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猫
2014-08-21海明威
旅馆里留宿的美国客人只有两个。他们打房间里出出进进,上下楼梯时,一路上碰到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的房间就在面海的二楼,房间还面对着那公园和战争纪念碑。公园里有些大棕榈树和绿色的长椅。天气好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支起了画架的画家。画家们都喜欢棕榈树那种长势,喜欢面对着公园和海的那几家旅馆的鲜艳色彩。意大利人老远赶来瞻仰战争纪念碑。纪念碑是用青铜铸成的,在雨里闪闪发光。天正在下雨。雨水打棕榈树滴下。砾石小路上有一潭潭的积水。海水在雨中冲上一长条海岸,顺着海滩溜回去,然后又在雨中冲上一长条海岸。停在战争纪念碑边广场上的汽车都开走了。广场对面,有一名侍者站在咖啡馆门洞子里望着空荡荡的广场。
那个美国太太站在窗边眺望着外边。就在他们外边的窗子下,有只猫蜷缩在一张淌着雨水的绿色桌子下。猫儿拼命要把身子缩紧,不让雨水滴着。
“我要下去捉那只小猫。”美国太太说。
“我来去捉吧。”她丈夫从床上说。
“不,我去捉。这可怜的小猫在外边竭力躲在桌子下,不让淋湿。”
做丈夫的继续看书,他肩后垫着两只枕头,躺在床脚那一头。
“别淋湿了。”他说。
太太下了楼,穿过办公室时,旅馆主人站起来,向她哈哈腰。主人的写字台在办公室的另一端。他是个老头,个子很高。
“下雨啦。”太太说。她喜欢这个旅馆老板。
“是,是,太太,坏天气。天气很不好。”
他站在昏暗的房间另一端的写字台后面。这个太太喜欢他。她喜欢他听到任何怨言时那种特认真的态度。她喜欢他那份庄重。她喜欢他愿意为她效劳的态度。她喜欢他那感觉到自己是个旅馆老板的态度。她喜欢他那张苍老而厚实的脸和那双大手。
她一面觉得喜欢他,一面打开了门,向外张望。雨下得更大了。有个披着胶皮披肩的男人正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向咖啡馆走去。那只猫该就在这一带的右方。也许她可以沿着屋檐下走过去。她站在门洞子内,有顶伞在她背后张开来了。原来是那个照料他们房间的侍女。
“不能让你淋湿啊。”她面带笑容,操着意大利语说。当然啦,是那旅馆老板差她来的。
她由侍女撑着伞遮住她,沿着砾石小路走到他们的窗下。桌子就在那儿,在雨里给淋成鲜绿色,可是那只猫不见了。她突然感到大失所望。侍女抬头望着她。
“您丢了什么东西啦,太太?”
“有一只猫。”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一只猫?”
“是,猫。”
“一只猫?”侍女哈哈一笑,“雨中有一只猫?”
“是呀,”她说,“就在这桌子下。”接着,“啊,我多么想要它。我要一只小猫。”
她说英语的时候,侍女的脸顿时绷紧起来。
“来,太太,”她说,“我们该回到里面去。你会淋湿的。”
“我看是这样吧。”年轻的美国太太说。
她们沿着砾石小路走回去,进了门。侍女在门外逗留了一会儿,把伞收拢。美国太太经过办公室时,老板从写字台边向她哈哈腰。太太心里感到有点儿无聊和尴尬。这个老板使她觉得自己十分无聊,同时也觉得确实很了不起。她刹那间觉得自己极其了不起。她朝前走,登上楼梯。她打开房门。乔治躺在床上,在看书。
“猫捉到啦?”他放下书本问。
“跑啦。”
“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不看书了,好休息一下眼睛。
她在床沿上坐下。
“我太想要那只猫了,”她说,“我不知道干吗那么想要它。我要那只可怜的小猫。做一只待在雨中的可怜的小猫,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儿。”
乔治又在看书了。
她走过去,在梳妆台镜子前坐下,拿起手镜瞧自己的影子。她端详着自己的侧影,先看看这一边,又看看另一边。接着她端详起自己的后脑勺和脖子来。
“要是我把头发留起来,你可以为是个好主意吗?”她问,又看着自己的侧影。
乔治抬眼望去,看见她的脖颈,像男孩子那样,头发剪得很短。
“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我可对它厌腻透了。”她说。“看上去像个男孩子,叫我厌腻透了。”
乔治在床上换了个姿势。她开口说话以来,他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你真漂亮极了。”他说。
她把手镜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前,向外张望。天逐渐见黑了。 “我要把头发往后梳得又紧又光滑,在后脑勺扎个大结,可以用手摸摸。”她说,“我要有只小猫来坐在我膝头上,我一抚摩它,它就呜呜叫。”
“是吗?”乔治在床上说。
“我还要用自己的银器来吃饭,我要点上蜡烛。我还要现在是春天,我要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我要一只小猫,我要几件新衣服。”
“唉,住口,找点书报看看吧。”乔治说。他又在看书了。
他妻子正往窗外望着。这会儿天很黑了,雨仍在下在棕榈树间。
“反正我要一只猫,”她说,“我要一只猫。我现在就要一只猫。要是我不能留长头发,也没有乐子,我总可以有只猫吧。”
乔治不在听她说话。他在看他的书。他妻子望着窗外,广场上已经上灯了。
有人在敲门。
“请进。”乔治说。他从书上抬起眼来。
那侍女站在门洞子里。她抱着一只大玳瑁猫,它紧贴在她身上,正朝下扭动着想脱身。
“请原谅,”她说,“老板要我把这只猫送来给太太。”
(选自《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上海译文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