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观”
2014-08-15丁慧鸽
丁慧鸽
在阐释“时间”的概念时,奥古斯丁曾经说过:“如果没有人问我,我明白什么是时间。一旦有人问我,我内心清楚,却说不明白。”知识分子如同时间一样,是充满神秘感、高深莫测的概念。
国内的一些工具书对“知识分子”的界定各有不同,《现代汉语词典》中认为知识分子是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比如科学工作者、教师、记者、医生、工程师等;《辞海》中认为知识分子是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的脑力劳动者,如科技工作者、文艺工作者、教师、医生等;《中国大百科全书》中的intellectual,是指具有较高文化程度,掌握较多科学技术知识,以创造、积累、传播文化科技知识为专业的,要从事脑力劳动的人,知识分子是随着剩余产品的出现、社会分工的发展和社会划分为阶级而产生的一个群体,包括教师、工程师、医生、律师、会计师、编辑、记者、文艺工作者等等;《社会科学大词典》中认为,知识分子是指掌握一定的文化科学知识,从事创造、发明、理解、传播及运用观念、知识,依靠脑力劳动获取报酬为其主要生活来源的社会阶层。这些工具书对知识分子的解释突出强调的是有一定知识的脑力劳动者。
其实,知识分子这个词严格说起来是舶来词,要深刻理解知识分子这一词语的涵义,必须考查它在西方的起源。一般认为有俄文与法文两个起源,俄文的知识分子(intelligentsia)一词最早由作家彼德·博博雷金(Peter·Boborykin)于19世纪60年代提出,后来渐渐传入了英语,并且成为英语中知识分子(intellectuals)这个词意义的一部分,加深了反派的色彩。在当时,知识分子主要指受过一定的教育、对现状持批判态度和反抗精神的个人。法文知识分子(intellectuel)一词源于“德雷福斯事件”①,是由作家左拉(mile Zola)愤而上书,克里孟梭(Georges Clemenceau)于1898年1月率先使用的。(据考证,“德雷福斯事件”并不是知识分子这一称谓的真正由来,但它使知识分子第一次在特定价值观念上被广为使用并流传开来。)当时的艺术家、作家和教师,包括向政府对德雷福斯的迫害提出异议的左拉,都变成了知名的知识分子。萨义德认为,所谓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的个人,能够向公众,并且能够代表公众来表明观点、态度、意见或哲学等。毋庸讳言,对于知识分子的立场、职责,萨义德具有独树一帜的看法。
一、知识分子的职责
知识分子曾经被称为社会的眼睛与良知,但是专业化的出现使知识分子渐渐淡出公共领域,成为面孔模糊的各专业人士。后现代主义者认为知识分子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已不再是人类的良心和代言者,而是成为专家型的知识分子。
萨义德深受后现代主义者的影响,有着深刻的怀疑和批判精神,认为知识分子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人,从事批评和维持批判的立场是知识分子生命的重大方面。他明确提出,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具备批判精神,头脑中没有约定俗成的观念,没有似是而非的事物,时刻秉持超然的态度和理性的思维。换言之,知识分子不是身处象牙塔中、不谙世事的普通学者,而是作为公众的代表,要在公开场合代表某种正确立场,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各种敏感问题,不畏各种艰难险阻地向民众作清楚有力的表述,挑战对抗权威,不能轻易被政府或权威组织收编。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的本色就是在受形而上以及正义、真理的感召时,大胆地站出来代表并保护弱者,斥责社会的腐败、不公现象,反抗压迫人民的权威组织或个人。萨义德也知道知识分子的这种职责要得到实现是困难的,它只能是一种恒久的努力和遥远的追求,天生就不完整且必然是不完美的,重要的是它能给予知识分子巨大的鼓舞意义。
知识分子的这种使命注定其与权威之间的复杂关系,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要站在权威集团的对立面,应该对权势说真话而不应该成为其御用文人,他认为与盛行的准则争辩才是真正近代知识分子的角色,最不应该的就是知识分子讨好阅听大众。
萨义德认为知识分子要完成他的使命决不能站在某个特定的立场,如代表某个民族、国家的利益,或维护东方或西方的利益,而是应该以超然于任何集团利益之上的是非和真理为标准,并把这个作为自己言论和行动的依据,知识分子应当以普世价值为自己的最高追求和行事准则,要反对局部的、狭隘的利益领域,要超越因既定的背景、语言、国籍所形成的想当然的观念,真正做到代表弱者发言。
二、知识分子的选择
(一)“流亡”
知识分子该如何为捍卫普世价值而行动?萨义德提出“流亡”的概念。流亡既是指地理意义上的四处流浪,也包含着隐喻的情境。地理意义的流亡指远离家乡、四处迁徙的不安定状态;隐喻意义上的流亡则指一种把知识分子设定为不安定的“圈外人”的理论模式。所谓圈外人指就特权、权势、荣耀而言,这类知识分子与那些唯唯诺诺者恰成两极,是那些对抗权威的谔谔之人。“流亡”一方面是指知识分子在社会中永远处于不能完全适应的状态,仿佛处于当地人居住的亲切、熟悉的世界之外,一直未能安定下来,也永远无法安定下来,回到某个熟悉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处于这种状态;这表明知识分子不但是社会的不安定者,也是带来不安定者,他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质疑,一生都在追求正义、真理,这是他活着的最高价值。另一方面,“流亡”是指知识分子对世间一切都持一种不满的态度,他们的行为总是让别人觉得别别扭扭,与外界存在一种隔阂,这种状态是流亡知识分子思考问题的独特方式,也是他们存活于世的方式,属于流亡知识分子自己的生活方式。
流亡状态使知识分子具有三个优势。一是他们从不以孤立僵化的方式来看事情,而是同时以过去的事物和此时此地的现况这两种方式来看事情,由此形成双重视角(double per-spective),更能避免被权威所蒙蔽而看清事物的本质。二是他们不只看事物的现状,还能看出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否认一切神赋的、无法改变的原因或准则,把一切视为可以人为改变的现象,这就给了流亡知识分子挑战社会固有模式与观念的勇气。三是流亡模式给知识分子思想上带来解放与自由,使他们从日常生涯中解放出来,成为社会的边缘人,摆脱主流文化的影响控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批判思考意识。
流亡思想对知识分子影响重大,它使知识分子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独特的视角,而不是变成被权势者驯化了的诺诺之人。它赋予知识分子思考观察社会现象的另一个视角,从一个熟悉的框架中跳出来,以局外人的身份去批判地审视,不再总是小心翼翼地行事,害怕主流社会成员的不满,而成为有着极大自由、较少受当前社会制约和拥有较大选择权的批判者。
(二)“业余性”
雅各比指出,专业化已牢牢地把知识分子限定在狭窄的专业领域里,把他们变成一整群怯懦的、满口术语的大学教授和专家,他们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有着崇高的地位和安稳的收入,却对外部世界和普通大众的生活毫无兴趣,所做的研究不是为了促进人民生活的改善和社会的改变,而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学术。对于这种知识分子沦丧职责的现象,萨义德予以了强烈的批判,他指出专业态度(professionalism)对于知识分子已经形成一种特别的威胁。知识分子将自己的工作看作是稻粱谋,一边留意着时钟,一边思索何为专业、恰当的行径。
萨义德认为专业化社会带给知识分子诸多压力,第一个就是专门化。专门化使知识分子受限于相当狭隘的知识领域,戕害兴奋感和发现感,使知识分子变得麻木怠惰,缺乏创造意识和思考意识,丧失其独立判断精神和自由人格。第二个是专业知识和崇拜专家的压力。知识分子要成为专家就必须得通过适当的权威机构的考察,这些权威按照主流思想的要求指导说合适的语言,知识分子习惯上遵循并引用权威的语言,压制了理论探索的独立进行。萨义德不无讽刺地说“‘专长’到头来几乎和知识毫不相干”,要此专长、专家何用!第三个是专业化下的知识分子大多走向权威或者被权威所雇佣,成为专业化牢笼中的一员。
专业化给知识分子带来无与伦比的压力与负面影响,使知识分子的公众关怀意识渐渐丧失,在这种情况下,萨义德认为最佳的处理方法不是逃避专业化的影响,假装其不存在或否认它的影响力,而是再现另一套不同的价值准则,即业余性(amateurism)。萨义德认为,“所谓业余性,是指不受到奖赏和利益的诱惑,只是出于兴趣和爱好的目的,而这些兴趣和爱好着眼于更长远的景象,跨越一系列障碍形成联系,并且不被某个专长所约束,不受到某个行业的束缚,喜爱诸多价值和信念。”换言之,知识分子应该成为公众的代表,站在权威的对立面发言,将普世价值作为衡量标准。知识分子不能因为受到权威专家的影响,或者顾忌某些行业的准则,偏离明知是正确的立场而不采取任何措施。这是公共知识分子最不能做的事情。
三、对现代知识分子的启示
萨义德剖析了知识分子的应尽职责,即知识分子应该对权威说真话,为捍卫普世价值而不屈奋斗,他还为知识分子的立场做出了选择,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成为社会的边缘人,而不是主流社会的人,知识分子应该走出学院,走向业余化,为追求真理和一切蒙蔽事实真相的人做斗争。萨义德心目中的知识分子正直、善良、热情、特立独行,站在非主流的立场上,代表弱者对抗权威,具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萨义德赋予知识分子以崇高的使命,但是在学院建制下,知识分子是否能履行其职责并完成使命,面对专业化与权威机构的压力,是否依然能保持其本色与傲骨,成了一个疑问。笔者认为,这虽然是知识分子的本分,但在实际中要做到却相当困难。质疑、对抗、批判……构成了知识分子日常工作的主题,但权威总意味着要求服从,这两者之间势必产生冲突,面对冲突,知识分子无疑要做出抉择。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对现代知识分子敲了警钟,呼吁现代知识分子不要过多地被功利化思想所主导,不要成为“喏喏”之人,要有“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晰头脑和批判意识,要勇敢地拿起手中的正义之剑,为保护弱者、追求真理而挑战一切世俗传统与权威,成为社会正义的监督者和批评者。
注释:
①1894年法国发生了一起著名的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是一个犹太籍的上尉,由于犹太人的关系遭受诬陷,这引起了一批具有正义感与社会良知的人士,包括左拉、雨果等文人的义愤,他们站出来为德雷福斯辩护,于1898年1月23日在法国L’aurore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我控诉……!》的文章。后来这批为社会的正义辩护,批判社会不正义的人士就被他们的敌对者蔑视地称之为“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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