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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骨为灯:照亮回忆与灵魂

2014-08-15连敏

文艺论坛 2014年9期
关键词:散文诗意象月亮

○连敏

他不是一个观念性的写作者,也并非一个抱有雄心抒写历史的诗人,尽管可以看见他建立某种散文诗秩序的努力;他的散文诗中那极具生命力和爆发力的意象和多少带有寓言化、超验性的笔调验证了诗歌是“诗与诗人之间的相互寻找”;他的诗歌语言激越而奔放、温柔而澄澈,其极具个性的写作视域、想象空间和言说方式都使得他成为辨识度很高的“歌者”。他,白红雪,以骨为灯,以沉重的苦痛和超拔的精神照亮回忆与灵魂,在回溯与追问中,呼唤根性与神性。

散文诗《以骨为灯》比较集中地体现了白红雪散文诗的特点——

南方已然苍老。这是饱含热烈与梦幻的南方。那片谷地中的阳光悄然腐败;春草般鲜嫩的鸟鸣开始疯狂。

与你拥抱过的相思树却还在赴汤蹈火!这是异乡人的根茎么?它们一直在我内心的丘陵辛勤劳作,如同陷入爱情的处子吻着混沌初开的花蕊。淋漓尽致。

哦,异乡人!丝绸般纯洁的血雨仍然在奏响湖南?来自地狱的流萤突然打开了众仙女的月亮呀!而且,那些红纽扣纷纷占领了所有男性的高峰……

浪花飞溅的岁月是多么珍贵。那时,被上帝失手打碎的花瓶遍地风流:红唇滚滚,此起彼伏。据说,这是一种换了面孔的胜利。他们,指鹿为马的人打响了天堂!

然而,你在阴谋深处为我奏响的琴弦,一如既往地发出撕心裂肺的乐音。此刻,洪水熄灭了我们的家园。从长江到松花江,亲爱的高粱和稻谷全部牺牲。

让月光的灰烬再熄灭一次,这世界便暗如黑马的蹄声。从此,我将以骨为灯,继续深入你——赶在雷雨之前——摘取你生命中最初的樱桃与黄金。

哦!还有谁与我同行?明年秋天,你也要在我的灵魂之内钻木取火呀!或许,这是一次涅槃的序幕。涅槃之后,你将以轻盈的双瞳点燃另一片星空?

在这首散文诗里,一方面可以看到,他的诗歌内部始终有一个带根性意义的结合体若隐若现,这个结合体融合了文化、自然、生命、历史并与诗人所要转述的乡村物象和人世场景合而为一;另一方面,作为生命个体,诗人渴望能有一个诗意的场所来安放自己的内心与灵魂。这两种精神向度的同时呈现不仅强化了他诗歌文本的张力和留容的空间,而且显示了这种写作的可贵。

这首散文诗给人最直接的观感是词语的超常搭配与意象的叠加。“苍老的南方”“鲜嫩的鸟鸣”“丝绸般的雨”“红唇滚滚”“高粱和稻谷的牺牲”……白红雪凭借与众不同的才气和感悟在语言领域大刀阔斧,形成了他独特的话语表现方式,在遣词造句上,表现了卓越的创新力,刷新了文学语汇和句法。俄国形式主义认为,艺术的技巧在于使事物变得陌生,在于以复杂化的形式增加感知的困难,延长感知的过程,因为艺术中感知过程本身就是目的,这种“陌生化”理论正是强调抒情语体对普通语体的扭曲与疏离,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新奇的艺术效果,白红雪的语言则具有这种“陌生化”的间离效果。正如加达默尔所说:语言“既是桥,又是墙”,通过它可以达到某意识的同一性,同时它也限制人们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语言因此既敞开又遮蔽,显示存在与悖论。

在《以骨为灯》这本散文诗集中,“月亮”是诗人钟爱的意象。在传统文人的笔下,月亮意象蕴含着传统文人的思乡情结。和传统意象中的静态、单一、封闭且涵义固定的意象不同,白红雪的诗歌多以月亮为渲染气氛的背景和陪衬,多种意象组合为特点,呈立体多面、层次叠加和多维投射的动态状,以此倾泻情绪、传达他在社会中所面临的困境,并表达对人类生活的哲理性沉思。散文诗中很多场景都设在夜晚,在黑暗的背景中,月亮意象映照出诗人思念、孤寂、愁苦和感伤的心境。“这八月,你,必须和月亮一起露面。那么多波浪想推翻神话,却始终无法淹没她。哦,张家界,我不知道如何拥抱你、八月和月亮。”(《用肚脐演奏》),“与月亮有关的艳遇突然中断?/今夜!我只能在充满月光的梦中呼唤你。/雨打风吹呵。你的眼睛像樱花一样绽开,又漂泊远方……”(《漂泊之眼》),“我的生命之花也被迫绽开。流星从头顶越过,彻底烙伤了我记忆的天空。/你知道吗?月亮像一滴硕大的泪珠,匆匆滑过夜的面颊。你走后,我一直沉浸在月的泪光中,执迷不悟。真的,她的清辉漂白了我内心的黑海!/今夜,红玫瑰又在远方投怀送抱……”(《说好不分手》),“跛脚的月光一拐一拐从天上下来:她的伤口一直在等待一种更加甜美的包扎呵。”(《跛脚的月光》) 月亮除了是一种映照,也象征着阻隔,这让“伤”愈显得绝望、浓厚。月亮作为心灵的栖身之所,可以释放诗人的心灵之音,揭示他在创作过程中巨大的矛盾性和神秘性。“香象过河!那些悄然剥落的霞光和真理的铁锈也将重新找到自己的熔炉:月亮,涅槃之炉?”(《某次亦真亦幻的日落》) 世间万物都会变动,消失,一去不复返,绝对的真实、永恒的存在都是变数,“月亮”将诗人引向源头去思索人生的哲理,诸如真实与虚幻、短暂与永恒之间的关系。月亮给白红雪的散文诗带来了流动的气韵和优美的意境,清澈通明的物质让人感受到了一缕玄思,一种禅味。

月亮还充当了诗人思想的“镜像”和“容器”,映射了诗人的心理。月亮沟通了过去与现时、遥远与咫尺、个人与他人,进而使之凝聚为幻觉与自我、理想与现实的心理冲突,最终形成了超越于真实自我与虚幻自我、现实与非现实的观念力量,即自省的意识结果——“还有比月亮更温婉的陷井么?”(《春天与一个天堂的厄运》),“月亮是魔鬼睁开的独眼,闪发着凶光,非常古典。”(《翻译黑夜》),诗人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灵魂中这两种力量的守衡与较量,守衡使他和谐安宁,静如止水,较量使他挣扎紧张,激情四射。他顽强地维护着两者的统一,保持生命的平衡,但他又必须从两者的对抗分裂中获得灵感与启示,而展开自己的人生中全部的丑陋与美好、怯弱与坚强、寻常与磅礴的充满诗意的较量。对于常人而言,我们可能会掩饰这种冲突和较量,但对于白红雪而言,他却固执地要展现这种较量,将自己的精神引向这种冲突。在白红雪的散文诗中,这样的诗句随处可见,如“山毛榉在罪恶的年代里向我们发出善良之光”(《虚构的黑马》)“去你身上采一缕芳香,酿成最痛的蜜”(《分别之后》) “那些花朵,因渴望与刀锋亲吻而变得异常灿烂和柔软”(《花朵和鱼》)“像昙花之恋,同时也像圣水中的碎瓷,把我伤得很深”(《咖啡与月色正浓》)“今夜!肉体之风劲吹,灵魂之雨却飘落异乡”(《月亮转过身去》)……这些充满悖论的语句折射出诗人内心深处多股力量的守衡与较量。短暂与永恒、灵与肉、静与动、快与慢、看与被看、黑暗与光明,通过这种对立矛盾的情感表达方式,诗人试图在精神的自我挖掘、奔突与深度沉潜中确诊自我及时代的宿疾。

在白红雪的散文诗中,月亮更是女性的诗化象征,通过月亮这一意象呈现出一种阴柔的美学风格。“海上生明月。/你见过那样的景象吗?海是可以生产月亮的!她是最广大与最母性的事物。/女人如海,却同时生下苦难与幸福两个月亮。/与你相遇之前,我一直沐浴在苦难的月亮之下。但愿你的月亮——当然是幸福的月亮——永远照耀我。(我还有半生的昙花为你开放!)/于是又回忆起在海边当兵的日子了。我年轻的赤脚曾冒充过少妇的奶头,让浪花儿认真吮吸。/——你的月亮也会欺骗我么?”(《世纪末的音乐鱼》),由月亮联想到女性再到肉身,呈现的是一种带有原始、野蛮的本质力量的生命状态,它以快感和性感为推动力,集结起本能、冲动和原欲,贴近生命的自然状态。“月亮,将淹死于今夜的海中。/那是头戴月亮的女人么?为我们挤下最后的乳汁……/不,最后的黎明!”(《海洋·贝壳·黎明》)“于是。你骨头中的月光开始照耀我,圣洁得如同夏娃偷吃禁果以前的酥胸:没有兽迹可寻的盐矿。”(《骨头中的月光》) “贩卖葵花籽的中国少女却为之怦然心动。她们欣欣然抱起‘耳朵’,含羞解开自己的‘月亮’,精心哺乳。”(《反弹天籁》) “今夜!但愿你的两个温馨的月亮并肩俯下身来:照亮我,给我安慰和勇气。幸福像花开。”(《从草叶出发》) 通过“月亮——肉身”这一特有的空间性使得一个有意义的世界得以产生,使得一个与身体在反思的境域里水乳交融的世界得以产生。诗人把肉身作为意义的纽结,意义的发生场,不仅是作为客观的对象处于本然的空间之中,又是作为超越物理性的存在而模糊地栖居于自身体验与习惯的空间,栖居于情境之中。关注肉身也就是关注灵魂,也就是恢复人性的自然和本真的率性,歌以咏之,写出更辽阔和深厚的在世。关于肉身,关于解放,关于灵魂的拯救和逍遥,诗歌从无理处、从肉身处获得新途,从而获得形式感和价值观的丰盈与充沛。

这种带有飞翔气质的风格拓展了诗人心灵的自由度,引领着诗人不断地沉入生活又超越生活,与现实紧密相连又抗拒着现实自身的一成不变,使白红雪的散文诗不断地进入人类生存的各种可能性状态,甚至坦裎出各种广袤的、不可思议的审美空间,为当代诗歌增添了异彩。

白红雪在对灵魂、自我探寻的过程中,就像题目《以骨为灯》所暗示的,具有一种内在的、坚硬的、对抗的特质。诗人为灵魂深处一种“寻找”的强烈冲动所驱使,从此踏上不归路,以“对抗”的姿态,开始了寻找自我及真理的历程。不过,由此而陷入苦闷甚至绝望的境遇,似乎更真实而充分地表达着诗歌的情绪和知识分子的困境。叔本华认为,人类的可悲在于与生俱来的植根于人性深处的生命意志,这是人生痛苦的根源。因此,人生的悲剧性是不可回避的。存在主义哲学从人的整体价值否定人的存在,人的整个存在连同他对世界的全部关系都从根本上成为可疑,人失去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和信仰崩溃了,所熟悉亲近之物也移向飘渺的远方,留下的只是处于绝对的孤立的绝望之中的自我。然而白红雪的高超在于他是激扬生命的,他的诗歌流露出一种“诗性的智慧”——人与宇宙精神相契合,摆脱以人类为中心的自恋视角,把人看成从属于宇宙的一个具体生命所在,正是从这个敞开、变化发展的过程来看,白红雪寻求超越的生命意识与他超越常态的摧枯拉朽的原创力在精神本质上是相契合的。

在一个人真实的内心世界中,总是有渴望,有逃出樊篱的冲动,有抓住梦境的直觉,有实现潜意识中内在世界的愿望。这渴望隐藏在夏夜山村的蛙声中,存在于猫与鼠促膝而谈的寓言中,弥漫在长满恋爱草的村庄,绽放于夕阳沉落、月亮出浴之时……“从此,我将以骨为灯,继续深入你——赶在雷雨之前——摘取你生命中最初的樱桃与黄金。”虽然诗人之前所感受到的紧张、边缘等情绪已经成为现代人的基本生存处境,但他并没有被这种情形的严酷所迷惑,而是运用诗歌的想象力征服这样一种现代生存的悲剧特性,以此滋润我们的心灵。通常认为,诗人的背后站着一个村庄,白红雪不仅拥有村庄,更是一个与自然通灵的诗人。这是一种精灵式的、以形而下来表现形而上的视角,它接近着梦和童真的精神状态,就这样,诗人用喷涌而出的生命内驱力,溶解了外部世界的表象。在可见的真实与不可见的真实之间,他的诗歌汩汩流淌冥然无声的电流,隐秘触动着我们内心基本的敏感。

在白红雪看来,散文诗的本质是自由的,它既有诗歌的情感和想象,也有散文的外观和细节,通过细节描述与主体意蕴的平衡发展,来完成大与小、有限与无限、具体与普遍的统一。

如果从散文诗的历史来看,散文诗独特的艺术精神和美学魅力,并不仅仅来源于生活中的小感触和小美妙,更多的是心灵世界深处的内省,是通过审视和开发内心生活的宇宙来为世界带来新的审美空间和美学魅力的。第一个正式使用“小散文诗”这个名词和有意采用这种新形式进行自觉创作的是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他的散文诗于1857年开始在杂志上陆续发表,1869年结为《巴黎的忧郁》出版,其中处理的是现代经验的恐怖和渴望。而我国散文诗创作最早的尝试者之一鲁迅在《野草》中所探索的是心灵彷徨的矛盾和紧张。从散文诗本体美学精神这个层面来看,白红雪沿袭了先辈的内省精神,他把解剖刀伸向自我这个半明半晦的世界,“那种莫可名状的痛苦常常在我身上澎湃,浪打山河!我不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是什么配方,更不知道她源自哪里……更为不幸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她,像我体内的结石。”(《在光明与黑暗的缝隙里劳作》)他试图通过展开与剖析自己内心生活的深层结构来象征时代和历史的悖谬与迷惘,并循此揭开“集体无意识”中所沉积的暗伤……散文诗《以骨为灯》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诗人和散文诗本体的隐喻,“哦!还有谁与我同行?明年秋天,你也要在我的灵魂之内钻木取火呀!或许,这是一次涅槃的序幕。涅槃之后,你将以轻盈的双瞳点燃另一片星空?”作为一种心灵的象征形式,它是孤独的,也是广阔的,诗人将用他所有的智慧、技巧与热情来回应这种艺术的召唤。

阅读白红雪的散文诗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随时可以中断,因为你总能在那些混合着阳光露水与黑夜闪电的句子里,在每一次起伏或拐角的刹那,展开无数的联想;也似乎可以随时从任何一个诗行开始,感受诗人内心世界蕴藏的丰沛的精神能量。这种看似松散的结构,波德莱尔早在百年前就为之辩护:“人们若说它没头没尾,那将是不公道的。恰恰相反,在这里,每一处都既是头又是尾,交替地,相互地。……这些蜿蜒蛇行的幻想,从中抽去一节脊骨,它的两端会毫无困难地重新接合。用一把斧子将它切成若干断片,您会看到各个断片都能单独存在。”也许正是这种富有弹性的语言、非线性思维及神性超验成就了白红雪散文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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