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娃的年轻人
2014-08-15老四
1
我的女儿,如今已初具人形
每天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
向我撒娇
在春天,我抛弃十个女人
抛弃所有的女人
只为了和前世的情人
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
把我的姓氏,以及关于生命的想象
印在她的眼睛里
你理我,或者不理我
离开我,又回来
最后你还要埋掉我,忘记我
像我忘记我的父亲,像春天
忘记冬天的告诫
在春天,我描画了十种你的模样
林黛玉的鼻子,薛宝钗的嘴巴,赫本的皮肤
眼睛,就用我自己的
等到你把我忘记,我还要
用这双眼睛注视你离去的背影
……
——《女孩儿》
作为对未来的孩子的憧憬,写了这首矫情的诗,不符合我的风格,又在另一个层面符合我对诗的想象。当然,我不知道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别,女孩儿,仅仅只是一种美好的假设。
很遗憾,在我未弄明白自己的命运是怎么回事之时,捆绑我一生的孩子就要来到了。这时候,那个孤独的年轻人、出走的年轻人,正极力让自己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这个角色是如此陌生,而一切都已注定,他正在战战兢兢,祈祷命运的施舍。
随着孩子的降生,我们逐渐老去,那些挥斥方遒的年轻岁月已不再属于我们。说走就走的旅行,现在看来已是遥不可及,反而追悔莫及,其实在过去,此种旅行也是有各种掣肘,从未实现过。
一个舍弃了父母,孤立无援的年轻人,很难想象他会成为另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依靠。周末我去采购婴儿床、奶瓶、包被、澡盆……像民工一样艰难地攀爬楼梯,往家里扛各种小孩子的玩意儿。还要接受母亲、丈母娘等等来自各个方面的狂轰滥炸——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他还是吴氏家族的,是整个世界的。而我,只是他的民工。
孩子会改变一个人,把那些越走越远的男人们拽回家园的港湾。小胖没结婚前隔几个月就往济南跑,来了就喝酒,抱着马桶狂吐,把刚吃进去的黑木耳混合着酒精喂给马桶。半夜里整个济南城都会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嘶喊声,走的时候嗓子就哑了,回到淄博给我打电话,接通了那边没声,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而今,小胖再也不来了,整天守着他的儿子,并以血淋淋的教训告诫我,一定不要让丈母娘和母亲共处一室,那将会引发世界级的大战。后来他把孩子送回莱芜老家,整天思念,当年被女生一次次拒绝也没有如此心碎过。一个心在远方立志云游四方的年轻人,就这样陷入了家庭生活的汪洋大海。
前几年,我们建了QQ群“那些年,我们一起扯淡”,天南海北的一帮年轻人每天无聊了就到群里胡说八道;后来,结婚的人越来越多,群名改成了“那些年,我们一起结婚”;接下来,大部分女人开始怀孕,群名自然换成了“那些年,我们一起怀孕”,好像怀孕也是可以传染的,至于是不是一起怀的孕,那就不得而知了;最后,随着一个个宝宝的出生,群名锁定为“那些年,我们一起养娃”。
群里扯淡的人少了,更多的人每天分享养孩子的喜怒哀乐。先前我还和他们一起扯淡,后来插不上嘴,干脆把这个群屏蔽了。
电视台记者老孙,去年此时还在考虑结不结婚,是否结束维持了三十几年的单身生活,而今年此时,孩子已出生数月。仅仅一年,其生活的世界完全变了样子。我们找他喝酒,他几乎全推掉了,仅有的几次不得不出来,也是给那娘儿俩做好了饭,然后姗姗来迟。他的母亲,如今正在他那几十平的房子里,伺候月子,照顾孙女。
当我再见到老孙的时候,那个小眼睛的男人,已经对酒过敏,抿几口便嚷嚷着回家喂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年前的情景,那个刚刚相亲失败的男人,以无所谓的姿态在酒桌上,两瓶啤酒便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2
嫂子又怀孕了,孩子是我堂哥的。
单独二胎政策放开后,堂哥抓紧时间造人,顺利完成任务。如果是男孩,这将是我的第九个侄子,如果是女孩,她将是我的第一个侄女。
从十几年前开始,我的身边便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侄子。堂哥们逐渐老去,他们的孩子早已冲破了他们的限制。在堂兄弟里面,我年龄小,维持了多年的光棍形象,很多时候就成了他们的孩子的玩伴。我带着那些从三四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子们,从汶河窜到县城集市的大街上,让其中两个互相打架,我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们成了我的玩具。
而他们,正在取代我,成为茶棚村的主人。
他们延续了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履历。村里的小学校没有了,他们从幼儿园便在县城度过。有很多次,我在村口遇见一个侄子,他每天坐公交车去学校,或者,去网吧上网。家里也有电脑,但他们热爱网吧,就像十几年前我们热爱录像厅,那里埋藏着一切黑暗世界的诱惑。他们也开始恋爱,隔壁班的小花或小红的魅力逐渐超过了我,“父母皆祸害”,我也成了他们眼中的“祸害”之一。
我们当年的世界已经退去,新的世界以及新的游戏规则正左右着他们的生活。当年我戏水的那条小河已被水泥埋在了地下,那条大一点的河,橡胶坝圈起的水面让它丧失了原有的面容,漫长的沙滩没有了,螃蟹没有了,夏天的知了,再也不会守在杨树之巅,等着孩子们拿竹竿去收获。水塘已干涸,这些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孩子们,没有人会游泳,而不像我们,没有一个不会游泳。那个堪称“浪里白条”的堂哥,当年可以在村北的大口井里游十几圈,连续一两个小时不停顿,而他的儿子从未下过水。
蒙子刚给孩子落了户口,举着户口簿说:“我的孩子一出生就和我不一样。”孩子的户口所在地是济南。但是,他指着籍贯栏向我炫耀,“她是有故乡的人。”籍贯填的是:泰安新泰。
不管出生在城市还是农村的孩子,他们一出生面对的就是一个城市化的环境,田园在我们这一代开始摧毁,而他们则从未遭遇田园,一出生就被搡到水泥地上去了。endprint
当然,一切没有那么绝对,有一年,在重庆奉节海拔将近两千米的深山里,我遇到了一个孩子,二十岁左右,他和媳妇一起坐在简陋的屋前,面对大山沉默不语。我经过他身边,举着相机给他们拍照,他露出天真的笑容。这时候,从他们身后窜出两个一两岁的孩子,围着他们转圈。他自豪地告诉我,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儿子。而他的媳妇,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们,以及他们的孩子所面对的世界,似乎和他们的父辈没有什么分别。我想起了那个经典的放羊的故事,一代代人放羊的目的是为了娶妻生子,然后周而复始,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时光在代际的传承中流逝。
旧的观念依然存在。我的一个嫂子,第一胎生了女孩,再次怀孕后,偷偷查了,又是女孩,三个月时打掉了孩子。她的目标是生一个男孩,以延续家族的香火。
这是新的世界,这也是旧的世界。那些匍匐在大地上的孩子们,代替我们,继续打量这个世界,他们是我们的视线的延伸,有时候又把我们的视线放回到遥远的过去。
3
为了孩子,你一直在忙碌,偶尔停下来,你却忘了身在何处。
我们需要逃离的勇气,却少了逃离的资本。时代已不再具有天真的向上的可能性,一切早已固化。我们不得不从事着父辈们从未曾经历的事业,怀疑一切权威——甚至空气也是不可信的,我们不得不寻找新的空气。
我的朋友老K,为了孩子能上重点小学,在大观园买了一套小房子,大房子没人住,租出去又心疼,索性闲置下来,全家人挤在几十平米的空间里。老K很兴奋,“我买的时候一百万,现在已涨到一百五十万了,孩子上完学就卖了,即使到时保持这个价,也净赚五十万。”他的孩子还未入学,等到孩子初中毕业卖房子,那是十年后的事了。
我住的小区里就有一所小学,站在阳台上能看到孩子们撒欢的身影。每天孩子们上学,我去上班;孩子们放学了,我下班正好经过小区门口。小区里随处可见小饭桌、培训班,围绕一所学校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小区里有很多花草,有一种我们小时候称之为“懒老婆”的小红花,我们曾把它摘下来,制作成玩具。夏日的黄昏,各种小花的世界,构成了我的童年记忆。那些孩子们,从校园里走出来,经过我身边,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小花,走进一家家补习班,去等待新的使命。
炎热的夏季,蝉鸣遍地,走在小区里,那些正在上课的孩子们,在接受现代社会的礼仪课、小提琴大提琴钢琴课,他们拼命学习如何融入这个社会,如何倾轧、算计、拆台,等到他们稍大一点,所谓的成功学便会成为他们所要面对的新的命题。
仿佛我们从未成功,要在孩子们身上重现昔日未达成的辉煌。仿佛父辈们对我们的蹂躏已然忘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们终于有了蹂躏新的孩子们的资本。你的孩子成龙成风,必定会有别人的孩子成鱼成虾,索性,你就负了天下人吧。没有人去学习如何失败,如何做一个平庸但快乐的人,为了进入另一个更高级的阶级,所有人怀揣一把尖刀,试图把阻挡自己的人捅进深渊。
我们还要向孩子们解释,地沟油和花生油的区别,花生和苹果的区别,在过去的照片里指出哪一个是北斗七星,而北极星始终挂在北方的原野。我们需要告诉他们,叔叔不仅是亲属的称谓,有一种怪蜀黍,要始终远离这些变态;而干爹不能轻易相认,他们会将你带入现实的辉煌,却陷入人性的黑洞。
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宿命,那些曾经击毁我们的童年的阴影,依旧笼罩在现实的天空。接下来,我们将要老去,新的年轻人统治这片天空。我们以何种方式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多少年后,他们也会以相同的方式把我们送入坟墓。
(老四,即吴永强,《齐鲁周刊》首席编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