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人的羊(外二章)
2014-08-21阿依努尔·毛吾力提
阿依努尔·毛吾力提(哈萨克族)
对于哈萨克人来讲,羊是生活的一部分。羊是哈萨克人的伙伴,羊是哈萨克人的财富,羊是哈萨克人的文化。即使是我这样一个生长于城市,远离了草原的牧人的后裔,关于羊依然会有说不完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我对羊的一切充满好奇。我并不知道羊有没有思想,但它从容地满足了我们的口腹之欲,以它并不强悍的身体承载了人类永不满足的欲望。
平生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居然是从一只羊开始的。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我穿着一条鲜艳的长裤。祖父母去参加婚宴,将我反锁在家中。那时候的孩子都没有保姆,大人有事外出将孩子反锁在家中,是常有的事,百无聊赖的我只好睡我漫长的午觉。当口水濡湿枕头的时候,我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像是孩子急切地叫着“妈妈”的声音,那种颤音奶声奶气又清脆无比。
我翻身下床,循着声音向院子里跑去,一个浑身雪白的小东西站在院子中央对着大门叫着。看上去它比家中的狗要小得多,额头上的毛像卷曲的刘海一样,还有那对黑葡萄般的眼睛和粉红色的小嘴一看就是我的朋友,我兴奋地靠近它。在那之前我所有见过的动物就只有家里的一条狗和几只鸡,它们早已被我吓破了胆。一见到我就跑得无影无踪。
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祖父母对我虽然百般宠爱,却从不让我迈出院门一步,据说是害怕周围常年拖着鼻涕的小朋友连累我感冒。那时候的我小小的感冒都会住院,一发烧就会昏迷不醒,把祖父祖母吓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祖父家的墙修得很高,墙头上还嵌着碎玻璃,就差没在墙上拉上电网了。我这样的小身板也就不指望能翻过墙头去和小朋友玩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后院荡秋千,看着头顶蓝蓝的天,看着那些高大的想要长到天上去的窜天杨发呆,要么就是追着前院的那条狗和几只鸡不停地跑,闹得家中鸡犬不宁,所以寂寞的我看到它是多么的惊喜啊。
我快步跑到它的眼前,它却并没有像那些胆小的鸡和狗一样扭头就跑,反而迎上前来,一下子咬住了我的裤腿,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我大惊失色,难道这就是祖母故事中的那些幻化成可爱动物吃人的怪物吗?
我来不及细想,本能地推开它向院子深处狂奔。它一点都不含糊,“咩咩”地叫着紧追不舍。我在院中的果树、杨树、空地上的花丛中跑得气喘吁吁,大声地哭泣着呼救,院子里却寂静无声,除了那个怪物的“咩咩”声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我怀着一线“家里人也许回来了”的期待奔向前院,大门依然紧闭,我冲进屋里,来不及脱下沾满泥巴的鞋直接上了炕。根据以往的经验,狗和鸡通常是不进屋子的。我想,也许我进了屋,它就会像那只狗一样灰溜溜地留在门外。然而,这怪物远比我想象的强大得多,我刚在炕上站定,它就轻松地一跃而起,上了炕。我哭喊着跳下炕,冲向了院子角落的鸡窝。当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爬上鸡窝的时候,它早已等候在鸡窝顶上。它撒着欢儿冲我叫喊,声音凄厉而诡异。我已经哭得发不出一点声音,院子里的鸡和狗都幸灾乐祸地望着我。
我来不及多想,又跳下鸡窝,冲向院门,用尽全身的力气拍打着我家那个包着雕花铁皮的大门。那只怪物又诡异地叫着咬住我的裤脚,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几乎要飞出胸膛。也许下_步它将把我拽倒在地,从我的脚踝开始吮吸我的鲜血,然后嚼碎我的骨头……恍惚中,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呼喊我的名字,我来不及辨认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据说,邻家哥哥听到院子里我的哭喊撕心裂肺,就不顾一切地翻墙进来。看到我倒在大门旁边,而那只饥饿的小山羊正有滋有味地吮着我的裤腿。邻家哥哥抱起我去了医务所。他的手被墙头的玻璃扎伤,我在挂过液体之后苏醒,好几天神情恍惚。那只从后院排水沟里爬进我家闯了大祸的小羊被爷爷抱着挨家挨户询问,最后也成功找到了妈妈。
从那以后,爷爷家墙头的玻璃被全部拔去,雕花的大门也不再日日紧闭,我也一天天地长大。渐渐相信了羊是吃草的动物,不可能吃人,它们最终会被我们吃掉。然而,儿时的恐惧却深藏心底,作为一个牧人的后裔,我极力地掩饰我对它的恐惧。可是,每每听到山羊诡异的叫声,我的心就会莫名地不安,那样的夜晚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梦魇。时至今日,看到山羊就会有一种散腿就跑的冲动。不知道我游牧的先祖对他这样的后裔会不会在心底叹息。
系着围裙的羊
在我八岁那年,祖父家也养了一些羊。当然,鉴于我对山羊的过敏反应,祖父家的羊是清一色的绵羊。祖父家的羊圈豪华敞亮,并且远离我们居住的院子,和草原上的羊完全不同。它们由买来的草料和饲料喂养,由祖父雇来的小伙子照料,生病了由祖父亲自配药。该有后代了,由祖父邀请场里的技术员完成为他们传宗接代的工作,所以,我对羊的生活完全是陌生的。我只知道,每年产羔的季节,家里会添几只我的宠物,我有近一年的时间可以和它们玩耍,但等到它们长成大羊,它们就只能安静地待在它们的羊圈里,等着或迟或早的一天被我们吃掉。而我,一边为它们流着眼泪,一边又满怀内疚和不安吃下它们的肉。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避开它们死亡的过程。所以家里宰羊的日子,我就会离开家,去邻居家或待在外面的任何一个地方,直到天黑,直到祖父处理掉家里宰羊时留下的血迹,处理掉羊皮,我才会回到家中。等到我考上大学,离开祖父家之后就完全与羊隔绝了,它们对于我就只是餐桌上的美味了。
再次与羊亲近是在嫁到三工那个哈萨克村的时候了。但这样的亲近也无非是每天看着小叔子在清晨将它们赶出院子去对面山上吃草,傍晚又将它们赶回院子中的羊圈里。它们像上班族一样每天出入这个院落,过着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生活。而我,也总是像一个客人,不能深入到羊和羊的生活中,我与羊的亲近也就如此礼貌而客气。
一天傍晚,我和婆婆坐在院子里喝奶茶。院子门开了,小叔子赶着家中的十几只羊回来了。我站起身,问小叔子要不要帮忙。婆婆说:“就十几只羊,有啥忙要帮,你坐下喝茶吧。”
哈萨克人的传统,儿媳对公婆极为恭敬。在家儿媳要对公婆用敬语,对爱人的兄弟姐妹都有名讳,诸如此类的讲究和禁忌颇多。哈萨克传统社会是父系家长制,因为公公已经过世,家里的一切自然由婆婆说了算,既然婆婆发话了,我只好重新落座。我虽然生长于城市,但也努力按照传统去做事。我的努力婆婆也看在眼里,所以对我格外疼爱,并不对我挑剔。
当我重新落座,忽然注意到,有一只羊的腰间系了条围裙,几乎拖到地上。我便问婆婆:“妈,那只羊为什么系着围裙?”
婆婆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说:“孩子,那不是围裙,那是‘库约克呀。”
我的哈萨克语说得很流利,流利到可以从事口头和书面的翻译,可对于“库约克”这个词,我真是闻所未闻,我只好又问:“‘库约克是什么意思?”
婆婆忽然红了脸:“孩子,那是只公羊。”
看婆婆红了脸,我感觉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为什么要带“库约克”,何况那块厚布本来就是围裙嘛,就系在那只羊腰部靠近后腿的地方,大概要比我们做饭用的围裙短小一些,像是为它量身打造的一般。看到我不吭气了,婆婆有些慌乱地岔开了话题,似乎是怕我打破砂锅,我越发地好奇,却不好再问。
终于等到爱人晚上回家,就急慌慌地问:“咱家的羊为啥扎着围裙呢?”
爱人白我一眼:“你家没养过羊?那叫‘库约克。”
“我知道叫‘库约克,我就是不知道那是干啥用的,为啥只有一只羊有围裙,妈妈说那是公羊,为啥母羊不扎围裙而是公羊扎围裙呢?”
“这个你问我妈了?”爱人惊讶地张大了嘴,我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我和婆婆的对话。
爱人听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库约克是避孕毡的意思,你居然问你婆婆避孕毡是干啥用的!你这儿媳妇问得可够离谱的!”
我又羞又急,脸都发烫了:“你胡说什么!那一块布怎么避孕嘛!你胡说!”
爱人笑着拍我的头:“亏你还是个哈萨克人呢!连小羊咋来的都不知道吧!”于是爱人压低声音,连比带划地讲了这个过程。
想到我居然问了婆婆这样的问题,我羞得都要哭了,可还是有些不明就里,小声嘟囔:“可那是一块布呀,怎么挡得住啊?”
爱人笑得前仰后合:“傻瓜!羊又不是人!不会自己撩开布啊!”
真相终于大白,那只系着围裙的羊让我出了这么大丑!害得我好几天都不好意思面对婆婆。每每看到那只系着围裙的羊,我都会狠狠地瞪它一眼。可它根本不理我,每天依旧拖着它的围裙,急不可耐地尾随那些母羊而去。
一只处于非常时期的羊
那一年的艾丁湖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亿万年前,艾丁湖曾是个近5万平方公里的内陆海,据说是碧波粼粼,湖光山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酷热干燥、蒸发量大于降水量的几千倍的气候条件,保护措施无法跟进等一系列因素使湖区景观极度荒凉,地表盐壳发育独特,构成了一幅未开垦的壮观的原始画面,从而对旅游者具有了更为特殊的吸引力。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农业分流的干扰和威胁终于使今日艾丁湖成了名副其实的“月光湖”,除西南部还残存很浅的湖水外,大部分是皱褶如波的干涸湖底,触目皆是银白晶莹的盐结晶体和盐壳,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
我们从乌鲁木齐出发,驱车二百三十公里。抵达它的时候正是黄昏。黄泥抹墙制作的景区几乎可以以假乱真,让我们误以为到达了艾丁湖畔的一个农家小院。院子里有晒干的玉米棒挂在墙上,高高的车轮有些做作地靠在廊前,成为维吾尔族历史上的某种象征。即使如此,我也依然愿意相信我走在艾丁湖畔的一个古朴的农家小院。
走到院子深处时,看到那棵高大的桑树下拴着的一只羊。那是一只山羊,弯弯的角在额头上相连,向着头顶上的天高高地弯起,彰显出这只羊的雄性气概。它的脸上、身上有土、有泥,脏得辨不清颜色。同行的内心柔软的女作家们开始同情它:“可怜的小羊,被绑在这里,还脏成这样。”
我笑着说:“它不小了,已经成年了。”
这话题引起同行男作家们的兴趣:“你怎么就知道它成年了?”
我提醒他:“你闻闻空气中的味道。”
一进院子我就闻到那种奇怪的味道,一种复杂到让人舌尖发苦的味道,一种发散着欲望的味道。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去牧区亲戚家做客时见到的那只羊,那只被欲望苦苦折磨的羊,那只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羊。
那时,我坐在毡房门口看蓝天白云,那只山羊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眼神涣散,浑身是土和草根,似乎刚在某处草地上打过滚。看它朝我直冲过来,似乎要将我顶翻在地,我本能地尖叫了一声。亲戚家的老奶奶听到声音,冲出来狠狠地一棍子打在羊背上。山羊呜咽了一声,极不情愿地走开了,老奶奶骂了一句:“脏羊!”
我有些惊讶,我的族人一直把羊当做最洁净的动物和食物,而对于能够成为食物的一切是不可能如此咒骂和嫌弃的。我向亲戚家的孩子不断询问,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但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原委。原来,每年春季是山羊的发情期,在这个时期,被欲望折磨的羊会到处乱蹭,以至于脏得浑身看不清毛色,身上会发出一种难闻的味道。对于我内敛、含蓄的族人而言,如此无所顾忌地彰显自己的欲望,自然是会让人嫌弃的。好在草原文化的包容,让我的族人学会了原谅。所以度过了这一段非常时期的羊,最终会在蓝天白云下恢复它毛色的洁净,那些欲望的味道也会在空气中渐渐飘散,依然成为哈萨克人不离不弃的伙伴。
艾丁湖畔的这只山羊正是处于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它却没有草原上的羊儿那般幸运,这只景区里用来拉着小木车供游客合影的羊,它只能被拴在这里,被欲望苦苦折磨。我们围观它,耻笑它。那天这个话题被大家不断提起,心照不宣的笑容挂在每一张脸上。那只处于非常时期的羊,忽然发出“咩咩”的叫声。声音中是满满的委屈和不甘。是啊,它怎么能不委屈呢?!这群两条腿的动物,看不到自己日益膨胀的各种欲望,却耻笑一只羊最卑微的欲望。
我们说笑着走在已经干涸的艾丁湖畔,越来越黏稠的欲望弥漫在空气中,分不清是羊的,还是人的。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