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世界的路途
2014-08-15高方方
徯 晗 高方方
高方方:一位作家的童年经验往往会决定其一生。您能否谈一下您的童年生活?什么是您最早的文学启蒙?又是什么促使您走向文学创作之路的?
徯 晗:我是在江汉平原长大的,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我的童年是懵懂的,也是快乐的。变故发生在我八岁多的那一年,我父亲因为一些政治的原因,工作和身份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也影响到我们的家庭,包括我父母的婚姻。这使得我在少年时期就变得十分敏感和孤独,过早地开始思考人的命运与时代的关系,关注个体的存在与体制之间那种微妙的依存与对抗。我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在这种微妙中形成与展开。文学对揭示这种微妙提供了很好的范本,它帮助我去思考和观察,这是我喜欢上文学的原因。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来自我的母亲,她喜欢为我哼唱一些戏本子,她不是讲,是唱——只有在我听不明白时,她才会为我读和讲解。她也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戏看电影。有时候,出于消遣,她会把一些借来的文学杂志带回家,我在翻阅时喜欢上了这些杂志,后来就甩开她,自己去借阅。八十年代初,我读了很多这样的杂志,我的腋下长期夹着一本不同的文学杂志,这成为我文学的真正启蒙。那个时期的作家作品我都熟悉。张贤亮、张洁、戴厚英这些作家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我,虽然我今天能够记得的已经不多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写的,是续写路遥的《人生》,我写了六万字,没敢拿给别人看。家庭的变故让我去书里寻找安慰,我在课余读了很多世界名著。是什么促使我走向文学创作之路?我想,一个人阅读得多了,他就会有所思考。如果他和他的家庭,他的家人恰好又为他提供了一些特殊的经历和经验,他就会尝试着去表达。而文字是最直接的呈现方式——这就是我开始文学创作的最初动因。
高方方:您的处女作是1989 年在《天津文学》上发表的《日落》,当时您还不到20岁,可以说是少年成名。能否跟我们谈一谈这部作品?发表后的心境如何?
徯 晗:谈不上少年成名,我至今都没有成名,我一直是个默默无闻的写作者,一直行走在一条冷寂的小路上。如果说这部作品在当时出现了一些反响,也只是因为那时的文学作品和一些文学现象比较容易引起关注。这部作品发表后,我的确收到了大量的读者来信,仅经过《天津文学》挑选后寄给我的,就有一大袋。我写这部小说时,还不满十八岁,还在读高中,虽然它发表时已是在一年以后。我感谢我的责编冯景元老师,感谢当时的《天津文学》主编蒋子龙先生,他们几乎以一整期的版面发表了我的这部小说——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一本月刊发这样长的一篇小说,作者是一个处于困境中的无名高中生,而且还是那样一种不规范的投稿方式——我把它抄写在一打印斜了的算术纸上,据说他们为计算字数花费了不少功夫和成本。在我多年后历经了文学之路的种种坎坷后,我才深深理解这样的举措在当时需要怎样的气魄、怎样的文学良知这已经不是可以用“感激”二字可以表达的。
高方方:几乎每一位作家都有过退稿的打击,您是否经历过?在创作摸索期,您是否遇到过伯乐式的编辑、文友或者老师他们对您的影响如何?
徯 晗:我不仅经历过,而且一直在经历——即使是现在。我把退稿看成是我写作历程中的一种常态。相反,我认为一个作家从未被退过稿,或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后就不再遭遇任何退稿,都是不正常的。因为没有一个作家能保证自己的作品都能受到每个读者的喜欢尤其是那些专业的读者——文学编辑就是这种读者之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趣味和鉴赏风格,每个刊物和出版商也有自己的市场定位。有时候稿件被退并不意味着稿件质量不行只是没有遇上合适的第一读者。再说稿件被退,也许更多是因为质量,没有哪个编辑会刻意跟你的稿件过不去我认为那些敢于对名家说不的编辑更有个性,名家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候,锦上添花不比落井下石更道德和更理性。我当然遇到过很多伯乐式的编辑、文友和老师,我始终对他们心存感激——我两年前还专程去天津看望了我的第一位编辑老师冯景元先生他已经七十多了,离开编辑岗位已快二十年了,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永远是我的恩师。当然,我写作二十多年来,还遇上过很多扶持和帮助过我的编辑老师、文友,这个名单很长,几乎包含了我的整个写作历程。他们让我有勇气走过这二十多年坎坷的写作之路,在经历了各种挫败——在这个写作越来越艰难的年代,还能有信心继续写下去。
高方方:如何尽快让读者进入叙述文本,是每一位作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之一,在阅读您的作品时,我很关注您小说的开头,发觉您尤其重视小说的开头部分,比如《爱是一条温暖的河流》:“1970 年春天,我出生在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上。在人们的眼里,我是我母亲和她的养父乱伦的产物,而在当事人的眼里,我却是一枚真爱的结晶。”一开头就迫不及待地把故事的悬念告知了读者,甚至还以叙述者的身份在文本中自我调侃一番。再如《金臀》:“刘教授最近卷入了一场性骚忧事件中。”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进入故事的速度非常快。您小说的开头大都在文本的上半场抛出爆点,而在行文方式、言说主题、叙述技巧、语言风格上却在不断做着各种样态的尝试,甚至可以说,很少有形式雷同的作品。您为什么选择去做这种写作的游牧者呢?要知道,在时下文坛,专注于某种特立独行的语言风格或主题类型进行写作,可能是成名的一种捷径,像是六六的婚恋题材小说、曹征路的底层文学创作、刘亮程的特殊地域书写等等。而且,在阅读您的《文化蓝领》《文化红领》和《大学生家教》 《大学生股民》 时就感觉您可以写成一个系列,就像是邱华栋的“社区人”“公关人”“钟表人”“持证人”系列等。
徯 晗:写作的游牧者,你这个说法很好,我喜欢!有人说小说的开头看才气,结尾看份量。我是一个缺少才气的人,也不指望靠写作出名了——写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出名,也就出不了名了。呵呵。我写作以来,一直有人给我各种建议,就像你所说的,寻找某种特立独行的语言风格,或建立自己的写作地理,有人甚至建议我改个独特一点的名字,好让人一眼就记住……总之,就是要形成某种辨识度。我想,这些都不属于我。我要是想这样干,就不会等到今天。我是带着这个名字步入文坛的,我珍惜自己的名字。我的一生都在规避某种热闹,无论是人生,还是写作,我愿意行走在一条冷寂的道路上。这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相信我的智商与情商不比那些与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相异的人低。我祈求的是内心的安宁和自由——尤其是后者,对,自由。心灵的自由,思考的自由,甚至写作方式上的自由。这正是我不肯建立那种所谓辨识度的内在原因,因为,任何刻意的生成,都是不自由的表现。辨识度亦如此。它既是某种特征的张扬,更是一种局限。在写作上,我只听从文本的意志。不同的文本,有不同的叙事选择,也有不同的叙事要求。为了获得叙事上的最大自由,文本需要我建立一种怎样的叙事,我就采取它所需要的那种方式。有评论家朋友对我说,你的作品属于难以归类的那种。言下之意,应该就是你所说的“各种样态的尝试”。有时,同一个编辑编发我的不同作品,他们说不能相信这些作品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我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单看你的作品,无法知道你的年龄,也无法猜出你的性别。有朋友甚至笑话说:你的体内隐藏着一个男人。我喜欢这种说法,说明某种程度上,我做到了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自己的文本背后。我习惯把自己隐匿在文字的背后。我想,这与我的思考方式和性情有关,在生活中,我更喜欢做一个无声的观看者:在观看别人的同时,也观看我自己。客体是主体的一种投射,他者也是自我的某种镜像。看清楚他人,是为了看清我自己,更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我想,做一个观看者,比做一个表演者,更合适我自己。生活中如此,写作中也是如此。这不是阴暗,也不是逃避,而是对自我的审判。一个作家只有不回避对自我的审判,他才能相对客观地把准这个世界的脉搏,触摸到它的皮肤跟肌理,洞见它的内在脏器,并探知到它的骨头。
高方方:您不重复自己的写作经验,在书写每一部作品时都在不断探索着行文的路径。这种有意识的写作训练让您对各种主题、题材的书写具有同龄人很难企及的掌控力。您的小说,从细部看会有一种紧张感,比如《永动》 中主人公神经质的失眠症和对永动床的执拗找寻, 《寻仇者与逃犯》 中晦暗阴郁的底色和闪着寒光的追击过程,但整体上给人感觉却极富有质感和弹性。您在写作中是如何进行构思和布局的,这是否是一个相当耗费心力的过程呢?
徯 晗:一个作家的写作,如果不能在写作的难度与高度上不断地超越自己,这样的写作就是无望的。这让我在每开始一篇作品的写作前,都需要一种勇气我会写出一篇什么样的作品,这篇作品能过得了我自己这一关吗?我认为所有的读者都比我自己更聪明,任何耍小聪明的手段都是骗不了读者的如果我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又怎能指望它过得了读者这一关呢?这种感觉是最令人沮丧的,常常让我在还没有开始写作之前,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我得不断地说服自己:开始吧但是,我一旦开始了就不管了,我会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的写作,我从来没有一篇作品不是一口气写下去的——我的写作速度非常快,我最快一天可以写一万多字,无论中短篇还是长篇。如果我不能达到一定的写作速度,这样的作品我一定是完不成的。那一定是一篇没有写完的作品而且也不会再把它写完。也意味着这次写作彻底失败了。所以,我写作最大的困难是在开始写作前,而不是写作开始后。这需要我在写作之前就做出充分的考虑:故事的主体、叙事视角的选择、形式与语感的建立……包括怎样开头,怎样推进,选择怎样的语言风格:冷的、热的、温情的、不动声色的等等。这些都将决定小说的内在结构与风格。所以,我在很多场合都十分强调小说的结构艺术。我认为小说是语言的艺术,思想的艺术更是结构的艺术。就像建房子,一座独特的房子,总是有着特殊的结构小说也有它内在的力学结构与美学结构。结构与形式的不同,决定了小说的不同风格,不同的作家能够写作不同风格的小说,同一个作家也可以写出不同风格的小说。对我来说,对不同风格的尝试,正是我写作的动力。所以一篇作品开始写作之前,的确会使我耗费一些心力。当然,正如水的流动,在叙事的过程中,有时也会改变流向,即使出现改变,因事前的准备充分,也基本不会失去控制。所以,我一年之中用于写作的时间非常少,累积起来,多时不足三个月,少时几周。这几年,随着产量的减少,我用于写作的时间就更少了。这种状况很糟糕。长期以来,我保持的是一种慢跑的状态,我年轻时曾以为我可以一直这样跑到死,但现在我对自己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感到极度怀疑。
高方方:迄今为止,您自己最为满意的一部作品是什么?是小说《金臀》吗?
徯 晗:不,我好像还没有什么让自己感到满意的作品。这也正是我对自己能不能坚持写下去感到怀疑的原因。
高方方:您曾经说过您最喜欢的作家是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库切作品中深邃的洞察和反思也同样令我着迷,他小说的主人公大都是形形色色的无法在现实困境突围的小人物,从《耻》中的卢里教授到《迈克尔·K 的生活和时代》中的迈克尔,再到《慢人》 中的保罗。在一定层面上我们可以说库切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们必须承受苦难,面对死亡,有的时候我们如同动物一样,明明知道屠刀即将落下,而我们却无能为力。”但从他的作品中你却总能感受到生命的力量。一个优秀的作家,在撕裂现实困顿与不堪,洞悉人间苦涩本相的时候,是需要对读者进行情感引渡,揉搓出一份温情来承载苦难的人生,抵御生命的荒寒与无望的。但是当代的许多作家却太过迷恋炫技式的文本形式和暴力血浆的呈示。现实如铁,让人很难感到温暖。
徯 晗:其实你已经部分地说出了库切作品的特点与特征。对库切的作品,你概括得很准确。库切的作品总是透着对这个世界的质疑与无奈,对生命永远的洞析,以及对人性无情的穿透力。人性的真实,其实就是道德的真实。在库切的每一部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窥见这种真实。这种真实中渗透着库切心灵中深刻的痛苦和强烈的宗教意识,后者其实并不属于某个确定的教派,它只是一种人类思考的精神,一种不懈的道德追问。阅读他的作品,我常常忍不住发出深长的叹息,一种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感慨与共鸣——与书中那缓慢、简洁的叙事中无时不在的人性的伤痛一起,构成某种强烈的张力,将我的心紧紧地裹挟在一起。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常常使我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中。这种沉默是一种面对这个世界再也不想言说的沉默,因为库切已经说出了一切。说实话,他的每一部作品都会深刻地打动我——我几乎读完了他所有的中译本。我想,我从库切作品中感受到的,应该不是生命的力量,或者说不止是生命的力量,而是一种思想与艺术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同于哲学、美学,也不同于社会学、伦理学,以及其它相关领域内的学科,它只属于文学,是文学特有的一种思想力与表现力。库切的文字有着一种金属的质地:坚硬、深沉、如利刃劈过寒冰,划向人性的幽暗与最深处,并发出这个世界的反光。他绝不重复自己,无论是思想上,主题上,还是作品的结构与风格上。他对世界文学最伟大的贡献,就是结构与风格上的贡献。他不仅超越了写作的难度,也超越了写作的高度。他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难度与高度,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难度与高度。我认为他是最无愧于诺奖的作家之一。在我个人的认识范畴内,他就是一座文学的珠峰。
高方方:我总觉得“痛感”是您小说的关键词,《中年》里琼拉、珏、林小山的婚姻突围之痛, 《金臀》 中刘教授、刘莎、刘玉瑞的道德伦理之痛, 《寻仇者与逃犯》 的物欲之痛复仇之痛, 《隐者考》 中传统文明与都市文明的撕裂之痛。您为甚要书写这些痛苦和困顿呢?您在讲述一个个城市悲情故事时,告知阅读者都市欢宴背后令人恐惧的疯狂时,是否会沉浸在绝望之中,不能自拔呢?如果有,您又是如何排解这种灰调心绪的?
徯 晗:孤独是人的生存本相,也是存在的本质。它的背后,就潜伏着绝望的幽灵,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有的人不说或不去说,并不意味着这种情绪不存在。事实上,它一直困扰着我们每个人。我们的一生就是与这种情绪作斗争的过程。任何欢宴,都是对这种情绪的对抗。对抗是一种显性或隐性的力的存在,对抗的过程中无疑会产生痛感。我书写这种困顿与苦痛,只是揭示一种存在的真相。像所有人一样我当然也会经常陷入一种情绪的灰调至于怎么排解,除了阅读和写作,在俗世的欢乐里体会亲情温暖与爱的存在:我的先生和孩子,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这种爱,也是我得救的一种方式。其它,我似乎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
高方方:相较于同辈的其他作家,您的小说创作量并不是很大,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您为了生计放弃了写作,这种慢跑的创作速度和间隙的写作停摆,很容易让一个作家在这样一个文字编码堆砌的时代迅速沙化,但是您却依然选择用徐步行走的姿态来坚守您的文学梦想?这是为什么呢?文学对您到底意味着什么?
徯 晗:一个作家创作的量也许不如他创作的质重要。有时候,我倒更希望我的作品量再少一些,质再高一些。但这只能是我的愿望。我只能朝着这个愿望努力。事实上,我发表了近三百万字的小说,基本上也等于沙化。我之所以还在坚持徐步行走,也有老之将至之感,只是觉得不得不走,不能不走如果不坚持,我会老得更快,死得更快。文学之于我,就像是一种坚持了多年的体锻方式:一种精神体锻。
高方方:作家步入写作之初,文笔往往难免清浅稚嫩,但常常会在不经意间流淌出让读者感动也让自己感动的字句。伴随着写作时间的久长,这种感动就会慢慢消失,有的作者虽然写作的技艺日臻成熟,然而却少了“只如初见”的锋芒和光亮,甚至流于自我的堆砌和重复。您认为一位作家如何让才能让自己的文字保鲜呢?
徯 晗:你的提醒我会警醒,争取不变成“流于自我的堆砌和重复”。说实话,这正是我最大的恐惧之一——如果真到了这一步,我就放弃吧,不要让自己在齿发脱尽后,还要摇摇晃晃地在这个星球上出丑。对于年老体衰、疾病缠身之人,也许卧床静养,比坚持体锻更适宜活下去。至于如何让自己的文字保鲜,除了不断地挑战自己,我也没有任何秘笈,如果你有,我希望你能传授一些给我。
高方方:如果说一部作品的书写是一次精神起义的过程,那么语言的感染力就是它的射程。写作主题可以相同、关注群体可以相似,然而语言风格作为一位作家极个人化的外在表征,是极为私人化的,也是辨识度很高的东西。那么如何让文本打上自己的烙印,如何去拉远这种射程呢?
徯 晗: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不过,除了你前面说的那些方法,那些我不愿意用的方法,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更好的方法。如果我找到了的话,我一定努力让文本打上自己的烙印,并加大这个射程。
高方方:每个作家都致力于构建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个世界承载着一个书写者所有的梦想、生命体验与生存思考,您想构建的文学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徯 晗:我没有这种整体性的规划,这样的规划,需要野心,也需要能力。我只是在我自己的文学道路上徐行,有时驻足,或环顾,或回望,或遥看,这道路也许曲折蜿蜒,但无疑是穿行在这个世界的丛林中,蛇行在它的腹部,我只是预备随时有所发现。在我看来,世界是如此丰富,如此复杂,科技的进步使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我们的观察和思考甚至跟不上它奔跑的脚步。尤其是今天,现代性在改变我们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在渗入我们的精神生活,并不断地同化和异化着我们的精神世界,它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烙印。我们的生活方式、阅读方式、传播方式都已进入一个革命的时期,互联网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无论是购物、阅读还是人际交往,这种改变随时都在发生。人与人,与时代,与世界的关系,要求文学做出新的关照与思考。作为一个时代的书写者,一个介入者,一个同谋者,我注定也会是一个记录者与省思者。一个构建的文学世界只能是作家个人的小世界。再说,谁也无法穷尽世界的可能,作家只能去寻找和发现各种可能。小说就是对可能性的发掘,我愿意做这样的发掘者。
高方方:现代传媒的触须无处不在,视觉的喧嚣和娱乐化的狂欢强势主控着人们的思维和行动,“耽溺视听”已成为了当下时代的通病,文学似乎成了一个尴尬的隐者,以散点化、半剥离的样态艰难存在。这让我想起了赫胥黎《美丽新世界》 中对于文化的深深犹疑,人们逃脱了奥威尔所言说的文化监狱,却又让精神枯萎在因狂笑不止而抽搐的空虚里,人们似乎习惯用笑声代替了思考,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笑,又为什么不再去思考。您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文学让内心得到安宁,写作使我快乐”,面对这种文学边缘化的状态,您是否也曾有过这样一份焦虑呢?
徯 晗:我如果这样说过,一定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和心情。以后的某些日子里,我肯定也还会有这样的时刻:从文学与写作中得到内心的安宁与快乐。但事实上,写作有时也会使我感到某种虚妄:觉得文字的无力,写作的徒劳。就像一个人在无边的旷野里奔跳着,呼喊着,却被茫茫的大漠吞噬了回音。是的,会有这样的一些时候,你会感到存在的虚妄,会怀疑和否定自己的人生。但其实这不是写作本身带来的无望,而是人生本来暗含的一些晦黯底色。就像你前面所说的那种灰调心绪。它需要排解。对每个人都如此。只是对写作的人而言,它有时候会让人更多出一些幻灭感:因为有时候,它也许就因写作本身而派生。不过,能够粉碎和消亡这种感觉的,也惟有写作。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然你选择了当一个作家,你又还能怎样呢?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自己一样需要文学,它只是少部分人的一种精神生活。那就告诉自己:努力适应这个时代,并尽量安之若素吧!
高方方:不少作家总在小说创作上一味追求创新,而忽视了小说固有的质素,伤及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为了激活(不是迎合) 现代人的阅读之穴,您是否会去选择追踪读者的阅读兴奋点而进行创作呢?
徯 晗:如果这种阅读的兴奋点也恰好是我个人的兴奋点,并激活了我的思考,我当然也会。但是,我不会为写而写,我只会因写而写,或想写而写。我相信我也不会是那种在小说上一味追求创新,而忽视小说固有素质的写作者。即使我不考虑读者的阅读期待,我也会考虑我的写作期待。在写作上,我对自己是严苛的。我也是一个理性的人。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写作上,我都已经过了人生的盲从期。况且,我已人到中年,中年对我而言,最宝贵的大概就是不惑。
高方方:现在是一个凸现创作个性的时代,极少会有作家愿意去听批评家的指点,更没有一位成熟作家曾公开声明自己受到过批评家的引导。当然,我想,作家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文学批评持不屑一顾的态度。他们大体经历了一个从开始的抱有期待到一再失望再到对不真实的文学批评失去阅读兴趣,这其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批评尖锐,而是批评失去了尖锐。您作为一位作家,对文学批评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您认为当下文学批评存在的问题和最大的症结所在是什么呢?您又是如何看待批评家对您作品的审视的?
徯 晗:我尊重所有的文学批评,包括一些普通读者的批评。我想,批评家只要能够秉持公心,无论他的批评多么尖刻,他都是会得到作家们的尊重的,即使有些被批评者一时会有些接受不了。只要是从公心出发,他会得到更多的作家的认可,这样他在批评界的威信就会建立起来,而不用担心自己会因直言而树敌。我觉得当下的文学批评存在的最大问题和症结是:批评家们不能摆脱人情的困扰,乃至背后的某些利益驱动。我欣赏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中早期那种批评家和作家之间的关系——那时批评家和作家可能根本就不认识,或者认识也没有太多的利益关系,评论更多是自发的,评论家是真的为作家的文本所触动,批评话语更多的只建立在文本上。正因为这种距离感的存在,评论的立场反而更公允,态度也更真诚。所以那时期的批评家更能得到广泛的认可与尊重——不止是被作家认可和尊重,也被普通的读者所认可和尊重,他们甚至成为指引读者们阅读的方向盘和指南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具有公信力。批评走到今天,我觉得不是作家们的创作更有个性了,而是批评家们更没有个性了。这种局面的形成,作家们也有责任,的确有一些作家出于个人的功利心理,把评论家推到了一个失信的位置。这和官场失信于民间的根源是一样的。我个人认为,一个作家立身的根本是他的作品。有些作家虽然靠一些作品之外的因素获得了很多“承认”,比如登上各种大刊与选刊、拿到一些重要奖项,获得各种热评与赞美,但是你认为这些“承认”真的是靠得住的吗?这和皇帝的新衣是一个道理。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批评家失去作家的信任,作家失去读者的信任,刊物失去市场的信任。大家在心里互相矮化着人格:批评家口里唱着赞歌,心里却竖着中指。作家们表面讪笑,心里在冷笑。读者们任尔只演自唱,只甩给你一个不屑的背影。这于我们的文学发展是不利的。我觉得是这个时代出了一些问题,大家都在沦陷,知识分子们丧失了应有的精神气质。至于批评家对我作品的审视,我表示尊重与感谢。我希望自己能听得进批评与忠告,也看得到立场与态度。因为作品不好,就算得到了好评,你心里也是虚的,除非你愿意捏着鼻子哄眼睛。
高方方:能否谈一谈您下一步的创作计划呢?
徯 晗:我没有一个固定的写作计划,也不会规定自己必须在一年之内写多少字。想写的时候就写吧。像过去那样,在某一个时期,出现写作停摆都是有可能的。目前,我正在写一个长篇,已经写了十多万字,进展还算顺利,因为构思的时间远远比写作的时间要长。这也是我的写作习惯,不把一个小说想好,想透,我是不会轻易动手的。另外,我也还会像以往那样,在想写的时候,写一些中短篇。我会努力坚持这样一种慢跑的状态,并保持一定的速率,直到我有一天确实跑不下去了——姿态难看,或者没有任何再跑下去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