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房子

徐子言

我们家是九十年代中期移民到美国的。来美前，父母在市内某事业单位任职。母亲性格开朗爱笑，父亲比较内向，不擅长经营人际关系，却踏实能干。

那年，单位在市区的黄金地段新建了一栋住宅大楼，我们家拿到了一个两房一厅近一百平方米的套间。房子朝南，客厅和阳台正对着动物园，一开窗满眼都是绿色。我们全家都很满意。搬进新家才住了三年，我们便收到美国领事馆的通知——移民美国的申请批准了。我姑姑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便远嫁给一位美国华侨，入美籍后以“兄弟姐妹团圆”的名义申请我们家和叔叔家移民。这一等便等了十多年，我都几乎忘了有这样一回事。

拿到美国签证后，父母办了离职手续，我也办理了退学，到公安局取消户口，去银行换外汇等等，忙活了大半年，才基本准备妥当。最后剩下的便是这房子了。因为种种原因，当时我们还没拿到房产证，父亲想留着房子，以便将来回国还有个住的地方。刚好他的表兄弟大学毕业，想留在我们市里找工作，还没找到住处，父亲便以请他“照看房子”的由头住在家里，没有收取房租。

来到美国后，新移民的艰辛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由于之前买房子已花了绝大部分积蓄，母亲尽力把所有家当都换成了美元，也不过一万美元左右。洛杉矶的公共交通并不发达，没车寸步难行。我们不得不花五千美元买了辆二手车，手头的钱眨眼就没了一半。

由于到美国后语言不通又不懂电脑，父亲只能到餐馆打工，母亲则靠亲戚介绍到制衣厂上班。我本该升读高中，但因为英文课程跟不上，只好重读了一年初中。如此一来，我们便更没有底气到外面租房子了，只好借住在亲戚家。母亲的性格能随遇而安，倒是父亲，生活的巨大落差让性格本就内向的他变得更加沉默。

为了存钱，父亲经人介绍到一个偏僻小镇的中餐馆打工，一年才回家两三趟。餐馆管吃管住，小镇里又没什么娱乐消费活动，他几乎把所有的工钱都带回了家。如是这般又熬了两年，父亲才辞掉小镇的工作回到洛杉矶。那年我刚入大学，我们从亲戚家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两房的套间。这样我便不用住校，又不用买第二辆车。

同年，父母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又向熟人借了钱，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餐馆。虽然每天起早摸黑，日日强力劳动十二个小时，但好歹是自己的小生意，感觉总比给别人打工好。而我除了上学，也在不停找兼职或是到餐馆帮忙。苦熬了这些年，我们家在美国的日子才算是渐渐有了起色。

餐馆开了十年，父母还清了债务，还存了近二十万美元，于是就想要买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加州的房价随着美国互联网经济膨胀而暴涨，我们手头上的那点钱已经买不到心仪的社区了。此时，母亲想起了我们留在国内的那栋房子。房产证我们已经拿到了，但父亲一心打算退休后回国，所以房子仍让他表兄弟住着。母亲打听到那房子按现在的市价可卖四十多万元，合计了一下，加上已有的积蓄，应该够我们在这边买新房了，便在父亲耳边吹枕边风，劝他同意卖房子。父亲刚开始坚持己见，可最终也被说动了。

下一个问题：我们人在美国，要卖国内的房子，怎么卖，卖给谁？

父亲首先想到这些年一直住在那里的那位表兄弟。他打了电话回去，告知那位表叔我们要卖房子凑钱的事，然后又跟他商量，要是他喜欢住那儿，不如就按市价卖给他，也省得我们再折腾。表叔当时说要考虑一下，便挂了电话。过了些时日，那位表叔终于有回信了，却说：“要我买这房子可以，可是不能按市价，就按当年你买的那个价钱。”

当年房子是以单位职工的优惠价买的，一共花了十万。也就是说，他想用十万买如今市价四十多万的房子。

母亲被这事气得不轻。房子的优惠价是单位给老员工的福利，表叔要是无意买房子，直说便好，我们可另做打算；如此却是连亲戚的情分也不想要了。父亲当年执意让表叔免费住房子，母亲一直都有怨言。如今她的怒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立即通知表叔尽快搬走，又到领事馆签文件授权她妹妹卖房子。父亲因为这变故，不敢再插手卖房子的事，任由母亲和小姨处理。几个月后，房子以四十七万人民币卖出去了，钱全部汇来了美国。可惜就这几个月的功夫，房价又涨了些许，最终我们还是向亲戚借了点钱，才足够买心仪的房子。

移民来美国十多年，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那段日子，父亲的脸上又有了久违的笑容。父母年纪大了，餐馆那样重劳力长时间的工作已不再适合，刚好有人愿意出一个不错的价钱接手，于是便将餐馆卖了。父亲又找到了一份开车送货的工作，母亲则帮别人带小孩。二老每天工作八小时，一个月有三千块左右的收入，我虽还未能供养父母，却也能自立生活。两老的生活惬意了许多。把买房欠的债还清后，一向节俭的父亲还买了一辆全新的轿车。

父亲移民快二十年了，因不想多花钱，所以从没回国内探亲。即使是母亲，也只有在外婆病危去世的时候，才回去过一次。如今手头宽松了，母亲就劝父亲回去走走，轻松一下。

08年后美国经济颓废不振，中国则呈现一片欣欣向荣之象。2010年春夏之际，父亲自己一人回国探友了。我和母亲都要工作，所以没有同行。父亲回国与亲友聚会的时候，饭桌上总不可避免地谈到房子。

谁谁几年前花了三十万买的房子，如今卖一百多万了。

谁谁谁本事，如今光是房产就值千万身家了。

因为我们在国内已没有房子，所以父亲回国时便在小姨家落脚。小姨很快就察觉到问题，偷偷打电话给母亲，说父亲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母亲一头雾水：“这才回去几天呀？”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姨说，父亲打听到我们原来那房子如今能卖两百万，心里不痛快，夜里也睡不好。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命。等他回来，我再劝劝。没事。”

是啊，这才几年光景？居然翻了好几倍。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道理，母亲懂，我懂。我们都以为，父亲也会懂的。

父亲回美后，马不停蹄就要上班。我劝他多休息两三天调整时差，可是他不听劝。他恢复上班的第三天，我突然接到电话，说父亲工作时突然晕倒，已被送进医院，情况危急。

起初我还以为是骗子电话，对方张口就一大串不熟悉的英文单词，等我听明白了，吓得手都在抖。幸亏男友当时在身边，他见我面色不好，马上接过电话，了解清楚后，便跟我一起狂奔去医院。到了医院，医生告知父亲是脑血管破裂导致脑积血，有生命危险，需要马上签字动手术。幸好，手术很成功，父亲在ICU（重症护理）病房住了两个星期后转入普通病房，前后共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医生才批准回家。

父亲事发前几日一直都睡不安稳，晚上老是唉声叹气。我们知道他是为了那房子的事，该劝的都劝了，只能靠他自己想明白。估计是因为情绪不好，加上长途旅行后休息不够，导致本来就有高血压的父亲病情急速恶化。

父亲康复后，身体机能没有遭到太大的损伤，只是记忆力衰退了。术后初期连人都认不得，经过一年多的理疗，认知能力提高了不少，可是日期、地址、电话号码这些细节却是记不住的。医生说，以他当时的病情，能恢复到这样算是一个奇迹。

他不能再工作，驾照也被吊销。如今在家里整天与花草为伴，帮母亲做做家务。善忘有善忘的好处，他不再为那房子的事钻牛角尖。生活变得简单，人也开朗了许多。代价是我们家背负了二十多万美元的医疗费用。我和母亲也只好自我安慰：人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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