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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灯

2014-08-26谭民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8期
关键词:煤油灯身影农场

谭民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的家运不济,可以说,是糟透了。

记不清是从哪一年起,爸爸开始挨整,以后几年,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都是被批的对象,记忆中,好像是在写检查中度日,他的职务越来越小,受批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家里的情况也不妙,妈妈被调离工作几十年的单位,到一个偏远的公社卫生院去了。哥哥下放几年后,想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报了名,体检合格,可是,政审后却被淘汰。哥哥很伤心,最终没有圆他参军报效国家的心愿。

记得有一次,上初中的妹妹放学后哭着回到家,甩了书包说不去学校了。爸爸忙问什么原因,妹妹说她写了入团申请书,后来被通知家庭有问题,不能通过,她太委屈失望了。爸爸听后笑笑,笑容非常苦涩、勉强,他没说什么,捡起妹妹的书包,拿出她的作业看看,然后整理好课本,把书包挂在墙上,默默地出去了。

第二天,妹妹还是去上学了。但我发现,从那时开始,爸爸的话越来越少,并且,戒烟很久了的他,又开始吸上了。那段时间,家里像有一层阴霾,有些原来经常来家里的人,也不敢过来走动,甚至有人还说些对我爸爸不负责任的话。我听到后非常气愤,常常义愤填膺的,可爸爸说,人家也有难处,现在的环境,大家都要明哲保身。尽管那时气氛很紧张压抑,可看上去,爸爸仍然保持以往的镇静,没听他说过什么怨言,仍坚持准时上下班。回到家里时,还会继续跟我们讲一些他小时候的故事,或者询问我们学习上的事。但当他一个人时,则经常沉默地坐着,吸着烟,一动不动,思考着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从睡眠中醒来。黑暗里,隐约听见微微的抽泣,我仔细听,知道那声音是爸爸的,显然,他在强烈克制住自己,可还是有细细的声音,感觉那样地压抑和凄楚。爸爸也会哭?我的爸爸也会哭?我十分惊诧,在我的眼里,爸爸是十分坚强的,他是不可能有眼泪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爸爸的哭声,也是我知道的爸爸唯一的一次哭泣。

1977年,爸爸又去了农场,被隔离办学习班了,几个月不能回家。一次,一个在农场煮饭的师傅,偷偷来到我家,拿我爸爸换洗的衣服。临走时,他悄悄对我妈妈说:“老谭真是个好人!其实,有人整老谭,只是要他写揭发一位老领导的材料,可这都是莫须有的,老谭就是坚持不配合,结果惹恼了人家,不能过关。”

那一年,我十六岁,正好高中毕业。刚毕业,我放弃了可以留在城里的机会,主动要求下放,我要逃避这个令我伤心愤懑的城市。离别城市的那一天,我多么想看看久未见面的爸爸,也多么想爸爸能来送我一程啊,但这个愿望是奢侈的,因为,当时我的爸爸已经被整得焦头烂额,还在农场不能出来。

我下放的地点,离县城六十多里地,孤零零地深处山坑里。有条小河从村旁边穿过,我们要出去,就要通过小河上用几根木头临时搭建的桥,每到下雨,河水上涨,桥往往就会被冲垮,这时,我们就只能待在村里。

刚开始的一个多月,我跟随着农民一起出工下田,挥洒汗水,尽管高强度的农事大大超出我年轻体格的承受,但我依然咬紧牙关扛着,想在高负荷的劳动中,消磨忘却那些烦心的事。但并不能如愿,每到夜晚来临,首先爬上我心中的,不是体力透支后的疲惫,而是对家、对家人思念的痛楚,尤其是对爸爸境况的担忧。孤灯下,人生地不熟,我真正感到了孤独和无助。那时,我还年少无知,不能理解像爸爸这样待人正直友善、光明磊落、是非分明、做事情极其负责任的人,怎么会受到这般屈辱的待遇?这是天大的不公。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越来越抑郁,似乎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甚至还生出仇恨社会的情绪。我感觉到自己要绝望和崩溃了。

在一个惺忪迷殢的夜里,下着雨,由于电力紧张,天刚黑下来,就停电了,四处漆黑。我百无聊赖地早早上了床,似睡非睡地躺着。约在子夜前后,迷糊间,听见有人轻微地叫着我的名字。我顿时惊醒,声音虽然微弱,但我听出那是爸爸在叫我。我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还在梦中,因为,我不敢想象这时的爸爸在这雨夜里能够来看我。但接下来,门外再次清晰地传来爸爸亲切的叫声。不是梦,爸爸真的来了!

我兴奋地下床,趿拉着鞋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的那个人,尽管在黑夜,凭身影我立即认出就是我的爸爸。让进爸爸,我激动地擦着火柴,好几次才把煤油灯点亮,灯光下,爸爸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我已经很久没看见爸爸了,他身体瘦了一圈,眼圈黑黑的,颜面有些浮肿,一脸的疲惫。衣着有些单薄,衣袖和裤腿湿漉漉的,还沾了泥污。

爸爸真的累了,刚进屋,就拿了凳子坐了下来,接过我端来的水,一口气喝了大半。他望着我说:“小民,这么久没来看你,真是不该,本来早就要来的,可是忙,老是脱不了身。”语气很是歉疚。尽管爸爸故意显出很轻松的模样,但我知道他这么晚来,肯定是冒了好大的风险偷偷出来的,之所以不说出真相,是怕我担心。我想,这时爸爸冒雨前来,是因为知道了我现在的困境和情绪容易出现极端,这时的我需要他的帮助。我努力克制住自己,尽管泪水在眼里打转,我还是不让它流下来。

有风,煤油灯的灯火摇曳,屋内的光线或明或暗,把爸爸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折射在对面墙壁上,愈发显得高大。

我问爸爸是怎么来的。那时,交通闭塞,这么晚了,是没有汽车来往的。爸爸说:“骑单车,只是天黑看不清,路不好走,摔了一跤。”说着,还淡淡地笑了起来,接着,他问我在这怎么样,能不能过得惯,我回答好,这里的人对我都好。爸爸欣喜了:“下乡锻炼也好,对你今后成长有好处,现在看你是能够吃苦的,儿子你成熟了,爸爸真高兴!”爸爸眼中闪着光。前段时间我都在想,再见到爸爸时,一定会说很多话,把自己压抑在内心的东西倾诉出来,然而,这一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想,这一切的一切,我所谓的痛苦,在忍受着屈辱,承受着更大压力的爸爸面前,又算得了什么?这时的我,躁动的心已经被爸爸的出现,以及他的从容淡定熨帖了。

时间过得快,爸爸要回去了,他要在天亮前赶回农场。我恋恋不舍地要送,他在门前拦住不让,捏着我的肩膀说:“男人,要坚强一些。”刚出门,又返回屋内,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在我手里:“长身体的时候,要注意营养。”说完,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我伫立在门口,外面,雨还在继续下着,四周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屋内,煤油灯光还在摇曳着,但我感觉好像明亮了许多,内心也被照得一片光明。爸爸一路怎么摸索着回去?那桥有没有被大水冲垮?能不能过去?爸爸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回农场?他偷偷出来有没有被发现而又要写新的检查?这时,我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多年以后,爸爸的错案得到了纠正,重新恢复了名誉和职务待遇,他也渐渐老去了,都说人老了爱叙旧,但他很少提及那些年不愉快的往事。我也再没问起过那天雨夜的事,因为,在爸爸艰苦曲折的一生里,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的。但从此,爸爸那坚强刚毅,刚中有柔,危难之际还时刻关爱家人的胸怀以及他那深沉的父爱,已经深深植根在了我的心中。他的这种精神,一直影响鼓励着我,每当有困难来临,我的脑海里,就会自然地浮现出那个夜晚,那个漆黑的雨夜中,那盏摇曳的煤油灯的灯光下,那高大的身影,还有那句话——“男人,要坚强一些!”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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