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天空

苏陈

一

初一新学期伊始，凌飞妍早早来到教室，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刚落座没几分钟，一个女孩儿走到她身边：“请问你旁边有人吗？”

凌飞妍回过头看，从没见过这么矮小干瘦的女孩儿——校服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头发扎了一个马尾辫，怎么看都不好看。虽然不大乐意，凌飞妍还是快速摇了摇头。

“那我就坐这里啦！”那女孩儿放下双肩包，冲她笑，“你好，我叫叶蓁蓁！”

“凌飞妍。”凌飞妍才懒得和她这样普通的女孩儿客套，随口答了一句，继续望向窗外。初秋的阳光那么温柔，叶子在风中自由舒展，遥远的天空蓝得好像调色均匀的油彩。

上初一了，当然和从前不一样，不过，谁叫她是引人注目的凌飞妍呢？这就意味着，她的初中生活将依旧缤纷多彩。

课堂上，轮到凌飞妍做自我介绍时，她毫不犹豫，风一样地走上讲台——她从前经常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从不怯场，举止大方，理所当然地收获了热烈掌声。

回到座位上时，凌飞妍注意到叶蓁蓁口中念念有词，十分紧张。叶蓁蓁起身，走上讲台，她实在太矮，头顶只到凌飞妍的嘴唇。

凌飞妍本想看叶蓁蓁出丑，没想到走上讲台的叶蓁蓁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微笑着，唱起一首同学们耳熟能详的歌：“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等待阳光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叶蓁蓁甜美的嗓音引得同学们纷纷鼓掌。“相信大家一定都看到了，我是一个特别矮小的女孩儿。”她的直言不讳引起一阵笑声，“但我想说，别看我矮，我能唱歌，会跳舞，还经常参加户外活动，对长跑也有浓厚兴趣——老师，运动会别忘了我哦！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哪怕稍有欠缺，只要努力，也能赶上！”

此时，笑声已由鄙夷变为友好，同学们毫不吝啬地给她掌声。

“拜托大家时时督促我，当然，不是以嘲笑的方式！”叶蓁蓁也和大家一起笑，“在这样优秀的班集体里，我希望与大家共同进步！”

看着叶蓁蓁，凌飞妍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唇角带笑，但依旧不好看。在凌飞妍的认知里，一个优秀的学生应该样样突出，哪会如此平凡。

二

转眼一个月过去。

要说小学与初中的不同，主要体现在课程的多寡，与老师的要求程度上。

凌飞妍向来是天之骄女，从小回回测验都是拔头筹，进了重点学校的重点班也不例外。虽然还没举行考试，不过，语文老师念的模范作文，数学老师赞赏的漂亮作业，英语老师夸奖的最佳朗诵……都少不了她。

凌飞妍看过叶蓁蓁的作业，并不如自己做得好。课堂上，叶蓁蓁积极举手发言，不是每次都能完全说对，但她听课时，眼睛亮晶晶的，神情一丝不苟。

课间，叶蓁蓁正和前桌同学闲聊，忽然笑着说：“我当然不能算优等生，优等生得是妍妍这样的，对吧？”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叶蓁蓁开始称凌飞妍为“妍妍”，带着不同于一般人的亲近。叶蓁蓁夸奖凌飞妍的语气相当真诚，让凌飞妍心中有说不出的舒坦。

前桌同学接过话题：“那凌飞妍有些什么爱好？”

说起爱好，凌飞妍自认并不像普通女孩儿那样只爱唱歌、跳舞，她带着骄傲的语气说：“我很喜欢户外运动，比如，登山。”

叶蓁蓁来了兴趣：“你爱登山？”

“是啊，我还加了个学生驴友QQ群，你不懂的啦……”话说出口，凌飞妍自觉有些不妥。好在叶蓁蓁没回应什么，而是岔开了话题。

三

数学随堂测验之后，数学老师着重表扬了叶蓁蓁，说虽然她的测验分数不是全班最高，但最后一题用了全新方法来解答，还说，课余时间全班就数叶蓁蓁去办公室请教问题最积极，希望大家向她学习。

凌飞妍看着叶蓁蓁测试卷上的分数，明明没自己的高，老师太偏心了！

“妍妍，你能给我讲讲这道题吗？”叶蓁蓁似乎对凌飞妍的愤怒毫无察觉。其实，凌飞妍与叶蓁蓁的关系已不像从前那么紧张，每次她们一起打扫卫生时，倒垃圾这种脏活，叶蓁蓁总是主动承担；叶蓁蓁对凌飞妍也十分友善，有时会送她牛奶，给她讲笑话，在她上课走神时提醒她……虽然凌飞妍不认为叶蓁蓁优秀，但也不再排斥。

可这次，凌飞妍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课后，她打开手机，进入学生驴友QQ群，在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聊天窗口打字如飞：“我之前说的那个同桌，今天受了老师表扬，装模作样，在我面前得瑟。”

有人问：“是你之前说的特别矮的那个？”

凌飞妍找到了知己：“可不是嘛，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

又有人发表意见：“所以嘛，长得丑不是她的错，出来吓唬人就不对了。”

凌飞妍忍不住笑出声，紧接着加了一句：“她这次分数还没我高呢！”

群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年纪稍大的看不过去了：“你们这样说可不对，怎么能这么肤浅地判断一个人呢？”

“对呀，我们群主也长得不高，她还不是擅长登山，组织能力也强！”

……

随着群内话题转变为对群主欣欣的夸奖，凌飞妍直接关掉了QQ——她加入群不久，一向都和大家相处愉快，哪里想到自己受了委屈在群里诉苦，群友们却一点儿也不理解。由于凌飞妍还没参加过群内活动，所以从未见过群主，想来人家也比叶蓁蓁出彩得多。

四

校园晚会即将开始。

凌飞妍从文娱委员雪婷那儿了解到，班上打算排演一出话剧，选定的剧本是《孔雀的焰火》。雪婷讲，为公平起见，大家自由竞争，争取角色。

《孔雀的焰火》凌飞妍自小就非常喜欢，据此改编的动画片也看了好多遍，讲的是一只小孔雀为帮助他人，把羽毛贡献给大家，当她失去羽毛、模样变丑时，孔雀仙子收她为徒，让她再次翱翔于天际，给人间展示美丽的孔雀焰火。

漂亮的凌飞妍，对于女主角，当然志在必得。

叶蓁蓁轻轻地问：“妍妍，你要参加吗？我也想报名呢。”

凌飞妍忍不住笑起来：“你好好加油，如果，你觉得我们班需要一只矮孔雀的话。”

叶蓁蓁皱着眉：“妍妍，你别这么说，我把你当好朋友呢。身高是父母给的，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我很喜欢话剧。”若换成其他女生，凌飞妍可能会有点儿危机意识，可是叶蓁蓁——看看她那矮小的个子，哪里有一分一毫像孔雀了？

试演当天，作为导演的雪婷，对于凌飞妍的表演不满意：“说真的，妍妍，前期的小孔雀是很自卑的，你不能总这样洋洋得意，只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

凌飞妍想说些什么，站在一旁等了很久的叶蓁蓁抢先开口：“我能不能试试呢？”

雪婷应允了，喊：“开始！”叶蓁蓁的表情忽然不一样了，连凌飞妍也不得不承认，她把小孔雀的自卑、迷茫演得非常到位。雪婷当即宣布，《孔雀的焰火》的女主角是叶蓁蓁，其他女生可以饰演剧中众多漂亮的孔雀。“集体荣誉，重在参与！”雪婷安慰大家。

凌飞妍这下可受不了，她把脸埋在手臂间，忍不住哭出来。

心情平复之后，她登陆冷落了好几天的QQ，发现学生驴友QQ群的图标一闪一闪，好不热闹——大家正在热烈讨论即将到来的登山活动，她好不容易插上嘴，问清楚时间、地点，赶紧报了名。

就当散散心吧，而且她也早想见见群友们，把自己的委屈倾诉。

五

登山那天，凌飞妍从大巴上走下来，看到景区门口聚满了人。她整理一下运动服，走过去和大家打招呼。

不远处有个女孩儿跑过来，伴着爽朗的声音：“对不起，路上堵车，我没迟到吧？”

凌飞妍回头一看，心中一惊，竟是叶蓁蓁！

叶蓁蓁热情地跟凌飞妍打招呼，凌飞妍没心思回应，她的思绪早已飘在半空——自我介绍时，叶蓁蓁说自己擅长运动；提到登山，叶蓁蓁也颇感兴趣；群友还提到群主也是矮个子……莫非，叶蓁蓁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群主？！

这时，另一个女孩儿走过来，含笑拉着叶蓁蓁：“这是妍妍，她对我们矮个子女生可是有一点儿偏见哦！”

叶蓁蓁笑着望向凌飞妍，道：“欣欣姐，那次是我惹妍妍生气，她才讲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其实她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妍妍？”

凌飞妍尴尬地笑笑，打量着被称作欣欣的女孩儿——欣欣穿着运动装，看起来比凌飞妍大几岁，个子却还没她高。欣欣神态自若，开朗健谈，和大家亲热地打招呼。

这一连串事情大大超过了凌飞妍的接受范围，让她心绪紊乱——叶蓁蓁居然也在学生驴友QQ群里？她和群主关系亲密，而且，大家似乎特别喜欢她；让众人交口称赞的群主，竟也是这样小小的不起眼的女孩儿？

六

在欣欣布置路线、安排时间时，凌飞妍看着叶蓁蓁的侧脸——阳光下，她的睫毛长长的，眼神专注。这样的眼神，凌飞妍见过太多次——当叶蓁蓁认真听老师讲课时，当叶蓁蓁和同学们玩乐时，当叶蓁蓁叫她妍妍时……都是如此专注。

人群解散后，叶蓁蓁明显有话想对凌飞妍讲，还没开口，就被其他群友拉着聊起天来。凌飞妍站在一旁，飘入耳内的，都是一些登山的专业术语。回想起从前种种，凌飞妍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真了解过叶蓁蓁，对她总带有偏见。

待到凌飞妍回过神来，她已经落后于大队伍了。山路蜿蜒，枝叶缝隙间漏下细碎的阳光，微风过处，可以嗅到草木清香。队员们在远处说说笑笑，结伴前行。

凌飞妍可不想掉队，急急忙忙冲向前，却没留意脚下的石子，崴了脚。她发出一声低呼，忍痛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没法登山了。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

这时，一双温暖的手搭上凌飞妍的肩膀，她抬头一看，是矮小的叶蓁蓁。叶蓁蓁把凌飞妍扶着坐到道旁的石头上，蹲下身子，说：“我看你不能再走了，不如我们坐在这儿歇一会儿，等男生们下来，把你背回去。”

“那你呢？”

“我也坐在这儿欣赏风景呀！”叶蓁蓁站起身来，深呼吸，“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误会，但我想，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我，喜欢我。我自幼就比同龄人矮小，一度非常自卑。进入学生驴友QQ群后，第一次参加登山活动，几个男生嘲笑我，欣欣姐站出来护着我，告诉我，她也被嘲笑过。她说，‘我一直相信，嘲笑只是一时，如果接触久了，大家自然会了解我，和我成为朋友。正是在欣欣姐的感染下，我开始努力提升自己。你看，尽管我现在偶尔也会遇上尴尬的情况，但越来越多同学接纳我，喜欢我，看到了我的努力。”

叶蓁蓁停顿了几秒，咬着嘴唇：“可是妍妍，怎么到了你这儿，就行不通了呢？”

千言万语，凌飞妍不知从何说起——她想要道歉，又想要道谢，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迟疑片刻，握住叶蓁蓁的手，然后得到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晚些时候，这两小女孩儿并肩坐在光滑的石头上，呼吸着新鲜空气，聊天，唱歌，愈发投契——“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