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学中的舒芜
2014-08-15李洁非
李洁非
舒芜本名方管,桐城籍。由这两点,可略略想见其旧学渊源。对此,《<回归“五四”>后序》谈到,清代文苑以桐城派为宗,而舒芜曾祖方宗诚即桐城派代表人物姚鼐之再传弟子;“我们兄弟自幼承祖父之教,也以有这样的曾祖父为荣”,“也学会了‘天理人欲’‘人心道心’‘研几格物’‘主敬存诚’……的术语,知道有所谓‘濂洛关闽之传’,‘朱陆异同之辨’。”①这仅为片羽之述。后读《观雪斋藏清以来名人书简序》:“我是桐城人,不懂桐城派,但桐城派诸老,对于我都是乡先辈,看他们的书简手迹有一种亲切。即如桐城派最后一位代表马通伯先生是我的外祖父……”②马通伯即马其昶,被誉桐城派殿军,民初曾任清史馆总纂,原来舒芜便是他外孙。明清两代,桐城文儒辈出、望重海内,光绪十二年马其昶曾手订《桐城耆旧传》十一卷,“述邑先正遗事”,彰其影响。这当中,不单有清代文宗桐城派,自明末起便已人才彬彬、称极盛矣,如东林巨魁左光斗,戏剧奇才阮大铖,“四公子”之一、百科全书式人物方以智。说到方以智,舒芜曾有短文《两部<方以智年谱>》,谈到其中一部年谱作者方鸿寿“乃方以智的嫡系裔孙”,而“鸿寿是我童年游侣中的大哥哥,回想他的结婚大礼即在潇洒园举行,礼式中须有半大的男孩子四名充任新郎的‘护驾’,我有幸得为四名之一”,③这么错综交织的文脉,一般地域和人家难以见之,舒芜则自幼生长其间。
初中以前,他读的几乎都是旧书;学问上朦胧的趣向,也在旧学。“于是我也曾想治经学,动手将《论语》按‘论仁’‘论孝’等项目分类重编,还打算按《大学》 中的格、致、诚、正、修、齐、治、平八目,将《论语》《孟子》及‘五经’全部打乱,分编于八目之下。”④一进初中,这些便一概作罢了,因为初中的空间已是新知新学的天下。他所就读的初中叫“桐城中学”,本系桐城派古文大家吴汝纶1903年创办,这时却也脱离了所谓“腐朽”气味,与别处一样,成为国民党党化教育与左翼新思潮交锋之场所。就此,舒芜谈到过一个细节:“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 早晨,我一去,他一言不发,悲痛沉重地指着报纸一条新闻要我看,我一看,新闻标题是:‘文豪鲁迅,在沪逝世。’他这无言的一指,永远指教我敬爱鲁迅。”文中的“他”,系初三年级的国文教师吴步尹,“那时他北大毕业不久,好讲新文学,尤爱讲二周,所以我很爱接近他。”⑤
之后舒芜沿新思想一路前行,结识路翎、进而结识胡风,卷在时代的激烈思想斗争中,直到1955年。1955年前后成为分水岭,在客观上有个原因。1953年,舒芜被从南宁调来北京,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二编辑室,第二编辑室也即古典文学编辑室。“古典”成了工作,旧学前缘重续,乃获契机。一方面,直到“文革”爆发前,故纸堆算是相对安静之地,多少可以持续地做些事情;一方面,被安排到这种岗位,刚好使幼学派上用场。无论从生活还是治学看,这次工作变动都可谓有益的重新定位。从这儿开始,一个过去不大为人察觉的作为古典文学专家的舒芜,慢慢站立起来。
起初主要以编辑身份,为一些旧籍做校点工作。如王夫之的《薑斋诗话》、桐城派的《论文偶记》 《初月楼古文绪论》 《春觉斋论文》、梁启超的《饮冰室诗话》、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 《论文杂记》 等。这是很枯燥很冷板凳的事情,然而考验功力,对文字和学问要求都高,精审详订,剔其讹衍,以利读者。校点之余,惯例要附以后记,对原书内容以及作者等背景情况加以简要说明,为读者阅读稍启路径。这些校点后记,约可视为舒芜转往旧学研究之始。但一则受着体例之限,这些文章既短且浅,主要起导读作用,不宜写得很深很专;二来不得不以当时思想口径为准,要符合、反映权威观点,因而不光作者自己见地较难畅然抒发,受此掣肘,往往不得不写些套话。《薑斋诗话》的《校点后记》,就是这样结尾的:“王夫之的文艺思想中也有落后的乃至反动的因素例如反对民间文学,反对文人向民间文学学习以及同封建统治者一样口吻地骂唯物主义思想家要贽为‘以佞舌惑天下’,等等。这些都是需要批判的。”⑥一望可知是对时兴话语的凑泊但诸如此类的表示,乃彼时古典研究或批评所必有,一种格式罢了,不来上几句交不了差不过,纵有如上限制,舒芜所写校点后记或前言,仍不乏学术亮点。比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我们都知是鲁迅的名文,但它与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有何关系,一般缺乏注意,至于这种关系具体到什么地步,就更不了解。鲁迅自己谈到一些,“刘先生的书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详一点”,而舒芜则明确指出二者关系实不止于“详略互见而已”;接着,引鲁文之句:“汉末魏初的文章,可以说是:‘清峻,通脱,华丽壮大。’”而质之于刘著:“本书也指出建安文学的四个特点,是清峻,通侻,骋词,华靡。由是舒芜论道:“可见刘师培意见中可取之处确也为鲁迅所吸取,又加以改造。”⑦这是以考据家的方式钩沉学术事实,虽一隅,却将疑无可疑的知识交给读者。
与这些校点工作大致同时,舒芜还与人一起编《近代文论选》。现在不知如何,三十年前凡以“文论选”为名目的书,皆为大学中文系教学的权威教材,最著名的如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伍蠡甫主编的《西方文论选》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 1962年首版,而《近代文论选》比它还早了三年,有可能是“文论选”类出版物的开山作。但很长时间里,差不多没有人知道舒芜和它有什么关系。它的署名是这样的:1959年第一次印行时编选者署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近代文论选编选小组”1962年第二次印行时署名由集体改个人,编选者简夷之、陈迩冬、周绍良、王晓传;1981年第三次印行时编选者仍为四人,但姓名发生变化,分别是舒芜、陈迩冬、周绍良、王利器。怎么回事呢?舒芜后来为我们揭秘:“其实,书还是这么一部书,人还是这么四个人,无非一九五九年正在‘大跃进’,不提倡署个人的名字;一九六二年可以署个人的名字了,而‘右派’或‘摘帽右派’一般没有发表作品的权利,特殊情况下发表了作品,也没有他一贯或常用名的权利;一九八一年则所有错划的‘右派’都得到了改正,(即使尚未改正的也不再被禁在他自己的作品上署名。) 如此而已。”⑧具体说,“简夷之”便是舒芜,“王晓传”便是王利器。“一九六二年我其实已是‘摘帽右派’,当时能让我署上一个较少用的笔名简夷之,我已经很感动了。”⑨就这样,《近代文论选》 在它首次出版以后二十二年,才直接地与舒芜名字联系在一起。他在四位编者中,名列首位,且三次印行的前言作者也都是他,通常来说,这意味着起了主要的作用。后来舒芜谈到此书,指出它缺点在于“是一部限期突出完成的书,搜集很不完备,去取也不尽精审”⑩,可是直到1979年,“中国近代文论资料,已整理出来的只有这么一部”[11]。好像还不仅如此,从1979年到今,又三十多年,似乎正式面世的“中国近代文论选”仍旧是“这么一部”。
编《近代文论选》,较之某书的点校,是更加系统的学术工程,正如舒芜所说,需要摸索“体例和脉络”,可以说具有初步的文学史意味。只可惜,这仍是工作上的分派或指定,主旨、取舍之厘定,不尽出乎编者自身,而要符合时代的思想框架。
听凭于个人心迹和趣味的研究,始于何时,还有待稽核。据王培元说,“迄今为止,他的近二十种著作”“绝大多数是六十岁以后写的”。[12]这是指结集成书者而言,有关《红楼梦》和周作人的这两个较具规模的研究,便是这样的成果。舒芜生于1922年,六十岁则即1982年。读其若干集子,中间收有不少古典文学笔谈,往往未具写作年份,但颇疑其早于1982年,究竟如何只能寄望于有人通过著作年表的工作加以确定。言此,舒芜曾发过感慨:“可见文章著述的末尾注明写作日期,实在是有意义的事。罗竹风同志慨叹他在文稿末尾所注的写作日期,发表时往往被编者删掉, (见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二日《人民日报》八版罗竹风:《<读书>读后杂感》) 我也深有同感。”[13]可知他的写作本有在文尾具其日期的习惯,而收到集中的文章,也确乎有些有日期,有些却没有;付之阙如者缘故不详,但显然连他自己也回忆不起来了,否则应该会补上。我们猜想这些篇什有的可能写作年代较早,是根据他就《读郑嵎<津阳门诗>》 一文所写追记,追记写于1978年1月,中云:“这是我在文化部湖北咸宁干校时的一则读诗笔记”,“恰好曾经和我邻床谈过几句唐诗的周绍良同志,带来了一套缩印小字的《全唐诗》,我便一本一本地借来读,随手写下一些笔记。这是其中较完整的一则。”[14]这是一条线索。去咸宁干校,在1969至1975年之间。而诸集中,除《读郑嵎<津阳门诗>》,谈唐诗的还有好几篇,风格也都是笔记式,虽未必均写于这个时候,但这段劳动改造之余闲读唐诗的光阴,却显然对他有一种意外难得的况味。因为这种所读与所思,比较出脱于工作或社会的匡束之外,而贴近个人的精神,也沉潜于单纯的学术心境。
这种笔记体的研摩文字,可能是最适合其学识与才情、使之发挥自如的地方。
我们且从《读郑嵎<津阳门诗>》谈起。白居易《长恨歌》脍炙人口,以“妇孺能诵”形容亦不甚过,对今人来说,杨玉环的头号美人地位即拜《长恨歌》所赐。另外《长恨歌》 在诗史上还是长篇叙事诗的代表作,而此类作品在汉诗中历来罕见,过去偶有《孔雀东南飞》 为人津津乐道,魏晋以来,则无非《长恨歌》 及白居易本人另一首《琵琶行》、吴伟业《圆圆曲》 等,寥寥无几。当然,这些诗篇的所谓“长”,无法跟蒙藏等民族的史诗相比,但汉诗范围内已算鸿篇巨制。至于《津阳门诗》,不单这作品一般人恐怕没有听说,即作者郑嵎其人,对唐诗涉猎并不太浅的读者多半也不识荆。但它与《长恨歌》却有两层极紧密的关系:一、二者完全同题材、同体式, 《津阳门诗》 仅年代稍晚;二、放到长篇叙事诗角度来看, 《津阳门诗》篇幅较《长恨歌》更长,凡一百韵(《长恨歌》六十韵),近乎倍于后者。照理说,题村既如此热门(叙李杨爱情),复为中国较稀有的长篇叙事诗,以此两点,本当在诗歌史上有其知名度和一定地位才对,何以竟偏僻罕识?过了一千二百年,舒芜不单将它打捞出来,且为我们分析了原因。 《读郑嵎<津阳门诗>》 一文,详细比较了它和《长恨歌》的异同,突出了《津阳门诗》对于李杨故事史实及所涉时代名物远比《长恨歌》繁细这一特点,说它“搜采宏富,人物、宫室、珍异、艺文、鸟兽毕具”[15]。以宫禁景物为例,《长恨歌》 中“宫室池台实指者,仅一长生殿”,而《津阳门诗》所述则多至“十八所,各有专名”。[16]在人物或人名方面,郑诗更远胜白诗,“自玄宗、杨妃外,帝后有高祖、窦后、睿宗、肃宗、德宗、武宗、宣宗,诸王公主有申王、岐王、罨飒公主,戚里杨氏兄妹,叛酋安禄山,相臣张说,节镇田承嗣、杨敬述,西川节度使某,中官高力士、鱼朝恩,画师王维,塑工杨惠之,诗人李峤,梨园公孙大娘、迎娘、蛮儿,山人王旻,道流罗公远、叶法善、李顺兴、果老,僧徒金刚三藏”[17]……可见,《津阳门诗》 作为叙事诗其详实性和生活覆盖面,超过了《长恨歌》,假使读者意在知李杨故事之究竟,读《津阳门诗》 或是更佳选择。换言之,从李隆基杨玉环题材史角度,其之值得重视,应不在白诗或洪昇传奇《长生殿》等作之下。然而实际它却近乎于湮没,对此,舒芜认为在于叙写“过繁”。这虽是特色,却也恰恰带来文学上的缺陷:“一以不辨详略,刻画务尽;一以罔有新制,枝蔓多歧;而尤在主意不立,端绪缭绕。”[18]文章之道,当详则详、宜略则略,有虚有实、剪裁分明,不能平铺直叙满纸施墨。在这方面,《津阳门诗》之较《长恨歌》,高下立见。白诗“物因事举,名不繁征”“人物自玄宗、杨妃外,仅一临邛道士,固与所谓海上仙山,同在虚无缥缈之间。”[19]因而主干突出、人物集中而抒叙得以情深意挚、动人肺腑。最终,舒芜裁之曰:“诗贵虚灵,不贵滞实;诗通于史,不混于史。”[20]总之,《津阳门诗》作为一篇热门题材兼鸿篇巨制、原本很有特色的作品,却渐渐寂寞无闻,个中原因被剖解清楚了。
当代以来的学术,包括古典文学研究在内好臧否而轻考析,好虚论而轻实据,各种轻率出唇、似是而非的浮说妄议充斥其间。而舒芜一系列有关古代诗文的笔记体论析,却出离上述流风之外,以文本为据,析疑参异、核真指实,一言一句尽有来历,宁愿简啬,也不乱作发挥。这种格调与路数,当是他幼时在旧学的浸淫中养成。作为桐城后人,舒芜还来得及领受清代学术的泽被,而清代学术非常重实证字斟句酌。这种自幼的训练,成为他操弄古典文学研究时有别于当代学人的天然优长。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即有段时间,他所读所思与所写,客观上跟时世关系较远,否则“人在江湖”则身不由己,不论为工作所制,抑或为名利所驱,想要敛神于学、平心为文都难以做到。我们注意到, 《读郑嵎<津阳门诗>》 作于“文革”干校期间,当时恐怕都未抱发表之念,真正是无求无欲、为写作而写作,在此情形下,那种旧学风范和素养才落落而出。类似篇什,还如《读诗小记》 《高适与岑参》 《李白诗中的白日光辉》 《猛禽鸷鸟——杜诗中常见形象》《行旅诗人孟浩然》 等,它们均未具其写作年份,但似乎可以断为与《读郑嵎<津阳门诗>》时间相近,因为一来都是读唐诗笔记、内容一致而有连续性,二来意态相仿,落笔宽闲而简质。
这些文章,扫却了当时普遍的疏阔矫言学风,而有乾嘉古范,毛举细务、征引博洽,凿虚开窒、言出以实,不戴意识形态、时髦话语的帽子,故所得见解为观念先入为主、横据胸中者所不能至。例如关于高适与岑参,二人自作为“边塞诗”被归一派以来,研究者满足于这概念,只言其同不及其他。舒芜举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为例,刘书略谈几句高、岑风格上细微差别,之后说:“岑高诗的差别,我想就在这一点。”舒芜则明指高、岑其实有“更根本的区别”。但他并不夸夸其谈,而是径引两人诗句百十例,用举证的办法,层层地显现岑、高虽貌似同调,个人精神却有巨大差异,一个“湛心荣禄”(岑参),一个“任侠使气”(高适)。最后他才归纳道:“他们二人同为边塞诗,有侠士气者富同情,顾到征夫的疾苦,少妇的情怀,诗中有人情味,而两眼只望着皇帝,一心只羡慕功名富贵的,没有多少心理空间容纳对别人的同情,便是很自然的事。”[21]结论的得出,纯然是实证的。次如李白。李白研究汗牛充栋、连篇累牍,说者难出新意,舒芜却仍独辟奚径,指出“白日光辉”是李白笔下突出的意象:“我们回顾中国古典文学里面,月光多,日光少”,“只有李白的诗篇,充满了白日的光辉”。[22]之如此,首先是能够从文本出发,读全读细,句比字栉,同时善于调动自我,别具只眼,不人云亦云,积极从作家笔下找寻有规律的特征,再者还要吸收有益的研究视野,有关李白诗篇与“日光”的关系,就受到了日本学者的启发:“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曾经指出,鲁迅小说里面,善写月光。”[23]留心细节,确是日人在文学研究上之所长,舒芜举一反三,借以发现了李白喜写日光这异乎一般中国文学意象的特点。运用同样视角,舒芜还向我们指出杜甫少为人知的一面:“杜诗里面有哪些常见的形象?当然不止一种两种。但是,如果不细检,恐怕不会注意到,竟然有一种是猛禽鸷鸟之类。”[24]随即广征博引,遍搜杜甫笔下写到过的鹰、隼、秃鹫、雕、鹗、鸢、鹘等诸多猛禽,再以小学的手法,一一释其形性,写得详实而趣味十足。以此为据,文章提出:“长期形成的印象,李、杜两大诗人里面,似乎侠气豪情只属于李白;想到杜甫,总容易想着一位穷老寒儒的模样。现在看来,这是不准确的。”[25]老杜地下有知,宜为此而欣慰。类似辨析,复见于王维与孟浩然间,此二人以山水田园诗人并称,然在中国,一旦“并称”,往往泯其不同,而那种“不同”,很可能是极相悬殊的——先前高适、岑参是一例,眼下王、孟之间又不逊之。舒芜指出:“王维是林下钜公,在自己的别墅中颐养天年。孟浩然则是一生都困于道途行旅,所写的山水都是道途行旅中所见。”[26]其验己说的方式,仍是实证,甚至用上了统计学:“今存全部诗作62题中,如上道途行旅之题便有59题,约占95%。”[27]言之凿凿,读者哪怕先前如何持有相异的意见,也没法和这样铁一般的事实抗拒。除了许许多多细微的识辨,舒芜对古代文学整体变迁与规律,也不乏抉要之论,例如从四言到五言、七言的历史,就讲得很清晰:“四言诗的时代早已过去之后,魏晋诗人们似乎仍然是把四言看作诗体的正宗”,但“他们在诗歌史上的主要贡献,仍然是五言而不是四言”;“律体萌芽于齐梁,定型于初唐,而五律之盛,先于七律。所以李白的五律,冠绝古今,七律便只有寥寥数首”,“到了杜甫,七律一体,才从应制颂圣之中摆脱出来”……而上述历史呈现出来或可以总结的规律是:“可见一种新体,自有其生命力,自会吸引诗人们来完善它,发展它”,“反之,一种过时的旧体,不管诗人们怎样从惯性出发,尊为正宗,大家来做,还是做不出什么前途。”[28]读这样的论述,我们深感有价值的阅读并不在于接受这样那样的观点,而在于收获知识;观点总是因人而异,知识却一定是确定不移的。
他在古典文学方面最具规模的成果,为红学研究,那确系花甲之年的收获。此书1982年初版时题《说梦录》,十年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改名《红楼说梦》,30万字的篇幅,似为其单本著作之最。红学热度历来很高,据说《红楼说梦》“首印八千册,很快售罄,又加印了八千册”。[29]但此书既不同于红学专家那样常把《红楼梦》弄得过于玄虚,也不像某些插足红学的作家那样妄说乱解,而是立足扎实旧学功底、辅以明达之见,真正用“解读”态度对待《红楼梦》,这从各章节的拟题即可看出:两张主要人物表、黛玉的出场、凤姐的出场、宝玉的出场、荣国府大门、宝玉为什么不喜读书、赠绢以后、黛玉骂的是谁……娓娓而谈,条分缕析,从文本中来,到文本中去,不穿凿、不钻牛角尖,也不耸人听闻,让讨论落在实处。其中如高鹗后四十回续作之优劣,历来不以为然的多,尤其五十年代“革命红学”以来,认为高氏“兰桂齐芳”的处理,让贾府抄家后复起,是“美化封建时代”,歪曲了曹雪芹原意。就此舒芜提出:“清朝有没有抄家之后,又还给家产的事实?”他举了自己所了解而又很切合的实例:“我就知道,桐城张英、张廷玉父子两代都是大学士。张廷玉在乾隆朝就被抄了家,大致在曹家抄家之后不太远,然而后来确实又给还了家产,家道复起。直到清末,有人挽他们家的人的挽联里,还说他们家是‘八代簪缨于今未替’哩。”[30]类似情节原为当时社会所实有,并非捏造。舒芜接着说,高鹗处理如何不能看贾府的表面运道,而应看“‘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之后,宝玉没有了,黛玉没有了晴雯没有了……甚至那个邪恶而美丽、可恨又可爱、泼辣有生气的凤姐也没有了。荣国府里上面是道貌岸然的贾政和愚悍鄙陋的王夫人中间两个‘戴珠冠、披凤袄’、端庄贤慧的寡媳,下面两个‘读书上进’、蟾宫折桂的哥儿”“对于我们这些《红楼梦》的读者,依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罢了”,所以高鹗续作不但未拗曹雪芹原意,相反“它掌握了前八十回艺术形象发展的规律,彻底地完成了这个过程。”[31]舒芜之跳出偏见,是娴于旧史典实的缘故,反观不少当代研究者,日诎于常识而敢非议,诚所谓少见辄多怪。
晚年与《红楼说梦》同时,舒芜另有一部比较系统的研究著作,即《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它最早是一本小册子,题《周作人概观》,198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仅6万字,几年后扩充至近30万字交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个成果出来以后,很引起关注。有论者以作者与其研究对象之间“在人生经历上……有较多的相似性”为由,称此书“对于周作人的人和文他所流露的是不加掩饰的欣赏和同情,以及藏在欣赏和同情背后的自我辩解”。[32]这未免言之过激。似乎舒芜有那样的经历便不可以研究周作人,抑或如欲研究便必须以全盘否定的态度来介入。这只能说是偏见。撇开这种偏见,舒芜与周作人之间,确也有一点一般人不太具备的渊源,那便是文化素养。“五四”以来新文人作家中,周作人是最倾向于“古典”的一位。他的文笔乃至趣味,和旁人一味趋新不同,不但不排斥“旧”,相反很有些沉溺其中。正因这个缘故,寻常的研究者在涵养腹笥上每每不能与他相埒,论析因而难以切当、深入。旧学底子好的舒芜,于兹正好显出极大优势来。像“用了腴润的笔,还能够将并不腴润的事物写得腴润起来”[33],“暗淡萧寂的大街,卑陋的小书店,旧书架上一本旧书,可谓枯槁极了,写来却如此令人难忘,是有无限的旧梦云烟之感在中间回荡的缘故”[34],“周作人的文章最有‘雨气’,这又是一个例证。赏雨原是士大夫的雅事,司空图《诗品》中‘典雅’一品便是以赏雨为象”[35],“不是文言文的成分,很难表出这种简淡冷寂的趣味”[36],“一波三折,一唱三叹,是文言文最擅长的境界”[37]这样一些点评,以及“周作人把中国古隐士的政治道路、社会道路加以现代化,又把中国古代的隐士文学也加以现代化,在现代中国来提倡”[38]等论说,可谓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人文蕴藉相通共振、形成鸣鹤之应的佳例。故而,《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内容本身虽属现代文学,却亦与旧学润滋分不开,大大得益于此。
舒芜在其后半生,折返于幼时旧学浸淫,以此为新根基,做事、治学、著书,得到了比较扎实的收获。回看百年来,思想动荡过甚,矫诬虚辩、纷然聚讼,急于是非、曲直、长短,不务实学,至今风气依然。梁启超谈明清学术转变,将它概括为“厌倦主观的冥想而倾向于客观的考察”[39],从而抛弃“袖手谈心性”转向“实证”。现当代中国,是不是也面临同样问题呢?舒芜的经验,值得深思。
注释:
①④⑤舒芜:《<回归“五四”>后序》,《新文学史料》编辑部编:《我亲历的文坛往事·忆心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2-603页、第605页。
②舒芜:《观雪斋藏清以来名人书简序》,《牺牲的享与供》,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259页。
③[13]舒芜:《两部<方以智年谱>》,《书与现实》,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55页。
⑥舒芜:《校点后记》,《四溟诗话薑斋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01-202页。
⑦舒芜:《<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校点后记》,《书与现实》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23页。
⑧⑨⑩[11]舒芜:《关于<中国近代文论选>答客问》,《书与现实》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62-63页。
[12]王培元:《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
[14][15][16][17][18][19][20]舒芜:《读郑嵎<津阳门诗>》,《书与现实》,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58-166页。
[21]舒芜:《高适与岑参》,《牺牲的享与供》,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194页。
[22][23]舒芜:《李白诗中的白日光辉》,《牺牲的享与供》,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196页。
[24][25]舒芜:《猛禽鸷鸟——杜诗中常见形象》,《牺牲的享与供》,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201页、第206页。
[26][27]舒芜:《行旅诗人孟浩然》,《牺牲的享与供》,上海书店2009年版,第207页、第210页。
[28]舒芜:《读诗小记》,《书与现实》,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03-205页。
[29]王培元:《在朝内166号与前辈魂灵相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页。
[30][31]舒芜:《红楼说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页、第7页。
[32]蔡长青:《另一种辩解——舒芜的周作人研究探微》,《学术界》2009年第6期。
[33][34][35][36][37][38]舒芜:《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第26页、第30页、第34页、第36页、第51页。
[39]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