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审视我国信访制度的困境

2014-08-15舒智勇

河北青年管理干部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玉河上访者我不是潘金莲

舒智勇

(四川音乐学院 社科学院,四川 成都610021)

一、一部“荒诞”的小说——《我不是潘金莲》

刘震云凭借长篇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于2011年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随后于2012年8月又推出了《一句顶一万句》的姊妹篇《我不是潘金莲》。“荒诞”是刘震云这部小说最大的特色。首先,这部小说的文本结构与传统小说相比是相当独特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甚至是“荒诞”的。整部小说共由三章组成,前两章是序言,但序言部分就占据了整篇小说的绝大比例,共17万字,不厌其烦地描述了李雪莲不断上访的漫漫长路。最后一章才是正文,题目叫“玩呢”,仅6000字左右。而且正文就如同其题目一样,刘震云以“玩呢”的笔触描写了另一位主角史为民假上访的故事,完全可以成为另外一部独立的短篇小说。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颐武甚至建议把序言拿去评茅盾文学奖,把正文拿去评鲁迅文学奖,其小说结构之“荒诞”可见一斑[1]。

其次,《我不是潘金莲》的书名以及其中的人名将“荒诞”这一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乍一看小说名,绝大多数读者心目中就会浮现出潘金莲的形象。众所周知,潘金莲这一形象在中国古典文学《水浒传》和《金瓶梅》中已经被塑造成一个聪明美丽、无限风流而又心狠手辣、荒淫无度的典型。而通读完整部小说,除了李雪莲前夫秦玉河的那句“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小说的其它内容与潘金莲形象没有任何关联。李雪莲更像是一个偏执狂,耗费了二十年的青春仅仅为了证明“我不是潘金莲”,从这层意义上而言,李雪莲更像是那个执拗地要一个说法的秋菊,抑或是塞万提斯笔下那个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此外,小说中出现的众多官员的名字也颇值得玩味,王公道、董宪法、贾聪明、荀正义、史为民、蔡富邦、褚清廉,等等。虽然这些官员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贪官,但所作所为却与“公道、宪法、正义、为民、富邦、清廉”等大相径庭,正如《红楼梦》中的“贾雨村言(假雨村言)”。人名的“高大全”讽刺的是官场的“伪崇高”,影射的是社会现实的“荒诞”。

最后,刘震云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描写的故事情节更是“荒诞无稽”的。在前两章序言中,女主角李雪莲本来是为了生二胎规避计划生育的处罚而与丈夫秦玉河假离婚,但秦玉河却弄假成真,另结新欢并结婚生子。李雪莲不服,要告状。而李雪莲告状的主张从法律角度来看是特别“荒谬”的,她希望认定以前是假离婚,然后再与秦玉河真离婚。李雪莲为了申冤,一路从县里告到市里,不但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说法,反而因为妨碍了市里的“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而被关进了拘留所。在拘留所被关了七天出来后,李雪莲不想再折腾了,她只想让前夫秦玉河给她一个说法,承认以前是假离婚就行。但是秦玉河不但不承认离婚是假的,还讥讽她结婚前跟人睡过觉,她就是“潘金莲”。现在李雪莲不仅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我不是潘金莲”,从此走上了一条漫长的上访之路。为申冤她在全国人大召开期间去了北京,阴差阳错闯进了人民大会堂,仍然没能讨到自己想要的说法,但由于智闯大会堂引起了一位国家领导人的注意,却顺带把法院院长、县长乃至市长一并拉下马来。从此以后,为了证明“我不是潘金莲”,李雪莲年年都要到北京上访,以至每年“两会”期间,市里和县里都要上演一出与李雪莲斗智斗勇的围追堵截,这一来竟持续了整整二十年。

作品正文的情节也同样的“荒诞”,不过更具黑色幽默。正文的主角置换成了曾经因李雪莲上访而无辜被撤去县长官职的史为民,他春节前要从北京返乡,却由于刚好碰到春运买不到火车票。史为民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假装要上访,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两名协警的押解下回到了家,顺利地赶上了牌友的牌局。

二、“荒诞”的根源——社会现实中信访制度之困

小说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我不是潘金莲》中无处不在的“荒诞”折射出的是现实社会生活中的“荒诞”,用刘震云的话说,“实际想表达的却是生活背后的喜剧和荒诞逻辑”,“生活本身很幽默,幽默的底线、喜剧的底线、荒诞的底线,都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2]。生活本身的“幽默、喜剧、荒诞”正是根植于我国现行信访制度的困境。正文部分史为民假装上访而被顺利护送返家的故事来自于网络上一则“民工怎样回家”的段子:一在京民工春节回家买不到火车票,遂胸挂一大牌,写着:“我要上访!”立即驶来一辆车,查看其身份证后,不听辩解将其送回老家,中途还管了两顿饭。在这里,网民和刘震云发挥出了丰富的文学想象力,但“荒诞”背后的逻辑却是真实的,讽刺的是信访制度现实之困。

刘震云被称为“中国最绕的作家”,绕也是诸多刘氏作品的一大特色,借用著名文学评论家白烨的话说,《我不是潘金莲》是“越绕越丰饶”。这种“绕”,或者说是“拧巴”,更是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社会现实生活中信访制度“荒诞的困境”。

首先,故事中诸多官员是无奈和困惑的。在因李雪莲闯人民大会堂而被撤职的官员中,市长蔡富邦感慨木已成舟,无法改变省里的决定,“这才是最大的不正之风”;县长史为民、法院院长荀正义更是大呼“冤枉”,“我也告状去”;处理得最轻的法官王公道也憋了一肚子气:“你们办起事来,咋又不讲法了呢?”[3]103在其后二十年李雪莲的不断上访中,县长郑重发出无奈的感叹:李雪莲闹的是婚姻的事,二十年来,各级政府怎么插手到人家的家务事里了?而且越插越深;李雪莲本是一农村妇女,她的一举一动,怎么就牵着各级领导的鼻子走了?这过程是怎么演变的?大家到底怕什么呢?[3]206作者借郑重之口将各级官员的这种无奈与困惑刻画得入木三分。

其次,小说的女主角李雪莲也是极端困惑以及无奈的。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没摘下来。让李雪莲不明白的是,二十年来,李雪莲告状从没成功过,从省里、市里到县里的各级政府,为啥对她的告状还草木皆兵呢?害得法院院长给她叫“大表姐”,镇长给她叫“大姑”[3]144-145。由于李雪莲二十年来不断上访的折腾,芝麻已经折腾成了西瓜,蚂蚁已经折腾成了大象,而最后因为前夫秦玉河遭遇车祸意外去世,使得告状的链条断了,芝麻和蚂蚁突然消失了,二十年来的告状都成了笑话。告状告不赢只是个冤,告状告成了笑话,就不是冤的事了,就成了羞。因为羞和笑话,李雪莲的唯一出路就是“羞于活在人世”——上吊寻死。

荒诞背后的这种无奈与困惑,正是社会现实中信访制度困境的真实写照。面对上访者不断进京上访的压力,上级政府希望属地管理、分级负责,谁主管、谁负责,从源头上解决矛盾和纠纷,因此施压于下级政府,以上访量作为一项基本指标实行各种信访责任追究制。而地方各级官员出于自身政治利益的考量,自然不得不采用诸如截访、罚款、销号、金钱收买、欺骗拖延等或强硬或怀柔的控制手段双管齐下。李雪莲二十年来的上访屡屡被围追堵截,以及地方领导主动帮她找对象,这样戏剧化的场景正是社会现实真实的再现。小说中李雪莲遭遇的最强硬措施不过是派四个警察盯住她,而现实生活中甚至有地方政府采取了拘留、劳教、判刑、强送精神病院等“非常”手段,严重侵害了上访者的人身权利。据2010年9月媒体报道,北京某保安公司与地方政府签订协议并收取佣金,设立多处“黑监狱”,专门用于关押、押送进京上访人员,甚至用暴力手段向上访者施暴[4]。

三、“荒诞”的格局——政府与访民双输的困境

在被“荒诞”异化的现行信访制度背后,政府和上访者都付出了巨大的成本,但面临的却是一个双输的格局。在全国“稳定压倒一切”的大思路下,上访者成为了影响地方不稳定的主要因素之一,地方政府为了消解上级政府和上访者施加的巨大压力,投入了庞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维稳,“稳定压倒一切”异化为“维稳压倒一切”。小说情节中地方政府为了阻止李雪莲进京告状,每到全国开人代会,就要派四个警察守在李雪莲家四周。当最后李雪莲从山东泰安逃跑不知去向之后,县公安局出动了几十名警察在人民大会堂四周撒了一层网,法院院长王公道还带上了十四个人来到北京四处搜寻李雪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处细节描写,当公安局长准备马上派人乘火车赶到北京时,县长批评他不懂得时间就是生命,必须改坐飞机,公安局长尴尬地解释道办案经费紧张,以前没这惯例。截访给地方政府带来的巨大支出,社会资源的浪费可见一斑,有的地方政府维稳经费支出相当于甚至超过了政府的民生支出。但在地方政府耗费了巨大资源的同时,越维稳反而越不稳,大多数上访者坚信的一个基本逻辑是,地方政府越是害怕他们上访,他们就越是要不断上访。

从上访者的角度而言,他们不断地上访,但并不是所有人的问题都能得到真正的解决。据故事的女主人公李雪莲统计,二十年来,在每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拦住十一次;半道上,被河北警察拦住过三次;还有五次到了北京,被追过去的该县警察在旅馆里找到三次,也就是被“劝回”三次;剩下两次,一次到了长安街,被北京的警察扣住;一次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又被广场的警察扣住[3]144。但是除了告状的路费、住宿费等日常开支之外,李雪莲更是付出了巨大的成本——青春,她从满头黑发、眉清目秀的少妇变成了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妇女,腰口也从杨柳变成了水缸。可是李雪莲除了头一次去北京闯进了大会堂,二十年来的告状不但没有告倒前夫秦玉河,而且更窝心的是,女儿长大后与自己也不是一条心。

在上访与截访的矛盾冲突背后,遭到最大损害的是司法的权威和各级政府的公信力。信访制度的功能定位本是一个党和政府联系群众的纽带,给公民提供一个政治参与的途径、权力监督的手段和权利救济的渠道。但由于地方政府采用截访、金钱收买乃至侵犯访民人身权利的暴力手段打压公民的上访,反而激化了上访者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导致司法权威荡然无存,政府公信力丧失殆尽。李雪莲原本希望在现行法律框架之内讨一个说法,但在妨碍市里的“精神文明城市”创建活动而被关进拘留所出来之后,她的想法变了,本地从法官、法院院长、县长到市长都是糊涂人,北京是首都,总该有明白人,从此走上了一条“信访不再信法”的道路。到了最后,李雪莲相信的只有家中的一头牛,她感叹,全世界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相信自己,怎么都不如一头牛呢?这里的牛对司法权威和政府公信力而言构成了莫大的反讽。

四、让现实不再“荒诞”——走出现行信访制度的困境

在史为民为了春节期间顺利返乡而假上访的故事中,押送他回家的协警老薛为了交差编造出他是为了翻县长的案,这样的上访理由显得大,也显得严肃。老董欣然同意:“就是,一件严肃的事,可不能让它变成笑话。”[3]286-287如何让社会现实中“荒诞”的信访制度回归严肃,这是笔者在阅读本小说时一直萦绕于心的一个问题。信访制度在社会现实中的困境也引起了党和政府的高度关注,十八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指出要改革信访工作制度,把涉法涉诉信访纳入法治轨道解决,建立涉法涉诉信访依法终结制度,这是走出现行信访制度的困境,让社会现实不再“荒诞”的根本途径。

首先,改革信访制度的关键在于改变当前压力体制下的信访责任追究制。这种按照信访量排名甚至以“一票否决制”为标志的信访责任追究制给地方官员施加了巨大的压力,例如,小说中县长郑重其实不是不明白为何李雪莲的一举一动总是牵着各级领导的鼻子走的原因,当市长马文彬批评他说出“有些失望”的话时,他相当清楚,他的政治前途就要走背字了,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当因李雪莲上访的事下级官员受到上级的批评时,从县长到省长,“满脸通红”和“出了一身冷汗”的细节描写在小说里随处可见。作者更是借官职最小的镇长赖小毛之口形象地描绘了各级官员的这种心态:“一个镇长,露水大的前程,你要不发慈悲,我立马就蒸发了。”[3]134各级官员关心的不是李雪莲的“冤”,让他们“出冷汗”的只是自己的政绩,自己的前程,因此,我们才能理解当李雪莲高烧昏迷不醒的时候,法院院长王公道等人仍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而全国人大一闭幕,大家一阵欢呼,庆贺终于得到了解脱,于是打道回府。只有取消作为政绩考核指标的信访责任追究制,各级官员才会以平和的心态对待上访民众,倾听他们的呼声,解决他们的问题。

其次,改革信访工作制度必须把信访纳入法治的轨道。从历史渊源来看,信访制度与我国历史上的击鼓鸣冤、拦轿下跪、进京告御状一脉相承;从文化土壤来看,信访制度体现了我国民众心目中根深蒂固的“青天情结”。大多数上访者不相信司法制度能够带来公平正义,他们把希望寄托在领导人的“个人意志”上,李雪莲坚信首都北京才有明白人,她的上访在引起国家领导人的关注后导致从县法院院长到市长多名官员被撤职,这些正是“青天情结”和“长官意志”的具体体现。但“青天情结”和“长官意志”本质上都是人治,与现代社会的法治精神背道而驰,反而进一步强化了民众“信访不信法”的心态。把信访工作制度纳入法治的轨道,核心要求就是建立涉法涉诉信访依法终结制度,涉法涉诉信访按照其所涉及的法律问题交由法院或检察院管辖处理,对合理的诉求予以解决,对已经或者依法应当通过诉讼、仲裁、行政复议等法定途径解决的诉求乃至缠访、闹访等不合理的要求,则不予受理。小说主人公李雪莲实际上是一个缠访的典型,她所认为的“冤”的根源是假离婚以逃避计划生育政策的处罚,结果丈夫弄假成真。她要证明以前是假离婚,然后再与丈夫真离婚,这样的诉求在法律层面上根本不可能得到支持,从根源上而言也不具有正当性;但是她不服法院的判决,不折不挠地逐级上告“鸣冤”;后来她又要证明自己不是丈夫口中的“潘金莲”,但这只是一桩家务事,至多是一个道德层面上的社会舆论问题,现行的法律制度并不能给她一个她想要的“说法”。法律问题只能通过司法程序解决,司法判决应当具有终局性和权威性,唯有如此,才符合司法是社会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的功能定位,从而在全社会营造出一个尊重司法判决,树立司法最终裁判权威的氛围。

最后必须强调的是,我国现行信访制度面临的困境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信访制度本身,而体现在信访制度功能的“扭曲”与“异化”,以及其他制度运作的失灵与无效。因此,我们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必须超越信访制度本身,在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全面深化改革”的系统性框架下,将信访制度纳入建设法治国家的轨道运行,才能走出现行信访制度的困境,让社会现实不再“荒诞”。

[1]张颐武.听《我不是潘金莲》讲述复杂中国[EB/OL].http://book.sina.com.cn/2012-08-07/1638312242.shtml.

[2]刘震云.我触摸着幽默的底线[EB/OL].http://book.sina.com.cn/news/b/2012-08-08/1200312674.shtml.

[3]刘震云.我不是潘金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4]龙志,杨艺蓓.北京保安公司建截访黑监狱,向地方政府收佣金[N].南方都市报,2010-09-24.

猜你喜欢

玉河上访者我不是潘金莲
连载《霜满玉 六》
霜满玉(五)
如果上访者是你的亲人
《我不是潘金莲》,也不是“秋菊”(聊天室)
上访者“被精神病”现象的法学思考
《我不是潘金莲》
《我不是潘金莲》:华谊有多需要“神奇票房”
《我不是潘金莲》调档有故事?
波玉河抒情
玉河的 “玉”玉河的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