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上海市“五反”运动推迟的原因
2014-08-15吴梓萌
吴梓萌
(扬州大学 江苏 扬州 225009)
“三反”运动揭发了大批干部的贪污腐败行为,也暴露了绝大部分干部贪污行为与不法私营企业家的直接关系。于是, “三反”运动中动员私营业者自我坦白、揭发检举成为中央及各级政府的要求。1952年1月8日,《解放日报》转发了周恩来1月5日在全国政协常委会上作的 《“三反”运动与民族资产阶级》的报告后,上海工商界立即响应号召,市工商联于1月15日召开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扩大会议,盛丕华在会上作 《关于开展工商界反对行贿、反欺诈、反暴利、反透漏》的报告,开始了针对违法资本家不法行为的 “四反”运动。此次运动在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领导下,以市工商联执监委为核心,成立工商界 “四反”运动委员会来指导工商业者的坦白检举活动。2月5日,上海市工商界 “四反”运动委员会与市增产节约委员会交接领导权。
“四反”运动的组织准备较为严整,下设检查指挥部,按各行业、街道设检查组。其工作人员包括政、军、公安、税务和社会团体的干部,还有学校教授及学生。检查组的工作分为 “问话” “查账” “搜集资料”三项。问话由富有斗争经验的公安干部担任;查账由税务人员担任;收集资料由其他干部包括学生担任。 “四反”期间的工商业者, “上有政府掌握材料,旁有工会督促,内有职工检举,下有子女检举”,处于一种 “四面包围”的状况,形势已逐渐严峻。自1月15日起,市工商联召开了为时三天的上海市工商界代表扩大会议,由盛丕华作 《关于开展工商界反行贿、反欺诈、反暴利、反偷漏》的报告,深刻分析了 “四反”运动的重要性,会上指定五金业、造纸业等行业领导翁敏如、竺培农等人带头坦白,并规定在1月18日至25日各行业需完成对各级各区的传达工作,并立即组织学习,进行民主检查,在民主检查的基础上开展坦白检举运动。据统计,从1月17日至31日,全市各业工商界开展了多种形式的学习、动员、宣传活动,并由市工商联正副主委带头自上而下进行民主检查,有18个同业的执监委员带头民主检查。全市20个区召开宣传动员会2225次,出席人数11.6万余人,坦白案件6387件,检举案件20件。但是在此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如会议频繁、工人监督过多过广影响正常经营等。
“四反”运动的开展说明上海私营工商业者还是比较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认同新政权。但是由于 “四反”运动只是由政府号召下的工商界自发行动,工商界对运动政策、斗争界限等缺乏宣传解释,增产节约委员会对于运动中店员职工的具体斗争活动也缺乏领导规范。相应的斗争策略未能及时转换,斗争政策没有及时制定并向参与群众做很好的解释宣传,领导工作薄弱,加上运动的限期开展,造成了运动的局面一度出现了打击面过大、斗争方式过火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经济生活的正常进行。上海市作为全国经济的中心,也集中了当时中国最大数量的统战对象,运动引发的影响也可能波及范围较广,成效如何对中共统战效果的影响也不容小觑。为此,毛泽东在转批 《北京市委关于处理不法工商户的报告》时指出:“上海迟一点发动五反对整个经济有利。”随即于2月25日专派时任中央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主任委员薄一波亲自负责指导这场运动,并于2月 29日电复薄一波等人同意了关于上海 “五反”运动推迟至3月20日以后发动的建议。对于上海市 “五反”运动推迟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个。
一、运动中的政策执行准备不足
政策是国家或者政党为了实现一定历史时期的路线和任务而制定的国家机关或者政党组织的行动准则。政策制定得是否规范、明晰,政策宣传是否科学、合理,都是政策执行顺利与否的重要影响因素。1952年1月26日,中央发出 《关于首先在大中城市开展 “五反”斗争的指示》(以下简称 《指示》),提出了在 “五反”运动中,需实行“团结多数,孤立少数”的斗争策略。指出运动中应团结其中守法的资本家,同少部分违法资本家作斗争。避免将工商户作为一个整体进行打击,使斗争扩大化。但由于对此政策宣传的力度不够,再加上当时 “四反”运动已进行到了中间阶段,仍遵循其既定的运动规则,对运动的规范性不足,同时为了鼓动工人阶级的运动热情,对政策的宣传有失客观,造成了不良影响。
1.政策规划的规范性不足
“四反”运动刚开始时 《上海工商》就曾发表社论,强调运动的主要目的, “是在于鼓励和发扬资产阶级进步的积极的一面,同时批判和改造落后的腐朽的一面”。然而在实际运动中的政策制定、宣传以及执行过程中却偏离了对资本家又团结又斗争这一前提。
“四反”运动动员会议主题为 “交代政策” “准备思想”。其中的政策主要有 “我们要打垮资产阶级的进攻”“保卫我们的专政”等; “准备思想”即要求参与运动的职工、店员等人 “确立阶级立场”,消除顾虑,大胆地进行揭发检举。在2月7日上海市转入 “五反”运动后,相应的运动政策及斗争策略仍未能完善。直到3月25日上海市 “五反”运动重新发动前,关于运动政策仍仅有1月26日的 《指示》以及2月3日上海市政府发出的 《上海市军委会、上海市人民政府关于保障 “三反”和 “五反”运动彻底胜利的四项规定》。其中包括了鼓励店员工人抛除顾虑,大胆地对资本家进行揭发检举,斗争后保证职工店员利益不受损失;严令私营业主配合检查,不得关张、歇业、停发工资等两部分。关于斗争对象的分类对待、相应的处罚条例则直到2月15日中央发出 《关于 “五反”运动中各类资本家处理意见的指示》,其中提出将工商户按违法程度分为五类,避免了斗争的扩大化。对于斗争方式也由于领导方面对运动的 “放手发动群众”而缺乏约束,产生了 “逼” “供” “信”现象。1952年2月25日当薄一波到达上海时, “当地的 ‘五反’运动火力已经极猛,逮捕了200多人,发生资本家自杀事件48起,死了34人”,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由于 “四反”运动向 “五反”运动交接的过程中对斗争政策与策略并没有进一步的规范,这就使 “四反”运动中遗留的如政策界限不清、斗争方式缺乏约束等问题延续到了后来的 “五反”运动中,这是其斗争扩大化并造成过火斗争方式的一部分原因。
2.缺乏客观明晰的政策宣传导致执行者及目标群体的政策认知不足
对 “五反”运动的大力宣传和对阶级斗争的极力渲染极大地鼓动了工人阶级的热情,但是由于缺乏对斗争对象的界定、运动目的和政策界限的解释,使私营业主对坦白和被检举的后果分不清楚,参与斗争的群众对斗争目的也不清楚。 “五反”则变成了 “六反” “七反”,上海、天津、济南、南京等地甚至 “以算剥削账的办法去算暴利”,不仅资本家的任何一点不轨和劣迹都可以成为被斗争的理由,甚至他们的正常经营也一样可以被清算。当时大街上、店铺里均贴有 “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等标语,当地著名工商业者汤蒂因的办公室写字台后也被贴了大字报“打倒雌老虎”。另外还有工会的职工、店员在人口密集的街道上设立广播站,每天在广播中对私营业主呼来喝去,要求坦白。广播站有两位站长,一个负责组织、领导调查;另一个负责 “政策”,整理 “材料”。每站有调查员五至六人,随时深入附近商店,翻箱查账,刺探情况。有报告员五至六人,专门广播。另有联络员四五人,川流不息,与各区工会及店员保持联络。按照店铺大小,资金多少,点名反复广播。广播之后,广播站即派人上门以抓人为由要挟坦白,被抓之后最严重的后果就是 “面临着砍头抄家的危险”。重压之下的私营业主不得不反复坦白 “行贿” “偷漏税”多少、“盗窃财产”多少。 “坦白了,自然要 ‘吐出来’,于是马上倾家荡产。”给私营业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2月27日,薄一波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到:“现在的情况是指挥官未进入阵地,散兵式的各自为战,领导上自顾不暇,运动是在没有领导或半有领导的情况下进行着,工人、店员的每一斗争,报纸上的每一宣传鼓动,都使领导的被动性愈陷愈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是很危险的。”
由于缺乏合理、明确的政策指导,运动中的群众就会产生斗争目的不明确的问题,再加上报刊等媒介的宣传鼓动进一步激发了群众热情,增强了群众对不法资本家的义愤。在运动中出现了扩大化,“逼”“供”“信”的现象伤害了部分资本家,造成了市场萧条、经济下滑,失业率骤增等不良现象。
二、增节委对运动的领导工作薄弱
“四反”运动一线领导人由 “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顾准、“中国店员工会上海市委会”副主席韩西雅和“上海总工会”副主席张琪三人担任。各行业工会组织在运动中也起了很大的作用。2月5日市 “五反”运动的领导权交接之后一段时间内,市、区各级领导还正忙于 “三反”运动的收尾工作,用于此的力量较少,整体上看比较散乱。领导工作的薄弱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1.对运动的统一领导工作欠缺
在2月25日薄一波到达上海,宣布了毛泽东关于上海市 “五反”运动暂缓发动的指示之前,市增委会的领导组织仍未能深入到具体斗争活动中去,各行业工会仍在发挥作用。2月5日和7日,上海市工会分别召开了各区店员代表会议和全市店员代表大会,成立各级店员 “‘五反’委员会”参与运动。工人店员对资本家采取的是面对面的“轰”和 “整”的方式,火力极为猛烈。除此之外,上海市民主党派也积极参与运动。2月6日,民建临工会举行基层小组召集人会议,要求各基层发动会员积极地投身于“五反”运动,带头进行坦白检举。临工会增产节约委员会还专门设立辅导组、资料组、接待室等工作机构,主要在民建基层会员中开展 “五反”工作。由于民建初期主要由爱国工商业者与相关知识分子构成,这些工商户会员在民建党内进行坦白检举,在党外还要接受店员工会的揭发检举斗争,频繁的斗争活动使资本家焦头烂额。此外,“五反”运动是作为 “三反”运动的外部战场,与 “三反”运动同时进行的。 “三反”运动重点揭发的贪污受贿事件的问题,许多机关干部坦白了与不法资本家的勾结问题,加上后来 “五反”运动中因揭发检举的不断追查,各地各机关来上海找材料的均很多。据统计, “自 ‘三反’运动开始后,各地机关、部队专门派人到上海核对材料的有3765个单位,案件6.3万余件,涉及上海的私营工厂、商户2万户”。对于某一个资本家可能的罪行往往有多个机关来查证、开斗争会。有的不听市委指挥自动找商户要材料,更有的自行抓人,一个资本家往往有若干个单位来轮流开斗争会。这种情况说明上海资本家确实存在许多问题,各级单位也进行了有效率的检查取证。但是在取证过程中各单位各行其是,缺乏统一的安排管理,也给资本家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困扰。如上海瑞昌五金号总经理叶傅民,在被税务局查偷漏税问题的同时,又被铁路局和工商局来电 “传讯”。逼得他不仅分身无术,而且无力招架,只好采取 “但有检举,一概承认”的办法,最后服毒自杀。
2.具体的斗争活动缺乏领导监督
除了对运动的统一领导工作较薄弱外,部分斗争活动的发起也缺乏党政干部指导。对于资本家隐藏的 “五毒”行为,采取群众运动的方式本是合适的斗争方式,通过工人阶级的检举揭发行为,才能有的放矢地进行反攻。然而对群众运动的领导是一个很难把握的工作,部分劳资会议缺乏领导工作的情况有两种,一种是群众没有领导的自发组织的活动,如冠生园食品厂的工人则因资方发不出工资,将资方围在楼上,迫使董监会连续开会将近两天之久,找不出解决办法不许散会。另一种是虽然有党政干部亲临,但是由于怕与被斗的资本家扯上关系,而放手群众活动不加约束。
领导工作的薄弱导致了运动的无序进行,对贯彻又团结又斗争政策造成了困扰,缺乏领导的群众运动使得资本家作为一个违法的整体受到批斗。经过1951年 “黄金时代”的资本家,在之前均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此时巨大的心理落差进一步削弱了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也使得部分资本家采取自杀等偏激手段以逃避现状。据报, “五反”运动发动起来后,在2月12日至15日不过4天时间,就自杀22人,整个2月份自杀死亡73人,而1月份仅自杀死亡3人。这也是导致上海 “五反”运动推迟开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无序的斗争活动干扰了正常的经济生活
上海市由于其重要的经济地位在国民经济恢复时期起到了重大作用。由于 “四反”运动的会议频繁、坦白检举的形式猛烈影响了私营企业的正常经营,转向 “五反”后,又由于斗争的扩大化伤害了一部分资本家,自杀现象屡有发生,其余的资本家也无心经营。正常的经济生活受到干扰,产生了大量的失业人群,削弱了社会稳定程度。
1.私营商业方面
上海的私营商业包括饮食业、戏院等娱乐业,金银加工业等。由于 “三反”运动以反贪污浪费为口号,机关工作人员等十分注意与私营业主的关系,日常生活中更不敢有超出一般生活的消费,导致饭店、戏院无人问津。私企业主又顾虑到军事管理委员会市政府的明令 “不许停工、停业和停薪”而苦苦支撑,工人、店员纷纷要求提高工资,改善福利,沉重的财务负担使越来越多的私营业主难以承受,虽向工商局申请歇业,但是工商局一概不受理,入不敷出的经营状况使越来越多的店主难以维持,有些胆大的或实在支撑不下去的店主还是被迫停工,失业人数的增加又给社会增添了经济负担。至于金银珠宝业就更是少有人光顾,乃至春节送礼、吃喝庆祝等节庆活动人们也是能免则免。由于部分违法资本家 “偷工减料”行为也使其经营信誉大幅降低,顾客不愿意光顾私营商店,也使私营商业的交易量下降。除此之外, “到1952年2月起,市场资金活动减缩,物品成交量萎缩,如纱布成交至2月减退五至六成,市百货公司2月份营业额减少80%”。
2.私营工业方面
私营工业有建筑、纺织等加工生产的私营工厂企业。国民经济恢复时期,对于私营工业采取的限制政策具体的执行措施为加工订货、在国家基本建设方面的分工合作等。国营经济加工订货的产品或用于重点建设,或用于军事国防,或用于稳定物价。市合作联合社自 “增产节约运动”及 “三反” “五反”运动后,国营公司收购量锐减,对私营加工工厂和生产社的加工订货业务也造成了影响。如 “合作社内衣制造厂自一月份起到二月份止,加工汗衫一万打,是正常产量的二分之一;第一针织厂已挤压成品四万打”。据统计,至1月份日用品产销量跌二成到四成半,中小型工厂和手工业大量停工,市财政税收到2月份已减少30—40%。
到了2月底,私营企业的惨淡经营使得大部分资本家无力承受企业运营成本,又迫于政府的明令而不能歇业关张。由于当时的上海私营工商企业对所雇店员、工人不仅发放工资,往往还采取包伙制。企业的关张使店员、工人领不到工资,连日常伙食也受到了影响。失业工人的人数甚至超过了1950年 “二·六”轰炸所造成的失业人数。这些情况使得工人阶级对于 “五反”运动的热情渐渐降温,众多的工人店员开始为自己的饭碗打算,不仅店员宣传站消失,有些工人甚至撕掉了工会张贴的军管会规定。一些职工公开讲: “现在 ‘五反’,反得我们吃饭都成问题,还是不反的好。”工人阶级热情的消减使得以群众运动为主要斗争方式的 “五反”运动陷入僵局。
鉴于以上种种情况,1952年2月25日,薄一波到上海传达了毛主席和党中央关于上海推迟发动 “五反”运动的指示,考察了上海当地的情况并作通盘的部署。在一个月内,其他大城市如天津、北京已进入处理定案阶段,总结各地在运动中的经验教训,做了充分的组织准备、政策准备并规范了斗争纪律,明确了斗争目标及政策界限。3月25日,陈毅作 《为争取 “五反”运动的完全的彻底的胜利而斗争》的广播讲话,正式开展了上海的 “五反”运动,并得以胜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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