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保护神”阮仪三:留得住乡与乡愁
2014-08-15杨迪
杨迪
平遥、丽江、周庄、同里、乌镇、甪直、西塘……这些旅游胜地一到节假日就人满为患,风格迥异的旅游胜地的策划都出自他一人之手。30年来,阮仪三一直以他的方式保护中国古城遗址。他说,“之前是与无知做斗争,现在则是与急功近利做斗争。”
日前,同济大学阮仪三教授获得美国圣母大学2014年度“亨利·霍普·里德奖”。该奖旨在表彰在建筑规划领域对城市历史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做出突出贡献的人。阮仪三教授成为第十位获奖者,也是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亚洲学者。
日前, 已经80岁、满头白发的阮仪三出现在新场镇。这里位于上海浦东新区南部,是第四批中国历史文化名镇。这位老人的出现似乎引起了政府官员的一点不安。
“阮老师,路面铺的石板是到处收集回来的老东西。”
“阮老师,老百姓用的窗格子都是按照过去的工艺复原的。严格地遵守您说的修旧如故的原则做的。”
阮仪三只是嗯嗯啊啊地答应着,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停留在镇子里的建筑。
“我是一个士大夫”
阮仪三丝毫不掩饰他对古镇和民居的热爱。这个出生于上世纪30年代、读过私塾的名儒后代认为自己是现代社会中的“士大夫”,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有着近乎偏执的情怀。
他喜欢将诗句挂在嘴边,闲来无事的时候会用书法、绘画打发时间。在日前出席美国圣母大学2014年度“亨利·霍普·里德奖”的颁奖典礼时也特意选择了一件中国唐装。
阮仪三喜欢把这种情怀的根源追溯为他的家世渊源。“我是清代名儒阮元的后代。我又是家中长子,有将这种家学渊源传承下去的责任。”如今他的儿子、外孙都毕业于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的城市规划专业,并且从事着古城镇规划设计的职业。他会自豪地拍拍胸口说自己家也是“城规世家”。
1934年的初冬,阮仪三出生在苏州一所传统大宅。父亲作为国立中央大学第一届电机专业毕业生,留日回国后组建了江苏省几个重要城市的电厂。战乱年代,五岁的阮仪三随母亲迁居到老家扬州,这也是他曾祖父、清代大儒阮元的家乡。在那里,阮仪三每天和姐姐一起读私塾。
小学回到苏州,作为家中长子,阮仪三的父亲要求他承担起看守书房的职责。“我在看书房的时候读了很多很多的书。”那时候,趴在床上读书的他每天都会听到母亲在窗外的呵斥:“仪三,仪三,关灯睡觉了!”而他总是把灯关一会儿再悄悄打开继续读书。
这些事件不知不觉地在幼年的阮仪三心中埋下了一颗传统文化的种子。
阮仪三选择建筑规划专业只是一个偶然。因为家庭出身,选择文科和高精尖的技术专业都不会有大的出路,他只能选择与政治、机密学科距离很远、只需要和土木打交道的建筑系。
毕业前一年,他作为老师董鉴泓的助手,开始参与编写《中国城市建设史》的项目。从1960年到“文革”前夕,他每年都会用两个月的时间在全国各地搞调研。“那时候的城市漂亮极了,虽然有些破败,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江南有水乡的诗情画意,西北则有一座座壮观完整的城墙。”
在上海的时间,他就跑到徐家汇藏书楼翻看县志。“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中国城市跑得最多、县志读得最多的人。”后来,他自己做课题,选了“保护历史城镇”的题目,并一发不可收。
“要修路,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在城市文化保卫战中,建筑界的知识分子一直站在最前沿。影响阮仪三的,是他的老师、中国古建筑园林艺术专家陈从周。他与陈从周的相识,颇具文人色彩:刚进大学时,陈从周主讲“中国建筑”。第一堂课,陈从周看到阮仪三的大名,脱口道:“你是扬州阮家第四代,‘三字辈的。阮元,你了解吗?”
从此,一场师生忘年交拉开帷幕。他开始跟着陈从周编教材、调查古建筑。后来,陈从周不上他们班的课了,仍然把他带在身边“打小工”,外出调研时,他帮忙提包做笔记,上课时,把老师的绍兴话翻译成普通话。通过陈从周,他有幸结识了京城的那些大师,享受他们不时打来的电话“阮仪三,那里有个好城市,去看看”。
1958年,北京的城墙已经拆了,苏州的城墙紧随其后也是一副非拆不可的姿态。陈从周带着阮仪三急匆匆赶到苏州,试图阻止政府的决定。他们拿出《宋平江府图》来劝说苏州市长,“苏州的城墙历史比北京的城墙还要久远,万万拆不得。”并拿出在城墙上多开几个城门的折中方案。遗憾的是,这些都没有被采纳。
与此同时被拆掉的,还有阮仪三家后院的两个园子。假山拆下来,用板车拉走,送去烧石灰;三四个人合抱的榆树被锯掉,拿去当燃料烧火炼钢,河被填平,修建了马路。
上世纪80年代,刚刚从文化大革命中冷静下来的各地政府,在全国掀起了一轮城市建设高潮。平遥准备在古城中纵横开拓几条大马路,开辟城中心广场,建设新的商业大街。所幸,山西省建委有阮仪三的校友,因此建议他帮忙顾问一下。
被这个“宏伟计划”吓坏了的阮仪三,立马赶到平遥,发现古城西部已经开始动工。城墙上被扒开了一个口子。为了拓宽马路,道路两旁的民居已经被拆除。他激烈地向县政府要求马上停止这种“建设性破坏”,以免费重做规划为条件,暂停了施工进度。回到上海的阮仪三,又紧急借了3000块钱,在暑假时间迅速带领11位研究生和大学生开赴平遥,重新制定了一份规划。
同时,他还邀请已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主任的董鉴泓现场指导,请陈从周先生写出书面意见。为了确保县政府接受这个“不合时宜”的规划,他又将保护古城的规划方案连同说明古城风貌完整价值极高的全部资料直送北京。邀请号称建筑界三驾马车的北京建设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城建组长郑孝燮,文化部高级工程师、全国政协文化组长罗哲文到平遥考察,以引起省和县领导的重视。最终将平遥古城完整保存了下来。
在初尝到旅游甜头的,准备进一步发展旅游的90年代,苏州市政府规划了一条公路,要从周庄的西北侧穿镇而过。“这条路会把周庄的古镇格局完全破坏。”阮仪三坚决不同意,他一改平日轻声细语、温文儒雅的教授姿态,横躺在马路中间高喊“要修路,就先从我身上轧过去!”endprint
“讲究实惠”
阮仪三清楚地知道,动用高层力量或者“撒泼打滚”终究不是最佳的办法,古城不仅仅是要保护下来,还需要有所发展,生活在其中的老百姓需要过上好日子。
镇长却仍然明确向他表达了“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是我们不需要”的意思。昆山县的县委书记也在会议上明确指出:同济大学的阮老师要保护古镇,是保护落后,不搞发展是错误的,你们不要支持他们。
正在阮仪三找不到办法的时候,听说北京大地建筑事务所设立了一个“大地农村发展基金”的项目,他马上就提出了申请,并且邀请“大地”项目的负责人金瓯卜考察周庄,成功申请了相关资金。
除了申请资金,他还极力想办法帮助周庄的古镇进行旅游推广,他把论坛开到周庄,把摄影师请到周庄。古香古色的小桥流水人家,瞬间吸引了外来的游客。周庄的美景就这样由专家、艺术家带到了上海、北京。
周庄成为江苏省第一个卖专业反转胶卷的村镇,有些人开了饭店,有些人开了旅馆,个体经营转向了旅游业。
“只要赚钱,不要古镇就是混账话!”
阮仪三指导下的古镇政府一个个发达起来,让不少人开始登门拜访,邀请阮仪三进行规划。
“可惜啊,可惜啊”,阮仪三的学生袁飞说这是阮仪三在调研时挂在嘴边的口头语。每每看到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或者改造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古建筑,他总是摇着头,这样念叨。
为确保古镇的保护能够严格按照规划进行,每做一个项目,阮仪三都会安排一个学生全程跟踪。在这样的监督之下,政府总是还会做出一些让阮仪三哭笑不得的决定。比如,西塘镇在古镇外兴建了一条商业街,又或者在水乡中间建上一座混凝土的桥。想当初,在修建乌镇的时候,阮仪三是将邻村的另一座古桥,挪建过来的,他把每块石头标上数字,再按照原有的顺序进行修复。
新场镇政府对阮仪三是又爱又怕,他们相信新场在阮仪三的规划指导下,可以成为下一个周庄或者乌镇。但是阮仪三又总是会制约他们的发展“宏图”。在新场古镇的西侧,镇政府看中了一块空地,打算把它建设成一座现代化的五星级酒店,至少要有八层楼高。但接到消息的阮仪三沟通协调之后,镇政府不得不把酒店的层高限制在五层。
事实上,阮仪三并不是完全反对修建,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就让他赞赏不已,以现代化材质营造苏州清秀的水乡亭台,既保护了整体风貌,又传承了文化。在他看来,建筑与古镇应该留下每一个年代的痕迹,让历史可以读取。
阮仪三推崇的“新旧分开,修旧如故”的规划理念,在国内受到不少阻力,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国际上对他的所作所为表示了认可,这个在学校都没有评选过优秀教师的人,却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又在今年获得专门针对古城镇保护而设置的美国圣母大学2014年度“亨利·霍普·里德奖”,成为亚洲唯一的一个获奖者。
如今,阮仪三带给古镇的“实惠”也给他带来新的烦恼。近些年,沿街家家户户开店的周庄又成为了商业开发过度的典型。控制旅游,必须关店。曾经大受老百姓欢迎的阮仪三再次回到周庄的时候,却被店家围在路中间,人们七嘴八舌地责问他:“你不让我们开店,就是不顾我们的死活!”“你们要申报世界遗产,我们不需要。”“我们只讲实惠,只要赚钱。”
曾经跟各级领导拍桌子瞪眼睛的阮仪三,也毫不客气地回应店家,“你们说这话是忘本,1985年我来周庄的时候,你们当地有几个有钱人?有几家店?古镇没有了,你们店全得关门。”
走在上海新场镇的街上,不少老百姓走来要和阮仪三合影。他们等着新场镇游人如织的未来。阮仪三却更钟情于新场镇的清净,这可以让他找到他的乡愁。
国家提出新型城镇化建设,要“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没的乡,就没的愁了。现在乡愁不多了。我觉得,我阮仪三这辈子做的事一点不后悔。我能留住乡愁,而且经过我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是真正留住乡愁的东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