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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仇恨

2014-08-26叶浅韵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4年8期
关键词:伯母骂人伯父

叶浅韵

隔壁,一阵骂声传来,接着是打碎东西的声音,有一只鞋子“呼”地从窗口飞出。餐桌上,我们停止了笑声,但没有谁想要出去看个究竟。母亲警告我们小点声,她说,这个疯子,少喝些猫尿会死!

我知道,在没有酿成任何人身伤害以前,我们必须关上自己的耳朵。那把锋利的斧头,那把沉重的大锤,它们还安静地躺在隔壁的屋子里。高声地叫骂,低声地回骂,此起彼伏。一波波暗下去,又一波波涌上来。我害怕那对冤家,我的伯父伯母,他们又要上演精彩动作片。

当我看到伯母走过窗前的身影时,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可她回骂的声音却在出门那一刻高出了八度,并夹带着小跑的脚步声。伯父更刺耳的声音传出来,我听见他拉家什的声音,然后又重重地摔了下去。显然,是酒精的热度让他丧失战斗的能力。

我从窗口望去,伯母站在坡底正与另一伯母私语着什么,仿佛,她的愤怒终于有了个盛放的容器。她呕心地描述着,一边用手指着她家那道门,愤愤不平中略有些担忧害怕。她的眼睛里有种看不见的仇恨即将爆发,但又随即黯淡下去。

弟弟妹妹们在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儿,他们大笑起来。隔壁又一阵骂声,这次,我听明白了,他是在骂我们。母亲说,给我多吃些饭,把嘴堵上,我看谁还敢多嘴!

父亲那天正好不在家,不知为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伯父,对于父亲,他有种特殊的感情。他高声骂人时,只要父亲一出声,老哥哥,你悠着点儿!他的声音顿时息鼓。

他骂人时,口不择言地乱骂,张口就要问候别人的老娘,别人身上的麻子,瞎子,秃头,瘸子,他样样脱口就翻人的痛处。而且他骂自己的人总是比骂别人更恶毒,如果他是一个巫师,他的亲人们都将在他的诅咒里不得好死。尤其是我的伯母,她的祖宗十八代都不曾安生过。而我的伯母,只要回敬着他的老娘,他立即就要动手。

有一次他站在院子里拴牛,高声地呼喊着伯母的名字,伯母应声慢了一拍。他张口就骂娘,伯母小声地回敬了他娘,他捡起一坨新鲜的牛粪迎面就丢去。伯母躲闪得快,牛粪重重地砸在墙壁上。夫妻俩拧仇人似的拧着厮打起来,他用脚踢,伯母下口咬。伯父顺手提起大铁锤子,狠命地砸下去。伯母晕了过去,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吓坏了伯父,也吓坏了我们。他套上牛车,一路小跑地把伯母送进医院,一副心疼得不得了的样子,又是忏悔又是端汤递水地侍候着。

又有一次,不知为何,他们在深夜里厮打了起来,父亲不在家,另一伯父翻墙过去,救下快要被他掐死的伯母。脸色青紫的伯母,好半天才缓过气儿来。他们这一对冤家,仿佛是前世杀父夺妻的敌人。

他不仅骂人,还骂天,骂地,骂鸡,骂狗,一切进入他视线的东西,都有可能是他骂的导火索。骂,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如他一辈子也丢不掉的那口老酒。

父亲走后,家中失火,母亲盖了新屋,为新屋地基的事,与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几次要打我的母亲,好在他究竟拗不过母亲的犟劲。他高高地扬起手中的板凳或是棍棒,又低低地放下,脸上一直写满凶恶。他每天走出走进地骂,骂我死去的爷爷,那个一生都爱他的老人;也骂我的父亲,他的手足;骂我,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母亲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无法忍受,一场场战争总是这样开始。所以,我阻止母亲回乡。

伯母得了癌症,起初,他是认真照顾的,不几月,又大骂出口。伯母去世了,他像一只失伴的孤雁。他没了骂人的直接对象,骂人的声音减了很多,直到他也检查出晚期癌症。他不再骂任何人了,去了女儿家,即使回来,也不再骂人。我回去,他远远地看着我,像是有话,又似无言。我不想打扰他的清静,同时,也心有余悸和悲伤,总是不愿意如小时候那样去亲近他。

犁地,他是村里的一把手,他的犁,走过家家户户的土地。人们喜欢请他犁地,却又害怕他在贪杯之后的一场场咒骂。又不能不用酒来款待他,他总是趁着酒兴,把一切不满发泄完全。东家的碟大,西家的碗小,都是他骂人的话柄。一件小事,足以耗去他一整个晚上的口水。

可谁又能阻止他对一壶酒的钟爱呢?爱酒,他胜过爱这世间的任何一种东西,包括他至亲至爱的人。也许酒才是唯一让他释怀的东西,他的内心一定积累了太多的仇恨苦痛,只有酒精和酒精过后的发泄才能让他放松。

村庄里的人,个个都是他的敌人,又都是他的亲人。往往,他骂人的话从东家传到了西家,人们厌恶地看着他。而他,却全然不在意。高兴时就要拉着人家唠叨个不停,他都忘记了昨天才骂过人家的话。

在酒足饭饱之后,他常常骂骂咧咧地扛着犁,赶着牛,向后山走去。伯母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他手里那根赶牛的鞭子高高地扬起,时刻准备着对牛或是人表达一些他心中无法控制的愤怒。傍晚,载着满满的一牛车玉米或是洋芋,有时,也可能是一车青草。他们踏着夕阳晚归了,老两口有说有笑地把东西抬进屋里,大呼小叫地呼唤着大大小小的娃娃们,把从山间采来的野果分发给我们。

分明才见彩虹笑,暴雨又顷刻来。一顿饭的工夫,天就变脸了。隔壁又传来骂人的声音,有时是因为盐放多了,有时是因为菜不可口了。你一声、我一声地热闹起来。这一切,都是酒精发作之后的显性特征。

每年清明的时候,他在老母亲坟前,细心地清理着杂草,培土培草,仿佛在给他的妈妈梳头那样。这个小村,我再没见过比他更诚心的孝子。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对于一个早早失去父爱的孩子,意味着太多太多的东西。他说起老娘做的包谷饭,总是赞不绝口,他说这村子里哪个比得过他的母亲做得香甜可口呀。那时,他的脸上写满了幸福、骄傲和温柔。

我与他的小女儿相差五天出生,我叫她四姐姐,他在高兴时哄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任她撒娇耍赖。他一边摸着她凌乱的头发,满脸胡碴儿地扎下去,四姐姐咯咯咯地笑着。他会在吃完饭时指着四姐姐碗里的剩饭,强迫她吃下去,他说他吃过糠,吃过树叶,吃过观音土,哪里去找这么好吃的黄澄澄的包谷饭嘛。四姐姐不吃,他端过来几口虎吞下去,还一边做出香馋的模样逗我们。

他不醉的时候,跟我们小辈说他苦难的一生。他父亲离家出走那年,他只有七岁,姐姐十二岁,两个妹妹还牙牙学语。为了生计,他给人当童工,苦活累活做尽,冷眼冷脸受尽。一个妹妹病死,另一个妹妹当童养媳,受虐不堪,在逃回家的路上被洪水卷走了。说这些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悲伤。他总坚信自己的父亲有一天会回来,他会把他找回来。他说,他不要我们么,我们还要他呀!说到这里,他悲从心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待他如亲父的叔父,也就是我的爷爷走的时候,他哭得鼻涕老长老长,头上的帽子也歪了。他脸上的大鼻子与父亲是那么相像,唯一不同的是他鼻子中间有道天然的细细的坎,横在鼻梁的中间,让挺拔的鼻梁在那里稍微地停顿了一下。父亲一直在哭,我是因为父亲哭了,我才哭出声来的。伯父也在哭,他说我爷爷是睡着了。两个男人的哭声,让天空失去颜色。在患难中长大的这对兄弟,他们都失去了最亲的人。

终于,他们都长大了,也终于有自己的土地了。伯父珍爱这种日子,在他的土地上终日劳作,勤恳如他那头老黄牛。秋收过后,楼上堆满了粮食,玉米、大豆、洋芋到处都是。喝下几两老白干,微醺时刻他开始唱歌。他抱着四姐姐唱:“爹爹开会开得好,开得好么春风吹,改革的土地一片绿,人民生活多么美!”听到歌声的邻居们都来凑热闹,大家聚在一起讲着古老的故事。

伯父家的土地真好,种什么长什么,就是别人从来没有种过的花生苗,到了他家的地里,也收成颇丰。

伯父就是这村庄里的一个传奇,把好和坏高度地统一在自己身上,让别人纠结不已,他却由着自己的性子快活。高兴时,他是天使,他让歌声直冲云霄,孩童、老人都争相参与。不高兴时,他是魔鬼,释放出鲜血淋淋的诅咒,连狗见了他都要夹着尾巴远远地走开。

昨日接到四姐姐电话,说他走了。我心里如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阵阵难过。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都等不及我回去看他一眼。

伯母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走的,这对冤家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却又不离不弃地生活了一辈子。往往才恶言相交,拳头相向,不出一刻,又听见他们的笑声。我们都习惯了他们相守相爱的方式。他们仿佛前世有着深重的仇恨,这辈子要来彼此折磨。又仿佛前世遗留下许多不尽的爱恋,要用今生来相扶相伴。

我曾与母亲说,他骂人是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别去过多计较。可他触及到了母亲最伤痛的地方。那些恶毒的语言已让母亲太疼痛,直到他死,母亲都不肯与他说一句话。可一接到他过世的消息,她就急忙从千里之外连夜赶了回来。

那个夜晚,深夜醒来后,再无睡意。原以为,这个冤家似的亲人死了,我不会有多少悲伤。打小,我是听着他不堪的骂声长大的。孟母三迁,吾母的儿女愚钝,生长在这样的环境,居然没学会他骂人的脏话。倒是在他的故事里、他的歌声中受益匪浅。他每天必喝,每喝必醉,每醉必疯。一辈子,他与人有仇,与土地有仇,也与自己有仇。而这些仇恨,无法识别,也无法看见。也许,这些都是他前世欠下的债。今生,偿还清楚了,所以,他走了。

灵堂里,他友善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亲人,大鼻子上的那道坎,比他的大鼻子还醒目,仿佛是他一生的某种暗示。这个让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的伯父呀,就这样,过了他的一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几 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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