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萧萧》为例浅析沈从文及其湘西世界
2014-08-15○任沁
○任 沁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21443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提起沈从文,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他用小说、散文构筑起的特异的“湘西世界”。他的这类反映湘西风土人情的作品大都带有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歌颂了湘西的原始、淳朴、健康的美,代表作品有《边城》《萧萧》《三三》等。如果说山美水美的湘西是典型环境,那么翠翠、萧萧、三三等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她们都纯真、善良、充满灵性,是爱与美的化身。
《萧萧》就是一篇描写湘西社会和少女命运,反映沈从文“湘西世界”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的小说。
主人公萧萧自小父母双亡,十二岁时就做了别人的童养媳,这时丈夫还不满三岁。虽然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但她天天带着丈夫玩,在她的辛勤劳作下家里的收成也不错,日子还算无忧无虑。萧萧长到情窦初开时,因受了花狗的诱惑,失身怀孕,由于生了个儿子才免于沉潭和发卖。她的儿子长到六岁时娶了个十二岁的媳妇,萧萧做了婆婆。
《萧萧》反映的典型环境湘西是一个封闭场,其中有朴实、有天真,有愚昧、有困惑,有自在、有自足。典型人物萧萧没有文化,不曾受过外部世界的感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天性和本真。她有一颗焕发着原始生命力的年轻美妙的心灵,从她身上我们能感受到一种自然朴实、不事雕琢的人性之美。湘西的人与人之间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自私自利,而是洋溢着浓浓的温情:萧萧与小丈夫之间的甜蜜,萧萧对花狗的微妙感情,小丈夫与花狗之间纯真的友谊,祖父对萧萧的关爱,萧萧意外怀孕后族长对她的宽容等,无不体现了湘西的人情之美。
虽然作者极力淡化作品中的矛盾,但字里行间不可避免地反映了一些湘西边民的愚昧与落后,湘西不断延续着的童养媳习俗、女子意外失贞后沉潭与发卖的下场都体现了这一点。但作者并没有加以批判,相反,在作者眼中这些愚昧与落后同样是一种美好。这些陋习虽然客观存在,但并不像通常说的封建礼教那样给人带去严重的摧残,作为童养媳的萧萧并没有受到婆家的亏待,她做错事后族长也没惩罚她。充满人性与人情美的湘西保留原始落后的习俗,这正是其纯洁质朴、不染纤尘的体现,作者要歌颂和褒扬的正是湘西的这种本真风貌,他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在歌颂湘西的淳朴的同时,《萧萧》也寄寓着作者深深的担忧。一方面,湘西的美在沈从文心中打上了深深的乡土情结,对于这片无比淳朴、自由、满溢于生命力的美丽王国,他有着由衷的眷恋和赞美;另一方面,作者也因此时时关注着湘西的命运,越是爱它也就越怕失去它。沈从文清醒地看到,在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下,他心中的那片净土已经开始出现被污染的迹象,他非常担心在不久的将来,湘西会被城市同化而失去特色,乃至被彻底侵蚀成和城市一样污浊、一样黑暗的领地。
《萧萧》中关于女学生的描写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湘西人眼中女学生是一群怪物,祖父经常向萧萧发表他对女学生的评论。祖父眼中,女学生是那样难以定义:“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热,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要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做,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都会花钱,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方。城市中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不同匣子,都用机器开动。她们在学校,男女在一处上课读书,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彩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做州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十居然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有时独占自己花用,有时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也不养猪喂鸡;有了小孩子,也只花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个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或者读那些没有用处的闲书……”
面对女学生的信息,萧萧起初不以为意,但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不仅充满好奇、怀疑,而且开始幻想、憧憬,心里不安分起来。
萧萧第一次接触女学生的事是从祖父那里得知的。“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好歹,女学生并不可怕,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初次体念到了”;“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还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各处乱跑,有时钻到门缝里去,把个小尾巴露在外边”。经祖父一说,萧萧心中已有了女学生的印记,祖父唤她作“女学生”时,“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但没过多久,她就忘却了,毕竟新鲜事物只有当反复出现时,才能克服旧事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二次是花狗的提起再一次引起了她的好奇。“她问花狗近来有没有女学生过路,她想看看”,花狗将他从萧萧祖父那里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说给萧萧听,萧萧乐坏了,“因为花狗说这个就叫做‘自由’”。祖父第一次向萧萧说女学生时就提到过“自由”,说女子与男子混熟后随意同那男子睡觉就是“自由”,现在对萧萧有意思的花狗也提到了“自由”,萧萧又恰好喜欢花狗的壮实,处于青春期的她怎能不心动呢?这时的萧萧对于女学生的“自由”生活不仅是好奇,而且已经有些向往了,虽然她并不真正明白什么是“自由”,但她知道“自由”和女学生都是美好的。乃至她受花狗引诱失身怀孕后想和花狗一起逃到城里,为的还是“去自由”。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那一类事上去了”,这是第三次。“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了一次女学生,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不自觉地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这次萧萧更为着迷,内心已经很矛盾了,一方面,她努力坚守着乡下女子的淳朴、保守;另一方面,她跃跃欲试想要做个开放的、“自由”的、不受束缚的女学生。辫子是乡下女子的象征,萧萧想舍去自己的辫子,幻想没有辫子的神气,表明她的审美立场已发生明显的改变。祖父这次提及后,萧萧再也抵挡不住花狗歌的诱惑,她对于情感的欲望突破了礼的克制,与花狗私通怀了身孕。
萧萧秘密怀孕后,“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是女学生诱导她做错事,现在女学生又出现了,她对女学生的好再一次抱以怀疑的态度,但她依然摆脱不了对女学生的痴迷与向往。自此,女学生形象已在萧萧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深深地改变了萧萧的观念与性情。结尾处她哄着新生的儿子,“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而1957年校改字句时,沈从文在结尾加了这样一句话,萧萧唱歌一般哄着小毛毛说:“……看看,女学生也来了!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此次校改,沈从文在结尾再一次突出“女学生”,意在表明,在一种轮回之中,新的变数也正在酝酿和萌芽,萧萧关于女学生的观念将深深影响到下一代。
没受过教育、见过世面的萧萧由于年轻质朴,由于情窦初开,对于新事物有一种本能的好奇,对女学生以及她们生活的世界势必会充满神奇的幻想,她们的经常“过身”也一次次加深了萧萧对女学生的印象。对这片未开化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女学生无疑是一种诱惑,她们奇怪的装束、新潮的生活,她们身上焕发的新时代追求时尚、崇尚自由的气质,以及她们带去的繁华的现代城市的信息,让每一个年轻的乡下女子怦然心动,她们开始无意识地想要摆脱落后与保守,过上女学生那样浪漫自主的生活。
本来那是一个原生态的世界,自从出现了女学生,原始的湘西开始被注入现代的元素。祖父作为老人也许能不为城市文明所动,依然坚持“女学生是怪物”的观念;但年轻的萧萧就不同了,充满生命力的新事物深深改变着萧萧,萧萧开始萌发现代意识,在女学生的“自由”的蛊惑下,她开始变得开放,萧萧与花狗的私通就是第一次尝试。萧萧这一代虽然有所感染,但依然保持了边民那种善良与朴实,萧萧经历了风波之后毕竟还是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再下一代呢,就难说了。萧萧抱着儿子,像当初祖父向自己述说一样,向年幼的儿子渗透自己关于女学生的观念,下一代恐怕要被城市文明带得更远,这样世世代代下去,走远了的他们还能回来吗?湘西的朴素世界还能抵得住外界的诱惑,保持自己的纯净吗?
当城市文明健康发展时,在其影响之下,湘西有所开化或许不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但是沈从文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为他看到,无知的人们渴望的城市文明实际是一种病态、扭曲、失衡的文明。沈从文来自湖南凤凰,由于受到“五四”余波影响,只身来到北京,过着贫苦的生活。身处繁华的大都会,他总是以“乡下人”自居,怀着对家乡美好风物的留恋,去看待光怪陆离的现代城市文明,批判着现代元素浸润下的生命力的退化、道德的沦落和人性的扭曲。病态的衣冠社会成为他笔下与“湘西世界”并行的又一主题,这类主题的代表作有《绅士太太》《都市一妇人》《八骏图》等。两个世界的强烈反差突显了湘西的美好,也映照出湘西潜在的危机,因为入侵已经开始、古老文明的堡垒岌岌可危。作者对于湘西文明不是单纯的肯定或否定,而是将其置于与城市文明的交汇点上予以关注,表达了自己深深的担忧。
因此,《萧萧》中的典型环境不仅仅是湘西的秀丽风光和淳朴民风,还有女学生背后巨大的现代城市文明;典型人物也不仅仅是天真纯情的萧萧,还有那个受女学生影响的、现代意识萌动了的萧萧。
[1]刘洪涛.沈从文批评文集[M].珠海出版社,1998.
[2]刘勇.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上)第2版[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3]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册)第二版[M].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
[4]肖燕云.梦里花落知多少——从沈从文的女性书写看其创作困境[D].苏州大学,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