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爆仗
2014-08-19宗利华
宗利华
1
呃,鱼儿,说点儿什么吧?
这一男一女,女的叫小鱼,男的呢,女的喊他老飞,像许多年前某个冬天的某个夜晚一样,坐在香树街边儿胖嫂家的火锅鱼店里,坐在面街的一扇旧式格子窗后边一张小桌子旁。跟那个夜晚的画面似乎也吻合。位置照旧,小鱼朝西,老飞向东。冒着热气的火锅,貌似还是黑乎乎的那口,甚至,连锅里咕嘟咕嘟舞动着的那颗鱼头,也一如七年前那般欢快。俩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没多大变化,男人照例笑嘻嘻的,要使坏,却使劲儿憋着的那种。小鱼呢,慵懒、松弛,整个人儿貌似都交付外界,她自己根本不在乎。就连老飞的这句开场白,都像七年前他求婚的样子。
不一样的是,小鱼在看窗外。确切地说,在看街对面的一间屋子。
那是家做洗头、泡脚、按摩生意的场所。门口挑一盏年味儿十足同时也暧昧十足的红灯笼。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刚经过那门口,坐在红灯笼下看似悠闲的姑娘小柔叫住他,只进行一问,一答,男人便倏忽一下,钻进那间估计色香味繁杂的屋子。女人呢,嘴角浮一丝笑,轻巧巧起身,扭动腰肢,挑一只白净净的手,缓缓落下那串碎珠门帘儿。
小鱼把一切细节收在眼里,左嘴角稍稍一翘,露出四分之一个鄙夷的冷笑,心里有句话浮到右边儿没翘起的嘴角上:狗要是改了吃屎,男人就能戒掉偷腥!老飞没听清她的话。于是,轻飘飘地问,你说什么?
七年前,就在这里,咱们喜结良缘。唉,无可奈何花落去!老飞的样子像是在殡仪馆念悼词。
小鱼啊呀一声,身子往前一倾,脸上的五官却顿时活跃无比。后悔了吧老飞?你可千万别!本姑娘今天不想怀旧,我怕七年来的杂碎,泡沫儿,全都堵到嗓子眼这儿,影响胃口。我嫂子做的鱼不赖,咱别糟蹋了。老飞眨巴着小眼睛,文质彬彬,纠正一下子哈,请注意,姑娘这个词儿,已不适合你,照约定俗成的解释,姑娘是指结婚前的女性。小鱼抱起胳膊微笑,哈,不愧是当老师的!只是,我是不是姑娘,亲爱的,你说了不算。今下午之前,跟你结婚之后,我没这么不要脸,现在我觉得当姑娘完全可以啦。老飞扭回头,看一眼小柜台后面正摁着计算器的胖嫂,回过头来,一下子很替小鱼伤心似的,低着声音说,鱼儿啊,咱不是处女啦。小鱼哧的一声笑,这个哦,你说了还是不算。她也压低声音,整整七年呐,你都没整明白一条鱼的身体结构。说句不怕得罪您老人家的话,从头到尾,你一次都没找到接头地点。老飞嘴巴翕动,困惑不解,不对呀!每一次接头暗号都没问题。小鱼说,可你一次也没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老飞一只手摇摆着,另一只手抚摸脑门儿,让我想想,四年前的秋天,你用一根小纸棒测出来的,那是什么玩意儿?小鱼盯看着老飞,突然慢声细语,你也不掰着脚趾头算算日子,那是你的啊?要是你的,我干吗去找医生处理掉?老飞狠狠地拍一下膝盖,你这人真有意思,干吗要撒谎呢?没时间考虑儿女私情啦,没钱没精力养孩子啦。其实,鱼你是知道我的,我没那么小家子气,不管谁的,只要你有胆量生,我就有责任和义务给你们养!
小鱼接得干脆利索,问题是,我分不清谁的。
老飞顿时无语。
小鱼紧追不舍,没事找事儿是吧?这顿散伙饭,是你先提出来吃的,老娘本来没心情,一丁点儿都没有!老飞再一次紧锣密鼓眨巴小眼睛,咱们好好说一次话行不行?都这时候啦!小鱼一张手,你不好好说啊!什么叫不是处女?哦,我承认,确实不是!那是谁干的?七年前这么一个晚上,你从姑奶奶身上滚下去,鬼鬼祟祟的,先去看床单,你以为我没感觉?你发现什么啦?落英缤纷,对不对?小鱼把下巴壳儿一翘,冲着街对面,我跟你说啊老飞,现如今,都什么时代啦?谁还在乎这点儿事儿?对面坐在椅子上那小姐,刚领个男人进去,说不定,她会跟那男的说,先生啊,小女子虽年方四八,可还是标准的处女一个,你不信哦,来,我证明给你看。老飞,她说的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现在去造一层膜,花不了几个小钱儿,对不对?你要是真较劲儿,老娘抽空就去补一个,说不定心里一爽,打个电话通知你,再给你一次看床单的机会。
这饭看来没法吃了。老飞的嗓子里似乎严重缺水,干咳数声,端起面前的杯子,轻抿一口,又说,唉!小鱼你这脾气得改改啦,啥时候都像个爆仗。小鱼说,所以,咱俩八字儿不合。老飞嘟囔,看来去民政局是对的。小鱼抱起胳膊,身子往后一靠,说,我长这么大,这是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儿。老飞抓起面前的一包餐纸,伸手抽出一张,先擦嘴,后擦手,轻轻一揉,扔进桌子旁边的垃圾桶,接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一并轻巧地扔进桶里。随后,他站起来,一语不发,扭头就走。
小鱼一动不动,浑身猛一阵哆嗦!
胖嫂像树墩子一般,堵住老飞的去路。咦,你就这么走啊?刚才我瞅了半天才发现,你还真是个王八蛋咧!老飞回头先看看小鱼,然后,扭回头来,说,嫂子,怎么个意思?胖嫂说,怎么个意思你不懂?我家小鱼儿,就白跟你四五年啊?
七年。嫂子你错了,是七年。老飞慢悠悠地说,又一次回头看小鱼,鱼啊,咱俩好像没点这一折吧?小鱼一下子笑得弯下腰去。她捂着肚子,走过来,面对胖嫂,嫂子啊,这出戏里头,确实没这一折。不是人家无情,离婚是本姑娘主动提出来的。瞧瞧你把这孩子吓的,哎哟哟,好个可怜的小人儿呀!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擦拭老飞的额角,说,飞公子,小女子护送你最后一程,以后你一个人,可要心疼自己呀。说着,挽起老飞的胳膊,走向门口,踏到香树街上。老飞试图摆脱掉小鱼那只手,别,你别这样啊小鱼,我受不起。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对面洗头按摩房内有一阵笑语传出。刚进去的那男人,已经将军一样站到门口,身后的小柔帮他整一下衣摆,顺手一拍他的屁股,哥,你说话算话啊,年后你一定再来的,过了初六我就开业,人指定在。男人左右扫一眼香树街,并不说话,直起腰身,沿街自东往西走去。
这么快?老飞悄声说。
小鱼呵呵一笑,过年了么,人都心急火燎的,一边忙着,一边还想着赶紧回家置办年货。咦,正好,这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去串个门儿吧?反正,你自由啦。就在那时,香树街中段的鸟窝网吧门口,突然有一道烟花蹿向半空,啪的一声炸裂开来,映红了半条街道。借着火花,小鱼捕捉到老飞扭曲着的脸形闪烁一下。老飞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自由啦!你不是也重返大海了吗?好好游你的吧鱼儿。他紧走几步,又停住,抬起头,看半天空。
小鱼抱着胳膊等他。
老飞扭身走回来,站到小鱼面前,说,你老是说我撒谎,我承认,有时候我是没说实话。可你知道的,两口子之间,有些实话,反而最伤人。我为什么撒谎?因为,怕你伤心。不过,今晚上我要对你说一件真事儿。说实话,我有外遇……,小鱼说,打住,你不是外遇,要是外遇,人还干净点儿。老飞右手一摇,好,我去找小姐。我的意思是,我那么做,启蒙人是你哥。老飞指指火锅鱼店,就这家火锅鱼店的主人,胖嫂的老公,大胡子。有一回,天很晚了,他打电话给我,记得吗?我跟你说,你哥是跟人打仗,把人家肋条打断了。小鱼歪着脑袋,面带微笑,有这么回事儿,好像。老飞把脑袋往前凑凑,低声说,不是跟人打架,当然也没把人打伤,我从家里拿的那些钱,不是给人治伤的,其实,跟我前几天回家拿钱一样,都是为了交那种罚款。不信你问问你哥,是不是那天你嫂子回乡下了?老飞压低声音,你哥去的就是对面,那晚上的女人恰好就刚才这个。
小鱼眉毛一拧,又迅速散开。她呵呵一笑,都这时候啦,还拉个垫背的,你可真行!小鱼伸出两只手,替老飞整了整羽绒服领子,这冷的天,别把你这张娘儿们嘴给冻烂了。刚才你说错一个词儿,那不是我哥,是表哥,八竿子才够得着的表哥,在我们那村儿,这样的表哥数不清。他是个什么人,我比你清楚,骨子里就是个农民,没文化,大老粗,到城里,到这香树街上,时间也不算短了。这条街上有什么,你心里比我还清楚是吧?连你这种好人都会学坏,何况他这没什么思想境界的,抵制诱惑的能力肯定差,比不得你这教书育人的先生。城里男人的裤腰带啊,看着漂亮、结实,可是呢,随时都哗啦一下子松开,亮出屁股来。乡下男人的裤腰带本来质量差,一不小心,掉了裤子,你觉得奇怪吗?何况,你跟我说这事儿,本身就很好笑,我跟胖嫂,能相提并论吗?再好的女人,时间一长,男人也没了胃口,这个我懂。但你再仔细端详端详,小女子这身段儿,这容颜,至少比胖嫂超出一截子吧?胖嫂都生仨孩子啦,你的前夫人,可是一个都没生。你们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松紧程度不是很看重吗?
老飞摆手,你别说啦小鱼,再见,再见!
小鱼说,别,最好别见。老飞问,为什么啊?散了也是朋友嘛!小鱼说,我也给你转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实在也不是我那一款菜,就连做朋友,也是彼此别扭。我怕我一个不小心把你的裤裆炸烂,还得负法律责任。说完,小鱼扭身就回到火锅鱼店。
老飞坐的位置上已换上胖嫂,她正举着一只碟子,嘴里咝咝啦啦,对付刚才在锅里翻滚的草鱼头。看到小鱼后,呸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块鱼骨,鼓着眼睛说,傻不傻啊鱼儿?让他结完账再走!
小鱼盯着胖嫂油腻的嘴巴,突然心情沉重。
胖嫂继续啃鱼头,我就喜欢吃鱼头,多少年啦都没吃够。小鱼慢慢伸过一只手,把胖嫂手里的碟子捏到手上,唰啦一下,把鱼头鱼刺倒进锅里,说,除了鱼头,你还关心什么呀?胖嫂说,别呀,我没啃完呢。我还能关心什么啊小鱼儿?她皱起眉头,唉,国家主席管的那摊子事儿,哪一件儿,是我能插上手的?胖嫂把自己给逗乐了,哈哈哈哈,笑个不止。小鱼盯着她看,略带忧伤。胖嫂咔嚓一声刹住车,我忘啦,你今天刚离婚,心情不好。来,丫头,吃鱼,喝酒,不就是个男人吗?两根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跑。甩了他!找个更好的,咱没孩子,年龄又不大,愁着嫁不出去啊?
小鱼的眼泪在一瞬之间流出来。她看了一会儿垃圾桶,扭身开始翻找自己的包,终于,找到老飞扔弃的同样一本离婚证。小鱼咬牙切齿说,这个王八蛋!他真以为老娘离了他不行啊?一扬手,却将那小本子扔进鱼锅里。胖嫂哎哟一声,小姑奶奶,这一锅的鱼。小鱼的眼泪哗然而下,谁给我取的这名儿呀?这不糟蹋老娘吗?哦,我就天生该在锅里,被咕嘟咕嘟炖着?胖嫂笑了,鱼儿,你今晚说的话,真过瘾!她一弯腰,从垃圾桶里抓起另一本离婚证,把这一块儿炖了。
别!小鱼还没叫出来,另一个本子已经在锅里翻滚。
她居然毫不犹豫伸进手去,唰一下子,把那本子打捞上来!顾不上烫得生疼的手指,提着那东西走到屋门口,嗖的一声,却扔到对面那盏红灯笼下。小鱼马不停蹄,迅速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冲洗一下手指。食指的第二骨节背上,还是起了小小一片红,钻心一样疼。她把手指塞到嘴里吮着,就那样子走出洗手间。胖嫂已在收拾残局,嘴里还不住声嘟囔。她心疼鱼头。
小鱼双手卡腰,站到屋子中央,大声叫道,痛快!老娘今儿个真痛快!
大胡子摔着手上的水珠,走出厨房,问,怎么啦鱼儿?
小鱼慢慢扭回头,盯着大胡子,端详他老半天。大胡子伸手摸摸腮,擦擦嘴角,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就在那时,却见小鱼扬起右手食指一比画,紧跟着一声吼叫,你给我滚蛋!
2
尽管嘴硬,但小鱼清楚,老飞那最后几句话,确实拥有无比强大的杀伤力。喊过痛快后,小鱼嗓子里瞬间就卡进一块鱼骨头。这个臭男人!他点上一个爆仗,却让小鱼一个人体验等待炸响的滋味。
嗓子里这块鱼骨头,跟爱情没多少关系了,跟婚姻的终结,也关系不大,倒是事关香树街上的那几个人。
一个是表哥,那个生着一脸蓬勃旺盛的络腮胡子,自己长辈一样的表哥,领墒。在乡下,人们管带队的头牛叫领墒。叫这小名的,肯定是家里第一个男孩子。他可不是八竿子够不着的,而是小鱼亲大姨家的表哥。小鱼在城里没其他直系亲戚,表哥一家子算最近的。自从她在城里读高中开始,就一直寄住在表哥家。小鱼的爹娘为了要儿子,一口气生下五个闺女,第六个,才如愿以偿。因此,小鱼前有冰糖葫芦样的一串姐姐,后面挂一个宝贝弟弟,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怎么在那个小山村由一个黄毛丫头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少女,估计都没人在意。要不是她学习实在太好,脾气又犟得像牛,不让上学,就闹个天翻地覆,早就成为庄稼地里一把好手了。在表哥家,小鱼得到的是嘘寒问暖,精心照料。这个家,比自己家实在还要亲近许多。这个表哥呢,比亲哥还要亲。她可真没想到,貌似老实憨厚的一个男人,居然也去打野食儿!恶心的是,哪儿不好?就眼皮子底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领墒你还不如一只兔子。打那后,见了那挂络腮胡子,小鱼顿时觉得,嗓子里那块鱼骨头开始膨胀,忍不住想吐,似乎领墒每一根胡子根上都有成坨成坨的灰垢。
另一个当然是胖嫂。
长嫂比母,一点儿都不假。胖嫂嘴碎,话多,心肠却直。活得简单,活得没心没肺,像张白纸,像白开水。因了臭男人老飞点爆仗一样的几句话,小鱼对胖嫂就生出无言又无边的悲悯。这个大大咧咧的婆娘,这个身在城市,魂魄里却是标准农村人的婆娘,哪会想到自己的男人会去睡别的女人呀?
还有一个,是怎么绕也绕不过去的存在,对面按摩房里的小柔。小鱼经常在火锅鱼店碰到她。此前,可有可无,顶多当她不存在。现在不同啦,每次在夜色下一进香树街,目光忍不住就扫过去。有时候,门口那道暧昧的帘子下没人还好,一旦女人在,而且,还颇具挑逗意味地劈着双腿,半躺在那张老式藤椅上,假装古典女人,小鱼嗓子里那根鱼骨马上又鼓胀起来,忍不住眼前就出现领墒跟那女人在床上的场景。
真恶心啊!她恨不得抓着领墒的胡子狠劲儿扇他两巴掌。何况,这女人呢,看上去左不过三十岁上下,是喊领墒爹的年纪。哎哟,你也是,那挂络腮胡子在你身上蹭来撩去的,不觉着恐怖吗?
小鱼不到香树街上去,半年多不去。
离婚,确实是小鱼提出来的。牵扯财产分割,她觉得自己让让步也无所谓。这是她的处事原则。小鱼没要那套俩人省吃俭用买下的小房子。想想就不可能要。男人可以健忘,可以随便带个女人,在前老婆曾睡过的床上滚来滚去。女人绝对不能!女人对一些小细节,牵肠挂肚一辈子的,眼不见,心不烦。动产不动产一拨拉,参照老飞经济能力,小鱼分得小小一杯羹。她没为难老飞,王八蛋也不算太抠门儿。这也是俩人不急不躁溜达去民政局扯了离婚证,还能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鱼的缘故。当然,再怎么大度,离婚也不是张灯结彩的事儿。那个夜晚,俩人谁也没心思吃鱼,倒是三言两语过后,就开始打扫婚姻期内彼此内心堵塞的垃圾,最后,连离婚证都被扔进鱼锅里一块儿煮。
小鱼翻腾出一些旧情节,好几次倒是恨不得要扇自己耳光。你的眼力见儿呢,让狗给吃啦?这么猥猥琐琐一个男人,当初,居然当白马王子侍奉着。至于离婚的缘由,再恶俗不过。老飞说起来的时候,倒像是多么添彩头的事儿。现如今的男人都怎么啦?没脸没皮了吗?逛个勾栏院被警察逮住,还打电话叫老婆拿钱去赎人!以小鱼的性格,当然不去!没办法,男人低头耷拉脸,俩警察陪着,回家翻箱倒柜找钱。你说丢人不丢人呐?狗屁朋友呢?哪儿去了?找个朋友帮你先垫上,总比这有面子吧?估计你是找不到啊。你看你活得,就差找根绳子吊死算啦!幸好,这一页已经翻过去,那张假模假样的面孔再也不用看了。
很好,很好,好极啦!
不到香树街的日子,小鱼在租房子,收拾另一个暂住的家,以及,继续清理婚姻电脑里储存下的垃圾碎片。小鱼租的房子,在香树街东头,离西头的火锅鱼店不远也不近,想去看胖嫂,十几分钟就到;不想去的话,可绕着胡同走。
她就职于一家民营小化工厂,干财会。租的房子还是同事给找的,搬家也是大家伙儿帮忙。热心的几个女人男人,为她专门举办一场告别婚姻的晚宴。结果,小鱼喝个大醉。酒醒之后,她的新生活亮堂堂开始。离婚本不是什么秘密,从未遮遮掩掩,甚至,没过多久她就开玩笑一样跟几个好友说,你们继续给我盯紧点儿,看有没有被别人挑剩的好男人,当然,最起码土豪级别!如此一来,离婚不到仨月,春暖花开时节,小鱼已走马灯一样,会见那些被挑剩下的男人一大宗。几次过后,兴趣索然。按她的话说,个顶个歪瓜裂枣,不是外形对不起人类,就是内心猥琐,纯粹心理亚健康。
挑剩下的,就是没好货啊!小鱼皱着眉心,一声叹息。
虽说化整为零,单身一人,但那段时间,小鱼的心情实在不坏。除了香树街火锅鱼店周围发生的恶心事儿,让她偶然想起来会稍有不爽。不过,单身不到半年,遇见另一件恶心事儿,———又是一桩恶俗透顶的性骚扰。也不是说此前就没有,但之前,名花有主,骚扰者毕竟心有顾忌。现在好,好像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都觉得理直气壮。
问题是,骚扰者,恰恰是小鱼的老板———一个小土豪。
在此之前,老板对她,言语挑逗是有的,表面上看,不过是开玩笑,但当事人心知肚明,小鱼又不是傻瓜。即便小土豪不是天生一副癞蛤蟆样,小鱼对他也根本没胃口。小鱼的嘴皮子,以及爆仗脾气,在那家民营小化工厂内赫赫有名,打算盘子一样,噼里啪啦几句话,往往化险情于无形。
一次,老板带她赴朋友宴,当众介绍说,这是我小三儿,你们谁也不准动念头,谁动,我跟谁急!小鱼二话没说,冲着跟前的大肚子就是一拳头。她心里有数,这一拳,下足狠功夫的。老总哪料到她会这样子?疼也不好大声叫喊的。何况,人家小鱼脸上一直堆满笑容,亲爱的,你打算啥时候把我转正啊?
从那以后,癞蛤蟆有所收敛。但小鱼离婚后,他主动带小鱼参加酒宴的次数越来越多。酒桌上,虽不再明说这是小三儿,但暧昧模糊的笑容、举止,内行人一眼可知。小鱼一开始故作孙二娘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反正,回家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孤零零地做饭,跟着人蹭饭吃,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还省钱呐!慢慢的,咦,苗头不对!小暴发户的胆子有点儿撒欢儿,在酒局上根本不想怜香惜玉,倒是随时找个机会,把小鱼灌醉。于是,小鱼开始躲着他走。
那天晚上,癞蛤蟆乘着酒意晃到香树街上,给小鱼打电话,话语就有些赤裸,说,我想吃鱼。小鱼立马还击,回你家吃去吧,你家里有。老总口齿已经不太伶俐,我家没鱼,有母老虎,能吓死人!鱼儿,让我到你家躲躲吧?小鱼说,我家房子小,你体积大,没你坐的地方。老板说,床沿儿上就行。小鱼说,日子过得紧,连床也没买,我自己都睡沙发。她不想多纠缠,说几句话,趁机扣掉电话。男人却再把电话打进来,小鱼不接,后来,干脆关机。没想到,几分钟过后,楼底下响起一声又一声叫,小鱼!小鱼儿呀!就跟猫叫春一样。小鱼嘴里嘶的一声,这人疯了呀!他这么大呼小叫,满楼上的人都能听见,老娘以后在街上还怎么混?有一瞬间,小鱼甚至想报警,让警务室的片警王大头来收拾这小子。后来一想,毕竟是老板,给人留点面子吧。小鱼果断开手机,先给胖嫂打过去,说,先给我炖上一条,我们老板想吃鱼。
不一会儿,小鱼跟癞蛤蟆进了胖嫂的火锅鱼店。
自始至终,小鱼都不去看对面那张脸,一直端详锅里活泼泼翻滚的一枚鱼头,有那么一瞬,她很开心地想,那个鱼嘴巴,跟对面男人的嘴巴,长得可真像!老板不知道小鱼跟火锅店主人是一家子,说着说着,动作幅度就大,后来,干脆坐到小鱼身边儿。小鱼被逼到一个角落,不时抬头看看柜台后的胖嫂。老男人却得寸进尺,胳膊一搭,想把小鱼揽在怀里。小鱼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俩人距离不远也不近,小鱼胳臂也不算长,恰好能使上巧劲儿。声音清脆。
男人顿时气急败坏,居然想还手。
一边儿的胖嫂早就看出苗头来,见这架势,举着一把刀子,铿铿锵锵就走过来,你想干什么啊?我跟你说,一年前,这条街上,有个卖活鱼的女人,就用这种刀子,扑哧一声,把一个男人给收拾掉!你也想试试?男人不敢轻易尝试这个,直眉瞪眼一会儿,偃旗息鼓,站起来摇晃着往门外走。
却听胖嫂一声大吼,结账!
第二天一早,小鱼就去厂里收拾行囊。
一开始,没了工作的小鱼并不急。她有点儿小积蓄,不至于一下子寒蝉凄切。何况,现在的小鱼是彻底干净的自由人,一碗方便面,一个火烧,全家不饿。小鱼身上不乏文艺细胞,口味还刁钻古怪,读的书,看的影碟,都是很偏门的,偶尔她还会写几首诗,只是从不拿去发表。这些事情,足以打发空闲时光。刚辞职那会儿,她甚至还跟随着一个驴友团,畅行天下几番。日子过得真是爽!睡到自然醒,心无二事。可没过半年,小鱼意识到,这样子不行。不是入不敷出,是根本没收入。房租、手机费、上网费、水电费,等等,转化成数字是很惊人的,即便不吃不喝,这些数字也马不停蹄。于是,找工作日渐成为一个问题。小鱼小有财会经验,在这一领域就业,比刚出大学校门的学生还占些优势。问题是,她不喜欢走回头路。摆弄钱时间一久,感觉每张钱上都脏乎乎的,一想到某张钱有可能是经了卖猪肉的手,或者红灯笼底下小柔的手,就觉得脏。有段时间,小鱼甚至想,大不了,老娘到香树街上摆摊儿卖袜子去!又开心地想,这落差太大了吧?再说,就是摆摊儿卖菜、卖袜子、卖煎饼,也不要在香树街上吧?
胖嫂倒时不时给小鱼打个电话。那天又问,怎么这些天不来呀,嫂子得罪你啦?小鱼当时正准备泡面吃,心里一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却故作轻松说,我忙啊,哪有时间去看你?没过几天,一个下午,小鱼走下楼,双脚踩到香树街上,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恍惚觉得,这条街竟陌生起来。不光这街,似乎满街人,整个世界,都大不一样了。走在街边儿,听着小贩们的吆喝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有一股子强烈的孤独感升腾而起!小鱼啊小鱼,你到这城里来干什么啊?那么多年,辛辛苦苦读书,都换来什么?在那一瞬她很想大声哭出来。又往前走几步,才发现,是朝着胖嫂的火锅鱼店方向去的,顿时停住步子,往回走一截,又呆住。
———奶奶的,原来一个人过日子,是这么无聊啊!
几分钟后,她走进胖嫂店里。见到胖嫂,心里总算稍稍舒服一些。俩人笑闹几句,小鱼一扭头,却顿时愣住!
在她跟老飞吃散伙饭的那个位置,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背对小鱼,看不到脸。女的是个正面,瞧个正着,却是对面的风尘女子小柔!
3
从小到大,小鱼的性格,就像个男孩子。凡男孩子玩的东西,她几乎一样不落。放爆仗就是其一。乡下老家的人,管过年过节时才能有的所有鞭炮、烟花,统一都叫爆仗。小鱼对那种能炸响的大鞭炮,接近痴迷,胆子比男孩子还大。最过瘾的游戏,就是把一个大爆仗点燃,再迅速扣上个铁盆子,“嘭”的一声,铁盆冲天而起,然后,垂直降落,哐哐啷啷砸在地面上,要是恰好砸在猫呀狗呀身上,更过瘾。
看到小柔的第一眼,小鱼居然想到一根爆仗捻子。小鱼嗓子里的鱼骨头骤然膨胀!
女人的眉毛显然是被剃光的,桃树叶子样的两抹,是硬画上去的。两面腮上施的粉,又像是没出徒的泥瓦匠的作品,斑驳淋漓。那嘴唇呢,老天!小鱼实在想不出,那该叫作一种什么色彩。于是,整张脸就像一幅刚涂鸦的孩子抹拉的一幅画,要点没点,要线没线,简直一锅糨糊。
小鱼眨巴着眼睛,正端详那张嘴,却见小柔抬起头,吆喝说,胖姐,再来瓶酒!胖嫂的声音欢快无比,好的,等着哈!
小鱼跟那女人对视一两秒,后者很快挪开,跟对面的男人继续说说笑笑。小鱼略带茫然地扭过头,去看身边的胖嫂,见她干脆麻利打开一瓶干红,却扭头对小鱼说,这是咱们最贵的红酒!
小鱼冷笑一声,两个字儿顺势而出,贱货!
胖嫂没反应过来,问,小鱼你嘟囔什么?小鱼恶狠狠地说,她是贱货,你叫下贱。胖嫂瞪她一眼,开饭店的,哪个不下贱?不下贱,能挣钱啊?不挣钱,咱们一家子喝西北风啊?
恰在此时,小柔又大叫一声,快点儿呀,胖姐你赶紧上酒!胖嫂马上换上巴结式的笑容,来啦!就在一瞬之间,小鱼已经哧啦一声,划亮一根火柴,准备点上那根爆仗捻子。
小鱼慢慢走近那两个人。
一男一女正对着头,嘿嘿呵呵地笑。胖嫂走在前面,挡住俩人的视线,因此,自始至终,那俩人都没意识到,小鱼已经跟随着到了桌子旁边儿。胖嫂满脸堆笑,低头问男人,给你们打开?男人一抬头,说,不、不、打开,怎、怎么喝?
不料,小鱼一伸手,把胖嫂手里的酒瓶抢过去,脸冲着小柔说,这酒不卖!
所有人都呆愣数秒!
小鱼你干啥?胖嫂问。小鱼说,让这个女人出去!
对面那男人,瘦得像根竹竿,露出的手臂上文着一把小刀子。他嘿的一声笑,好、好玩儿,头一次,碰、碰啊、碰到这事儿。
小柔抱起胳膊,说,你叫小鱼,对吧?跟我有仇啊?小鱼说,没仇,就是不想看你这张脸。小柔站起来,我这脸怎么啦?怎么惹你啦?小鱼说,没怎么,装修水平太差!小柔没料到小鱼如此伶牙俐齿,嘴巴张一张,我?我装修差不差,关你她妈屁事儿?小鱼说,这是公众场所,请你文雅一点儿。你知道什么叫审美吗?我跟你说,你的存在,影响我的审美。我一看见你就想吐。小柔面红耳赤,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