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岛的故事
2014-08-26张春羊
张春羊
这小岛的最尾端,三面环海,只有一面连山的小湾里,却有一间小茅屋,孤零零地对着茫茫大海。地没有名,屋没有号,姑且叫它“海角一号”吧。
不知哪一年的哪一天,一艘外地的小渔船亟须补给淡水,在驶过附近海域时发现这个小澳口。一片油绿,经验告诉他这里应可觅到淡水。从此,他们不但常来取水,若突遇海上风暴,无法回航,也会来此澳口停泊避风。后来,则干脆就地取材,利用澳里崩碎的石块及水沟旁裸露的石头,垒成屋墙,然后再覆上苇秆及芒草,筑成一间又小又简陃的茅草房。这应是最原始的海角一号了。
小茅屋前的澳口不大,只有四五十步宽。白色的贝壳沙,退潮后常是一尘不染;每天只是静候着潮来潮往。没有人迹,只偶尔留下几行小鸟的爪痕。澳口坐东北朝西南,背倚的小丘并不高,但足可挡冬日凛冽的寒风。左侧的山头虽也只百来米,但山势陡然拔起,自山脚仰视,却觉得望之弥高。如要跟岛上的其他村庄来往,必须翻过这个山头,所以连最邻近的村庄也对之却步;山上的小径只绕到半山腰便止住。如偶尔有人要下到澳里,只能在满布乱石的陡坡,攀着茅草上下;或者从海岸在退潮时踩着礁石迅速来回。小茅屋总是寂寞地伫立在小澳口;只有在主人来时,才见有埋锅造饭的炊烟升起,并为这里带来一点生气。
多少年了,都不见屋主的人影,而且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小茅屋日渐颓败,澳口也日渐荒芜。只偶尔有樵夫或钓鱼的人经过,在屋旁的小水洼洗洗手脚,并顺势向小屋里望一眼便走了。
终于有一天,它迎来了新主人。
强烈的台风过后,小岛的四周漂来许多漂流物,那是自远处的陆地因雨水冲刷而流入海的。以竹木等杂枝乱草为主,以及各色各样的垃圾。可别轻视这些杂物,对贫穷的岛上居民来说这可是好东西,人们称之为“流柴”,可以将它捞起曝干后作为炊煮的柴火。那天,小澳口也堆积了一排在沙滩上,并引来邻近的村人捡拾。当下却惊见柴堆里躺了一具浮尸。几个村妇怕得头也不回地跑走。消息传开后,马上惊动了整个小村子。最后由村长带了几个壮丁前来处理,先将那具浮尸暂置在小茅屋的地上,然后再依当地的习俗,草草收殓后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在人们的心中,这小茅屋从此变成鬼屋,且据当地传说:无主的浮尸称作“水流尸”,多会变作厉鬼。所以,此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它,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招来什么灾难。这小澳口也更加荒凉。
孤悬海上的小岛,几乎与世隔绝,外面世界的变化如何,也全然不知。有一天,岛上忽然来了许多外地人,据说是因战争而来暂时避难的。一时之间,岛上热闹了起来,连这个小澳口也时有人来钓鱼或捡拾螺贝等潮间带海产。过不多久,那些避难的外人又渐渐地离去,但也有部分据说是有家归不得,只好留下落户。可是这岛本来就物产缺乏,全赖内陆的供应,如今因战火而断绝来源,且又人口骤增,生存上就更显得艰难。尤其是外来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要生活谈何容易。在小村里,就留下了五个人。他们只能寄人篱下,靠帮人渔捞换取吃住。其中有一人,大家都喊他依汉,身材短小,年纪虽不大,却已一头稀疏华发,人又长得粗黑。但是他很灵巧,个性也老实木讷,村里人家有事,大都乐意找他帮忙。有一天,依汉无事闲着,忽然想到钓鱼,便向东家借了把钓竿,一个人沿着海滨垂钓。无意间,他闯进了这个澳口,看到了小水洼,也看到这空着的小茅屋。再瞧瞧周遭的环境,他有了一个念头:这儿可以住人,要比寄居在别人家里好。决定后,他商请村里几个相好的朋友帮忙,把茅屋的短墙加高、用粗竹竿搭作屋梁,重新铺上苇秆与芒草,周围也略加整理。站在场子一看,新修成的“海角一号”比原来的漂亮多了。
自从依汉搬到这小茅屋后,小澳里全然改观了,他把屋旁的水洼掘深再砌边,变成一口小水井。在屋后的山坡上,垦一畦畦田地,种些地瓜、花生及菜蔬等。山脚不成形的小径,也芟除杂草,理出步道与梯阶。他于帮工之余,或耕作,或在海边打转,可以钓鱼并捡螺贝,基本上三餐可以自足。也由于他的入住,这小澳口可就热闹多了。每当天气恶劣出不了海或逢年过节无事,村里的男人多喜欢聚集在他的茅屋,可以抽烟聊天,也可以赌上几把;最常玩的是“捉大头”,大家凑点钱上村里的小铺子买老酒,然后再揩油依汉捞回的海产,一伙人可以闹翻天。屋里挤不下人,还可以搬块大石头围着门口坐。这里简直成了男人的乐园。
小澳里总是寂静的时候多。尤其夜更深时,就只独个儿守着寂寞,只有细浪轻刷着沙滩的哗哗涛声伴着他入梦。至于寒风怒号或惊涛拍岸的日子,他也只能孤独地承受着恐惧。
依汉虽是个粗人,但却聪敏善良,尤其手艺特别巧。譬如补网、修理小东西等,他都能很轻易地完成。有次,他在别个村子捡到一只破旧的胡琴,高兴得不得了。不只细心地修好它,还能对上克难的配件,更难得的是:他竟是箇中好手,能奏出许多好听的曲子。只可惜岛上的居民没有几人能懂这种风雅,而这小澳里就只他一个人,哪有人聆听。但是,这可是他心灵的唯一寄托。每当他心有所感时,常会拉奏一曲消遣。有时月黑风高,斗室油灯昏黄,他淌着泪水拉着,似乎倾诉自己悲凉的人生。有时月明星灿,浪平沙净,他又和着泪拉着,倾诉思乡念亲之情,不知何日归去。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他不知希望在哪里。可是该来的事情却怎么也挡不住,它终究要发生。有一天,村里的林大婶忽然向他提一件事:说她娘家有个堂侄女,脑筋不是很好、长相也不怎么样,倒是白白胖胖的,都已近三十了,但一直找不到对象。她的父母很是着急,所以托亲友们帮忙留意。因为觉得他还不错,探询依汉有没有意愿。家,依汉当然想成家。不但有个伴可以终老,更想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经过多次的接触,以及再三的思考。他决定要娶这个老婆。就这样,海角一号变成一户像样的人家。
依汉还是跟往常一样,四处打工,且更努力去耕作。因为他现在必须养活两个人。可是两口子却不和睦:原来这媳妇不只傻,且又精神异常。所以既不讲理,又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吵闹不休,有时还会攻击人。没想到原来平静自在的日子,如今却换来无尽的气恼,还要加倍辛苦地工作照顾这个傻媳妇。越想越后悔。而且两人在一起两三年了,她的肚皮毫无动静,更令他难以释怀。
一个深秋的傍晚,依汉从村里的渔船回来,一整天的渔捞令他疲惫不堪,加上饥饿,他是难过极了。回到家,还要升火煮饭,几乎是咬着牙硬撑。没想到这傻媳妇又无端地发脾气,打人、摔东西,把屋里弄得一团糟,最后连正在煮饭的锅都打翻了。对此情景,依汉实在忍无可忍,几年来的怨气一股脑地涌上。随手拿起木棍狠狠地往她头上打去,三两下就把她给打昏了,然后再把她拖出扔在沙滩上。自己又气又饿又乏,倒头便睡去。
第二天清晨惊醒,赶紧往沙滩看看那傻媳妇,却不见人影,抬头四寻,还是无着,却见在前方的水面上似有东西载浮载沉。直喊出:“这下完了!”确实出人命了。没想到昨晚是大潮,海水可以涨到屋旁,把昏厥的她带往海里淹死了。依汉自是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跌坐在沙滩上,思前想后,无计可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即将要面对的问题。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号啕大哭。似在哭诉自己悲苦的人生,也像控诉天地造物的不平。
第二天依汉并没有去渔船上工。船东在返航后,特地叫一个年轻的渔夫去山岩的小澳里看个究竟。他才走到半山腰的岔路口,就远远地看见沙滩上躺着一个人,再下到屋里一瞧,不得了,依汉正悬吊在大梁上,吓得他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跑。
这件事不但惊动了全村,整个岛上的人都在谈论。于是就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这一定是以前那个“水流尸”的鬼魂在作祟。
责任编辑:蒋建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