地晃动着脑袋,甩着长鬃,两只眼睛闪出了光亮,用低沉的声音问候着主人。
“我的伙伴儿!”老牧人眼眶湿了,“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走回来的?还戴着这么硬实的绊索!”老人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你是怎么过的那片洼地?那片淤泥可陷死过一头大犍牛啊!”老牧人张开双臂,搂住了兔褐马的脖子。
从那以后,兔褐马哪儿也不去了,它自由自在地奔跑在故乡的草地。
(本刊编辑禾木摘自《七叉犄角的公鹿》,乌热尔图著,定价16.80元,禹田文化传媒联合同心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