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蚊烟

杨华之

父亲坐在我十四岁的目光里，心情沉重却故作平静。他不时地转过身来，用颤抖的手在我的额头感觉一下体温，然后转过身继续手中的活儿。我无精打采地躺在木板床上，看着父亲的一举一动，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我小小的病痛无疑是对父亲巨大的折磨。因为他不时地唉声叹气，不时地双手颤抖，为我编出的稻草蚊烟也出现了少有的粗细不均、长短不一的情况。

父亲当然觉察不到我已专注于他，因为他是一个瞎子，一个靠算命谋生甚至养活家人的算命先生。所以，当他以为我已熟睡的时候，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对我病情的担忧：叹息、颤抖，而茫然无措。可在父亲的生命中，我何尝如此地关心过他？母亲早死，是奶奶和父亲把我拉扯大的。奶奶只能干一些家务活，而父亲却像一只忙碌的燕子，整日在外奔波。他多少次遇到狂风暴雨为了到家而淋得像落汤鸡，多少次发着高烧为了不让家里人知道而装得若无其事，多少次远走外地险遭车祸而死里逃生……这些我都不知道。只是奶奶在父亲去世后哭起这些时，我才猛然醒悟：一直以来，我是多么地年少无知，良心泯灭……十四岁的那个下午，当我闹着小小的疟疾而让父亲忧心如焚时，我本应该给他一点安慰的，可我没有。甚至是略带埋怨的口吻对他说：“您编的啥蚊烟呀？难看死了。”

父亲一顿，没想到我是醒的。他转身对我抱歉地笑了一下，说：“爸给你编好看的。”说着像一个小学生抹去作业本上的错别字一样，把那些编好的稻草蚊烟全拆了。我本想阻止他，好看与不好看的蚊烟不是一样驱蚊吗？可我懒得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坐在一堆稻草旁，一丝不苟地重新编起了蚊烟。这一次我惊诧了，一根根细长匀称、光滑结实的稻草蚊烟从父亲手中变戏法似的被编了出来，做工之精细是我从未见过的。

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将一根稻草蚊烟在我的木板床头盘成一圈，用火柴点燃，袅袅轻烟便弥漫开来。其实，一根稻草蚊烟要比如今市场上的强效蚊香大几十倍，而它的灭蚊效果却不及强效蚊香的几十分之一。所以，尽管有一根稻草蚊烟的呵护，仍然有蚊子不停地袭来。见我不停地拍打蚊子，父亲又为我点燃了一根蚊烟，我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起来。父亲像犯了错似的，急忙灭掉了一根蚊烟，另一根也放到了远处，象征性地燃着。他徒劳地忙了一会儿，索性拿起蒲扇守护在我身边，轻轻地摇曳，轻轻地拍打，留给了我一个不再炎热的夏夜……

十五岁，我考上了离家一百多里的镇中学，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一下子压得父亲喘不过气来，但他依然乐此不疲，整日拄着那根盲棍，敲打着那个算命铃铛，口干舌燥地在外忙碌着。我从不关心父亲的衣食住行，而父亲却无时不将我挂在心中。每次放假回家，他准会为我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如果是夏夜，他还会为我准备一根精心编好的稻草蚊烟。我生性孤僻，沉默寡言，对父亲亦是如此。很多个本该让我感激涕零的关爱场景，我回报给父亲的都是沉默。而父亲，从不计较。

以我家为圆心，父亲手中的那根盲棍就是一支笔，我不知道在四乡八邻的这一张纸上，他画出一个多么大的圆。在这个巨大的圆里，每一条土路，每一弯小河，每一座村庄，每一片旷野，在他心中都呈现出一幅清晰的地图，他几乎就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万事通，方圆几十甚至上百里的村子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清二楚，有人叫不出地名的地方，他能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哪家娶了媳妇哪家生了小孩，他都记得毫不含糊。可自从我上了镇中学后，他双脚划过的轨迹一下子改变了不少，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到处叫唤，而是将路线集中到了我上镇中学的这条路上。他从没向我说起这种变化，我也从不关心这些，年少的我甚至根本就不希望他在这条路上出现，因为我根本就不理解，父亲只是希望在这条路上感受一下我的足迹，或者在我哪个周末放学回家时碰上我。事实上，他从未如愿。记得有一次坐车回家，在乡里的车站换乘另一辆车时，刚和两个同学下车，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屋檐下，我听到了熟悉的铃铛声，循声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但我只是怔了一下，然后，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两个同学走了。

我为自己的冷漠付出的代价将是一生的忏悔。那个炎热的中午，父亲终于鼓起勇气，大老远到学校看我来了。那时我正在午睡，学校里一片安静，父亲找不到一个可以问我的人，他只得在校园里敲了两下算命铃铛。我一下子醒了，抬头往窗外一瞧，只见父亲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校园里乱转，一个保安正对着他大声呵斥。我急忙跑出教室，眼泪汪汪地叫住了他。他满脸歉意地递给了我一大包零食，然后又递给了我一盒包装精美的蚊香。那时，蚊香这种东西刚刚在小镇上市，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种产品可以替代乡下沿袭了千百年的稻草蚊烟。但我没有给父亲一声惊喜的话语，只是冷冷地说：“学校的卫生很讲究的，不需要这个。”我只希望他快走。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叮咛了两句便顶着烈日走了……谁知父亲这一走便永远地走出了我的视线。第二天，噩耗传来，父亲看过我后遭遇了车祸……我匆匆赶到家时，父亲已经入殓。我的书包一下子掉在地上，包里的那盒蚊香碎了一地……

从此，我害怕度过夏天，害怕夏天到来时满大街出售的品牌繁多的强效蚊香，它们会让我想起氤氲在记忆中的稻草蚊烟。夏天不得不过，我也不得不大病一场，离开父亲后每年如此……六岁的女儿调皮地为我搭脉说：“您对爷爷太冷漠了，应该给他老人家辫一根稻草蚊烟驱驱蚊虫的，那样您的病就会好了。”于是，在离开父亲二十年后的他的祭日里，我带着女儿回到了乡下。在父亲的坟前，我堆起了一大堆稻草，虔诚地为父亲辫起蚊烟来。我辫了整整一个下午，辫出了张牙舞爪的稻草龙，辫出了神气活现的稻草人，却怎么也辫不出一根细长匀称、光滑结实的稻草蚊烟。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