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美而忧伤的极地精灵
2014-08-20陈璟
陈璟
摘要:
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迟子建带着她美丽而忧伤的北极村童话和中国北疆最原始的风景走上了文坛,给当代文坛注入了一股别样温情而感伤的气息。在她纷繁复杂的小说世界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些精心刻画的女性人物。迟子建一方面以充满诗意的叙述将她们描绘成从大自然中走来的纯美精灵,另一方面又感同身受着她们的忧伤,并以深邃的笔触探究着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原因,同时以其特有的叙述方式和故事建构消解着这种悲剧。
关键词:迟子建;女性形象;纯美;忧伤
20世纪80年代,女作家迟子建带着她美丽而忧伤的北极村童话和中国北疆最原始的风景走上了文坛,给当代文坛注入了一股别样温情而感伤的气息。迟子建以她全部的童年记忆和人生体验,写出了中国“北极村”独特的自然景观和生存状态,这在中国作家中不仅是独特的,而且是唯一的。她用一种特有的温情笔调撩拨着这片寒冷的被冰雪封冻的土地,让它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一种生命的热力。那里有浩浩荡荡的原始森林,有冰清甘甜的黑龙江水,有神秘绚烂的北极光,有令人神往的白夜,有漫天飞舞的雪花,还有高大的木核楞房屋和屋檐下许许多多美丽而悲怆的人物故事。然而,在她纷繁复杂的小说世界里,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些精心刻画的女性人物。她们来自不同的时代背景和生存环境,有着各自的生活境遇,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她们都拥有美丽的容颜和纯洁的心灵,却又有着不幸的遭遇和悲剧命运。迟子建一方面以充满诗意的叙述将她们描绘成从大自然中走来的纯美精灵,另一方面又以深邃的笔触探究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原因,同时以其特有的叙述方式和故事建构消解着这种悲剧。
一、诗意叙述中的纯美精灵
作为女性作家,迟子建以女性特有的心理感受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塑造出了一系列丰满动人的女性形象,令人耳目一新。在她们身上,作者倾注了几乎全部的热忱和心血,让我们从中体味到女性的美丽以及她对于人生的独特感悟和思考。
《秧歌》里的小梳妆展示了一种惊世骇俗的美,而作者别出心裁的描述方式更使她成为一个颇具神韵的女性。小说中龙雪轩首饰店的老板付子玉为了庆祝首饰店的开张请来了南天阁的秧歌队,也就是在那天晚上,风流倜傥的付子玉发现了仙女似的小梳妆。那是十八岁的小梳妆第一次从南天阁出来,她惊人的美貌不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里的人:“男人们都说:‘嗬,那姑娘简直美得形容不出来了。男人们到了说女人美得形容不出来的时候,并不说明他们见识短,而是说他们的魂被美摄走了。小梳妆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让人失魂落魄的人。”[1]自从第一次出现,小梳妆就成了南天阁秧歌队里的主角,成了整个小镇人每年正月十五的期盼。银口巷和猪栏巷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孩子,“无论是赶车的马夫,还是牵驴的磨倌,抑或是卖豆腐的中年妇女,只要听说南天阁来了秧歌队,而那里面又有小梳妆,就不管他们手里正忙着什么,赶紧撇下朝银口巷和猪栏巷里跑。常常是他们赶到那里时,秧歌已经扭到高潮,他们踮起脚抄着袖子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看得脖子都要长了。”[2]这种期盼甚至延续了几代人,以至于没有机会见到小梳妆的孩子为了亲眼目睹小梳妆的美貌,竟掘开了她的坟墓。作者并没有从正面描摹小梳妆多么美艳动人,而是通过她扭秧歌时万人空巷的场景和观赏者的视角侧面落笔,寥寥数笔却尽得风流。这不仅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达到了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更是将小梳妆的美表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说小梳妆的美有些近乎神话的味道,让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那么《逆行精灵》中的鹅颈女人则完全是来自人世间的,是大自然化育出的纯美精灵,她妖娆地游走在自然与人间的交界处,带给我们一种纯洁、脱俗的美感。小说中的她是在小木匠的凝视中出场的:“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3]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诡异的气息”,以至于看得出神的他不由得咂咂嘴。为了表现一种与众不同的美,作者多次写到女人的脖子:她扭着美丽白皙的长颈,“恍若深林中的一只梅花鹿”;她的声音很有磁性,“大约与这声音是从那如隧道一样幽深的脖子穿过来有关”。这样一位美丽的精灵使不安分的小木匠禁不住想入非非,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途中,他幻想着也许有机会知道“她的乳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接着小说又插叙了鹅颈女人浪漫的过去,她从当姑娘的时候就喜欢进城,将挣来的钱全都扔在了路上。她虽然觉得自己的丈夫不错,却又几度背叛过他,即便不时对丈夫生出几分愧疚,但当机会来临时,她却又“如入迷雾中一样不能自持”。事后她总是安慰自己,“觉得她没有什么错,是她的身体出错了,身体那是老天爷给的呀,说收回就收回了的东西,她如何管得了呢”。这样的描写,让人们不忍心将她与放浪形骸之类的词相联系,反而对于男权社会中所产生的贞节观念嗤之以鼻。她是大自然孕育出的纯美而自由的精灵,勇敢地摆脱了一切世俗的羁绊,只想每时每刻都活得快活一些。小说中白衣女人的传说贯穿始终,那个披散着乌发、皮肤光洁动人,在丛林雾间恣意逍遥地飞来飞去的素装女人,也许就是鹅颈女人的化身吧。
迟子建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笔法和高超的写作技巧对笔下女性的外在美态和内心精神世界进行了细致刻画和深入开掘,塑造出了一系列独具特点的女性形象。作者一方面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向我们展示了蕴藏在普通女性身上的爱与美、淳朴与善良,同时又以理想浪漫的情致揭示出了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情趣和诗意,从而使女性形象散发出浓郁绚烂的诗性光芒。“所谓‘诗性即是,激活想象、张扬理想、传情生趣、创造美境,这正是艺术应有的特质。”[4]迟子建恰恰把握住了这种艺术特质,而采用了一种充满诗意的叙述方式,这对于女性美的展示更是起到了锦上添花的艺术效果。如对鹅颈女人的塑造,作者就给予了诗一般的氛围描述:“金黄色的麦穗在风中摇曳,如一串串风铃在歌唱。阳光在麦地上波澜起伏,她是第一次感觉到阳光在跳舞。这时拖拉机手朝他走来了,说了句‘里面的麦地比这还好看,她就随着他去了麦地深处。她躺在茂盛的麦地里,感觉四周的麦秆就像房屋的柱子一样使人依恋,她那天如少女一般的激动。……一股丰收的味道沁入她的心脾。”[5]这段满含温情和诗意的叙述巧妙地揭示了此情此景中鹅颈女人内心情感的丰富、深邃与不可捉摸,同时也摆脱了伦理道德的评判标准,写出了人性的自然之美。这样类似诗的语言在迟子建的小说中还有很多,它更容易探触到女性敏感而细腻的内心世界,从而塑造出丰满立体的女性形象。
二、忧伤命运的深切体悟
迟子建在赋予她笔下众多女性以美丽的容貌和纯真的心灵的同时,又以悲悯的情怀关注着她们不幸的命运,甚至是死亡的结局。迟子建曾说:“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朋友问我:你为什么写作?我常常告诉大家,我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作,也许是为了活得更有滋味一些,也许是因为生活演绎出的那许多欲哭无泪的悲哀。”[6]作者正是遵从着生活的本来面目,谱写出了一曲又一曲边地女性的挽歌,让我们在欣赏美的同时,又感同身受着她们的忧伤。
“美得让人无法形容”的小梳妆为那虚无缥缈的爱情痴情地等了一辈子,从青春一直等到人老珠黄,却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爱情,“没有薄情的男人,是有痴情的女子”一句话道尽了无数女性人生的无奈、缺憾和辛酸。最终美艳的小梳妆用砒霜结束了一切,就如同那热闹的秧歌戏一样曲终人散了,留给人们的只有无尽的悲怆和忧伤。天性美好的美奴也陷入了无力摆脱的困境,父亲出去远航,留下她和患有精神病的母亲在家,这是美奴所不愿承受的事实。她对病后的母亲厌恶至极,不知如何对付这个与从前判若两人的女人。母亲频繁地去找男教师谈话,小镇上因此而谣言四起,连镇长都亲自找美奴谈话。母亲成了美奴心底的一份耻辱,但她又毫无办法,既阻止不了母亲的怪异,又阻止不了镇上人的冷嘲热讽,美奴陷入了极度的孤独与痛苦之中。无奈之下,她将母亲推入江中溺死,而此时远航在外的父亲也因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同船一起葬身海底,原本温馨的家庭就这样破碎了,美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迟子建在小说中对这些美丽善良的女性的悲剧命运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一方面,在她诗意而温情的叙述中,我们仍能体会到她对男权社会的隐约的批判,批判的锋芒直指以男权为中心的传统文化对女性生命的束缚。长久以来,以男性为中心建立起来的价值目标和由此而生的奋斗动力往往为社会所认同与肯定,而女性的处境则要尴尬得多,她们的生存条件因男性中心主义和男性权威的长期存在而多了一份艰辛与苦涩,尤其是在个人感情世界里,女性一直扮演着被动的角色,她们的喜怒哀乐、兴衰荣辱乃至生生死死均为男性所左右。另一方面,现代文明的崛起与传统文明的逐渐失落也是造成女性悲剧命运的因素之一,迟子建的多篇小说涉及到了这一点。《岸上的美奴》中写到随着现代意识的涌入,黑龙江畔那个古朴的渔村原本宁静的乡村生活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使人感到一种非同寻常的喧闹。人们不再满足于风平浪静的单调生活,总渴望着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以给他们饱食终日的生活增添几分乐趣。美奴的悲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对于精神不正常的母亲杨翠玉与男教师白石文的交往,芜镇人没有给予应有的理解,反而冷嘲热讽、议论纷纷,甚至连镇长也口口声声为了保住男教师的声誉而劝诫美奴看好自己的母亲。所有的一切令纯真的美奴感到反感和屈辱,从而引发了悲剧的结局。小说的结尾处,对着黯淡的月光,美奴举着纸币从中看到了三个面目模糊的头像,“大概是工人、农民和解放军,这让她有些失望,因为她更希望从中看出渔民的形象”。这是美奴的对逝去的美好生活的怀念,也是作者对于渐渐远去的古朴文明和淳美人性的深深祭奠。
美的毁灭的确令人感到心痛,然而迟子建并没有让这种心痛变得绝望,而是以其特有的叙述方式和故事建构将悲剧化解开来,留下的是无尽的慨叹和淡淡的忧伤,被人称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作者总是在寻找一种消解悲痛的途径,以减轻人们心灵的重担,使人们在不完满的现实面前能够看到一丝希望的光芒。这种途径一方面表现为,用满含温情的叙述去消解死亡带来的恐惧和悲痛,如作者描写美奴母亲的死:“杨翠玉跳上了船。她坐在船头,痴痴地看着江面。美奴划着桨,将船荡入江心,船便掉入烟水之中。……待美奴觉得已经到达水最深的江段时,她忽然轻轻落了桨,敛声屏气慢慢走到母亲背后,母亲端坐着一动不动,美奴用力一推,船头那个经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连喊都没喊一声。美奴下决心说:我推下的不是妈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陌生人。……”[7]对死亡的描写,没有惊天动地的失声痛哭,也没有面对死亡的惊慌失措,以往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面对死亡的恐惧也在这温情的叙述中消解殆尽了。这种消解悲剧的方式并不代表迟子建对于逝去的生命的漠然,而蕴含着她对笔下女性苦涩命运的深切同情和理解,更体现了她对于生活的独到见解和深刻感悟。另一方面,迟子建又以其敏锐的观察视角发现了现代文明背后那些尚未死寂的美好心灵和人性的光辉,在悲剧中实现着精神的还乡,这种建构故事的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悲剧的力量。
三、结语
从极地款款走来的女作家迟子建以其朴素的文字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平凡而纯美的边地女性形象,满蕴着温情,又略带着忧伤。也许这些女性只是散落在她广阔的小说世界里的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却折射出了她对女性和生命的独特感悟和体会。与此同时,迟子建又以笔下那些淳朴、善良女性的悲剧命运而造成艺术的张力,启发读者思考和疗救的注意,并在作品中执着地追怀和寻求着在时代进程中逐渐流失的美与爱。迟子建默默地耕耘着北极村这片只属于她自己的文学领地,执着地建构着蕴涵诗意和人性的艺术家园,在喧嚣的现代社会里引领着精神还乡。
【参考文献】
[1][2]迟子建.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5][7]迟子建.迟子建中篇小说集(第三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4]孙希娟.解读迟子建小说中人物的诗性美[J].小说评论,2008(06)
[6]迟子建.北方的盐[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
【作者单位:郑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