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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来(中篇小说)

2014-08-15

文艺论坛 2014年21期
关键词:小费黑社会二哥

张 爽

1

我后来不止一次想,假如我不成为一个黑社会,我会成为什么?每次我都会想很久,很久没有答案。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成为黑社会还能成为什么?但有一次,我在一张郊区小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有几个作家在开研讨会,里面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我就想,如果我后来不成为一个黑社会,或许也可以弄个作家当当。我当时还真是这样想的,因为报纸上那个作家我很熟悉。

有一年,我在建筑工地干活,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腿,每天打着石膏躺在床上。那个熟悉的作家就坐在身边的一张小饭桌上写作。他几乎每天都在写。有时,他写完了,也给我看。我看了,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也想写了。我腿上打着石膏,可手什么事也不耽误,真就写了几篇。作家看了我写的那几篇东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脸也红了,鼻尖也冒汗了,他是个很爱紧张的人,这没什么,他还喜欢脸红,这也没什么,他鼻尖上冒汗就出问题了。我们互相了解对方,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对方当时,他说了一句话,我们都可以去投稿了。后来我们就真的投了稿。那时投稿很简单,贴一张四分钱的邮票,稿子就寄出去了。我们等了两个月,天天看那张四开四版的小报,想看看上面有没有我们的名字。结果没有。他每天等报纸时焦灼的样子常常让我误会,以为用不了几天他的名字就会登出来,而我最终会名落孙山。这一点都不奇怪。我也等了两个月,那张报纸上始终没有我的名字,我就不想等了。因为两个月后,我的腿伤就好了,用不着再等下去了,又上了建筑工地的脚手架。

……出事后,我最开始蹲在县里的看守所,后来又被拉到市里的看守所,无论在哪个看守所,我都没想到过我是一个黑社会,直到有一天二中院正式宣判,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一个黑社会了。我成了黑社会,又被判了重罪,说实话,直到判决书下来,我才感到黑社会是这么可怕!听到这个宣判,我当时就傻了,差点晕过去,后来,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开始往下流。我一度产生了轻生的念头,那时我已经在看守所里提前过了一年多的准监狱生活。我以为以后的监狱会比看守所更加难以忍受,更加生不如死!既然是生不如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这个屌样,连看守我的民警都看不起!他说又不是判你死刑,哭天抹泪的干什么?我说,还不如判个死,一枪崩了我省心!他就说,像你们这样的,崩你们还浪费枪子呢!死了跟活着没区别。他这样说,我就更是肝肠寸断。我心想,我爹死了,我娘也被我气死了,我儿子死了,老婆也跟别人跑掉了,我又成了黑社会,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民警看我还是哭,就照我屁股踢了一脚,说,知道你是后悔了,可后悔也晚了,当初你干嘛去着?你他妈要是不加入黑社会你至于有今天吗!

我承认,警察说得对,我的确后悔了。我如果不加入黑社会,我现在早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我的女人海霞十七岁跟了我,到二十岁,我离开她时,她已经给我怀过三个孩子了。前两个我知道,后一个我不知道。我记得海霞在东风镇卫生院打掉的孩子,那是个男孩,海霞看到那个打掉的孩子后大哭一场。她骂我,说老三啊,你真是没人性,那可是你的儿子啊!可那时我一点都没觉得自己没人性,我每天生活在惶恐与恐惧中,一个海霞已经让我感到多余,如果再多出一个孩子,还不麻烦死我?

刚知道自己被判“无期”的那些日子,我万念俱灰,虽然天天有死的想法,可在监狱里,死是那么容易的吗?所以,后来,慢慢的,我也就不想不可能的事情了。那些天,我除了吃,就天天躺着,像一头即将赴死的猪。我天天躺着,也天天想一个问题,我究竟是怎么成为一个黑社会的,我这样的人为什么最后会加入黑社会,而不是像那个作家,最终加入作家协会,隔三差五上个报纸,偶尔还能在电视上露个小脸呢?

2

入狱的最初几年,我时常收到他从外面寄给我的书刊,他的书刊都和文学有关。我也想过要重温旧梦,把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时干的那件让他鼻尖出汗的事拾起干干。监狱里有份四开四版的小报,叫《新生报》,和我在外面的那张报纸很像。而且不久之后我就实现了梦想,在上面发表了两篇真心悔过的文章,讴歌了伟大监狱对我们这些社会渣滓的改造功德。我不是个聪明人,但我是个乖巧的人。给《新生报》投稿我开始是想获得加分并减刑,而不是想成为一个作家。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的天真,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我重又变得忧心忡忡起来。我后来变得越来越像中年以后多病缠身的母亲了——那样一个在北京城读过大书,年轻时杀伐果断的人,却每餐饭前都要到东屋的墙柜上给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牌位烧香念佛,向形而上的神仙俯首称臣。我在监狱中想这样干,是罪有应得,可母亲为什么呢?

母亲的经历在我们四顷地是个经久不衰的传奇,她写的钢笔字至今还被一些人当字帖临摹。一想起我的母亲,我的心就充满自豪。母亲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母亲的父亲是海军高级军官,母亲的母亲也出身书香门第温文尔雅。遗憾的是,母亲嫁的第一个男人并不是我父亲。那个男人,在我同母异父的老姐出生一年多时,就在一棵大梨树上把自己吊死了。他吊死时,我大姐刚刚过了9岁的生日,后来我大姐回忆起她的父亲,说她父亲死时,身上的劳动布裤子上都是补丁,而他脚上的黄胶鞋也破得开了线,露出了大脚趾头。她说她父亲一声不吭地躺在自家屋地刚卸下的一块门板上,无声无息,他再也不会给她理发,吹笛子了……

每次大姐回忆起父亲,眼睛都会红一圈,我记事后,她和家里人一生气,就会往岭后她父亲的墓地跑,在他父亲的坟前无声哭诉……她哭诉什么?她有什么可哭诉的?那时我还小,但很小我就开始学会洞悉人类情感的真谛了。我说过,如果我后来不成为黑社会,我很可能会成为一个比作家更像作家的人。

大姐哭诉的是她母亲——当然也是我母亲。因为她父亲上吊不到一年,我父亲就招赘到她家中。那时大姐已经10岁,已经知道恨——她是那么恨。恨她的母亲,恨我父亲。每次看到父亲从矿上回来,和母亲在一起卿卿我我,她就气得浑身颤抖。母亲一生不幸,三次婚嫁。在她经过的三个男人中,她和我这个矿工父亲的感情最好。父亲虽然是个草莽矿工,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个情商极高的人,比她任何一任丈夫都知道疼她爱她。大姐后来常常说到父亲,说那些年母亲生我后得产后风,几乎瘫在床上,什么活都干不了,每到周末,从十几里外的矿上回来的父亲都会小心趴到母亲的耳边,问她身体好些没有啊,问她想吃什么,想吃什么他就给做……大姐学说这些的时候,嘴撇着,口气相当不屑。

尽管父亲对母亲很好,对母亲原来的孩子也很好,可大姐还是看不起他,仇视他!在她心中,我父亲这个煤黑子不抵她父亲的十分之一。后来,我长大了,了解了一些母亲的第一任吊死鬼丈夫,确实为我父亲这个煤黑子惭愧了很长时间,要我看,我父亲这个煤黑子不但不抵她父亲的十分之一,甚至连那个吊死鬼的一个小拇指头都不如。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虽然这想法唐突了我父亲,也挫伤了我的自尊心。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后来在狱中黑灯瞎火的夜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吊死鬼——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他是我大姐的父亲,是我母亲的第一任丈夫,可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吊死鬼,身子埋在了后岭那个招风的山窝子里。若干年后,当我作为一个黑社会分子被课以重刑,关在北京大兴监狱的那些日子,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吊死鬼,几乎天天晚上都来陪我。他长得真是太漂亮了,白面皮大眼睛,一看眼睛就知道这人有多精神他个子不高,却十分英武、儒雅。他当过兵,读过书,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擅长笛子和口琴。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北京城长大的母亲为什么会看上他了。母亲看上他后,就和他一起逃婚跑了,只是母亲没有想到这个完美的漂亮的男人会在十年后背叛她,事情败露后又做了那么极端的事,再次重伤了她……

就是这个男人,在我入狱不久后的夜晚,开始频频光顾我的监舍。他每次来看我,手里不是拿一把笛子,就是口中吹着一把口琴,笛子或口琴里流露出的音乐忧伤而又迷人。他从不和我说话,也不以一个吊死鬼应有的鬼样子来吓我——当然我也不怕吓,我年轻,而且是个黑社会,砍砍杀杀的事情看得多了,我会怕一个莫须有的吊死鬼吗?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见过他,我的身体总会被一场突兀的大汗浸湿,就像刚被一场雨淋透。我心惊肉跳、心慌气短。我怕的或许不是吊死鬼,而是他原来的身份。忘了告诉你,这个吊死鬼生前在承德老虎沟监狱当过八年的狱警!下放回到四顷地后,也一直当着大队的民兵连长——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吊死鬼呢?他成为一个吊死鬼不要紧,为什么每天拿着笛子吹着口琴来陪我呢?是他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黑社会,他好奇了么?可他吹出的曲子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是他把我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了么?我并不是他的儿子,我虽然是他妻子的儿子,可并不是他的儿子。

有时候我也会突发奇想,如果我是这个吊死鬼狱警的儿子,我会怎么样?我还会成为一个黑社会吗?我想肯定不会。因为他的几个儿女都不是黑社会,也就是说,我这几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和哥哥没有一个是黑社会。他们都比我们聪明。他们都像他们吊死鬼父亲一样多才多艺,能说会道,天赋异禀:大哥无师自通就会吹口琴玩笛子,大姐老姐长得还没有板凳高就知道像他父亲那样为人理发,不是赤脚医生长大后却都会行医看病为人打针抓药。只有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就是说,我,还有那个同父同母的二哥。我们都像煤黑子父亲一样笨。我们什么都不会,不会吹笛子不会吹口琴,不会理发,见到有人给我们打针就吓得哇哇大哭。我们最后只能成为黑社会或作家。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吗?

3

小时候,母亲脾气不好,爱打人。有时连父亲都打。父亲呢,也让她打,他把母亲打他当享受。母亲打父亲,父亲就笑,说不疼啊,怎么跟挠痒痒一样呢,你打得再重点才舒服。样子下作得像个受虐狂。

母亲打人狠,在整个四顷地赫赫有名,就像她的出身和离奇的身世。有人以为,我好打架是遗传了母亲的暴戾脾气。怎么可能呢?我一直是个乖巧的孩子,后来我加入黑社会,帮人讨债,不到万不得以,也从不耍狠斗硬。除了乖巧,我还特别爱笑。一笑,脸蛋上就会出现两个标志性的可爱小酒窝。因为爱笑,我几岁时就被村里的人戏称为“笑面虎”,我小时候确实壮实得跟头小老虎一样。一头生机勃勃乖巧可爱的小老虎。我这样的小老虎怎么会成为黑社会呢?

乖巧的孩子都特别懂事,我就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

14岁的时候父亲病重进了医院。没入院之前,他一直在地里爬着搬石头运木料,发誓要给我和二哥盖几间崭新的大瓦房。后来他连爬都爬不动了,就被母亲送到了医院。可每次治疗不过一个礼拜,他就会偷偷从医院地爬回来。

父亲灰头土脸爬到家,爬上炕,张开黑洞洞的大嘴乐了。

我放学回家看到他在炕上冲我嘿嘿嘿地笑,就问他,我说爸啊你出院了,你好了?你傻笑什么呢?父亲就说,我出院了,好了,你爸我死不了了!在半夜我却听到母亲和他吵,父亲低声下气地央求母亲,说千万别送我去医院了,打死我也不去医院了,我宁肯死在家里,死在你身边。这时母亲的抽泣声就会压抑不住地溜出来,母亲说,放心吧,老付,我不送你去医院了……你怎么会死呢,你不会死的,要死咱们一起死。但早晨,我爬起来,还是找不到父亲了,原来半夜里母亲就让大姐大姐夫他们用小推车推着昏睡的父亲送进医院了。母亲希望医院能医好父亲的病,没想到父亲最终会死在医院的病床上。

父亲死的那天正赶上我陪在他身边。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父亲起床后,看起来比任何一天都精神。父亲问我,老三啊,你二哥去北戴河还没回来?我说,他前天刚回来。父亲就说,他回来了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说,他感冒了,在家躺着呢,明天就和娘一起来看你。父亲说,这个兔崽子,我都快死了他也不知道来看看我!还有你娘,她怎么也不来呢?父亲说这话时两眼熠熠生辉,灼灼放光。一点看不出快死的样子!也一点没看出像是生气的样子。

我给他开了一瓶桃子罐头,说:爸,我娘在家忙庄稼,她和我二哥明天就来看你了,你着什么急呢?父亲吃了一口罐头,说,你比你二哥懂事、孝顺。你放心,爸是不会轻易死的,爸要把你和你二哥的新房盖起来,给你们每个人都说上媳妇才能死!我说,爸,我不要媳妇!没用!父亲说,放屁!父亲说完放屁,不知怎么的竟真的放了个很响的屁。父亲当了三十几年的煤矿工人,矿井里的潮气都积在五脏六腑里了,所以我自小就知道他特别能放屁,并不以为奇。但今天早晨他这个屁放得还是太响了,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把桃子罐头往边上放了放。我爸这时就笑了。他说,老三啊,爸不想吃罐头了,爸想吃桃子了,你到街上去给我看看,还有卖的没?

我放下桃子罐头跑到水果市场去,在市场,我来来回回走了三遍也没碰到一家卖桃子的,回到医院发现父亲正伸长了脖子在等我。我有点尴尬,父亲冲我挥下手,说没有就算了,吃桃子罐头一样的。父亲的话让我的心里很不好受。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哭。我自小就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从来不多愁善感,可父亲的那句话,却让我一下有了想哭的念头。可父亲卧病在床,我怎么能哭呢?我不能哭,还要强颜欢笑,把床头柜上的桃子罐头再次打开,用不锈钢匙把一块桃子舀出来,递到父亲嘴边,我说爸你吃罐头吧,桃罐头也是桃子做的,好吃!我爸就张开大嘴等我喂。我爸嚼着桃子罐头,看了我一眼,说老三啊,你将来我是放心的,我不放心的是你二哥,他那个脾气啊,弄不好有朝一日要进监狱呢,不是当爸的我咒他,他太犟了,太犟的人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父亲突然说出的一串话让人吃惊,父亲平时是很少说话的人。那天真是怪了,他一直在和我说着我和二哥,什么都说,连进监狱这样的话他都说得出。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父亲对我说,不过你二哥比你学习好,他要是脾气像你我就放心了。父亲说了半天,后来就说累了,想躺会儿。我扶他躺下,没几分钟,他又说要坐起来。我去扶他起来时,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你娘身体不好,你娘这辈子不容易呢……你们长大了可千万不要气你娘啊……

我没搭理他,我觉得他今天的话确实太多了,唠唠叨叨,像个多嘴多舌的娘们儿我帮父亲在床头靠好,转回头看那本昨天刚买的《健美》杂志,杂志上有很多练健美的男模特和女模特,他们曲着胳膊向我展示红彤彤、黑黝黝的肌肉,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那些肌肉我就激动,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一身那样牛逼的肌肉,可以展示给别人看,那一定挺带劲!

我看了一阵子画报,听不见父亲说话就回头去看他。一看坏了,只见父亲脑袋早歪到一边,哈喇子流了老长,有一丝哈喇子正欲断还连地在阳光布好的尘网里闪闪发光,像吐尽了最后一根丝而死的丑陋而苍老的蚕。

父亲死了。

4

父亲一死,母亲召开紧急家庭会议,让我和二哥自己选择,谁念书,谁在家干活二哥当时正在复读,他不愿意回家干活,流着眼泪一声不吭,我只好站了起来,主动要求留在家里。

我不念之后,先是跟着母亲收了几天秋,后来就出工去雾灵山修公路了。我在那里,管吃管住,每个月还给30块钱的补助。我很高兴,没想到自己十五岁就能为家里赚钱了。

修路一直修到腊月,腊月里回到家,二哥也放了寒假。母亲再次召开紧急家庭会议。告诉我们,她准备带着我们兄弟两个改嫁。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二哥就当场哭起来。我后来才知道,母亲做出改嫁的决定,是因为她和二哥之间出了矛盾。

二哥在东风镇学校寄宿复读,每星期回来一次。那次他回来,发现在自家地里收秋的,除了母亲还多了个老光棍熊宝德。

本来,二哥那次回来,看到熊宝德在地里帮母亲砍玉米,开始并没生气。但他在村口碰到了一群不要脸的长舌妇,她们一见二哥就夸张地叫起来:哇,念大书的侄子回来了,要恭喜你啊,你又要有一个爸爸了,熊宝德自家的玉米烂在地里不管,一直抢着帮你家收玉米。熊宝德是看上你娘了。他又要像你爸一样入赘到你家了。他入赘你家,你娘就有三个男人了。这样你也就有了三个爸爸了。她们就是这样对二哥说的。她们夸张的语气就像村头杨树上聒噪的乌鸦。二哥自小就是个敏感的人,他听到这些话,感觉就像被她们当头泼了一盆污水,那盆污水直接顺着头流到了脸上,污水最后变成了红红的血水。他非常愤怒,非常生气。他虽然相当愤怒和生气,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回击她们,憋了好长时间,他才红着脸冲她们嚷起来:“放屁,放屁,你们他妈的放屁。”长舌女人们还从来没见过老实腼腆的二哥发这么大脾气,她们当即敛声息气,像受惊的鸟儿一样突然飞得一干二净。

那天晚上二哥和母亲大吵了一架,他说他再也不想看到熊宝德了,如果他再看到熊宝德,他就要把他撵走;如果家里实在需要人帮忙收秋,他宁肯不去学校复习了。要是几年前,二哥这样忤逆会招来母亲的一顿好打。可此刻的母亲,只会呆坐炕沿上流眼泪……

母亲对我们描述,她即将领我们去的地方,就像个世外桃源,那里到处长满了桃树,遍地都是绿油油的小麦,家和家的房子都比肩盖着,村子和村子近得没一点缝隙,那里的学校和工厂充满了各种机会,你们想到哪个厂子上班就到哪个厂子上班,想读什么学校就读什么学校。

母亲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可她在为我们介绍即将改嫁的地方时,却花言巧语的像写作文了,母亲改嫁,我无所谓,带我们一起改嫁,我也无所谓。我只担心二哥。母亲刚一公布消息,他就控制不住当场痛哭,母亲此刻激情四溢地描述她即将带我们去的地方,二哥会不会再次和母亲大吵大闹?奇怪的是,二哥在听了母亲的一番描述后,他停止了抽泣,脸上还露出了憧憬的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后来我们到了京郊,生活中又多了一个爸爸,也就是继父。他姓魏,长得很瘦,脸很黑,一笑露出一口大牙——像电影明星魏宗万。不过,他没有魏宗万那么有亲和力。他只是在我们刚来那几天,对我们露出过几次大牙。他不露大牙的样子,很严肃,一张脸全是纵向的沟壑,整个嘴突出来,嘴角边的纹路向下撇着,眼睛瞪得很圆,眉毛蹙着。我们到后的第三天,他就帮我们设计未来,让我们改随他的魏姓,让我到建筑队做小工,让二哥到毛衣厂去蹬机器。他很得意,嘱咐我说,你长得比你二哥壮实,你到建筑队人家问你多大你就说十七。我去建筑队无所谓,但二哥不想去蹬机器,他想继续复习。老魏说这些话时,二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后来还是母亲站了出来,不是说好了吗,过来先让他二哥去复习,考不上再去蹬机器。

就这样,我去了乡上的建筑队,二哥去杏园乡中学复读。我在建筑队一干就是两年多。我后来在监狱里不止一次地想过那两年的建筑队生活。记得有一次,海霞听说我十五岁就到建筑队去做苦力,还哭了,她没想到我那么小就开始吃苦。女人的眼窝子总是很浅,说流眼泪,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出来了。但海霞是个好女人,我知道她是心疼我,不想让我吃苦。说实话,在建筑队干活是苦了点,可当时的我一点都没觉得是在吃苦。我在监狱里无数次向同号的人展示过我的臂膀和肌肉,它们看上去就像《健美》杂志里的模特,这都得益于建筑队那两年多的锻炼。

我在建筑队的那两年,除了锻炼了一身好肌肉、好体魄外,还因为一次意外差点成了作家。这在开头我已经说过了:我从建筑队的脚手架上掉下来,躺在炕上,看着那个趴在小饭桌上写作的人的背影,也萌生了写作的欲望。趴在小饭桌上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二哥。当然,那时候他还算不上个作家,他只是一个失学的中学生。因为户口当时没转过来,他白复习了两个月,就此失学了。他失学在家的那段时间,一直趴在小饭桌上写作。我一直闹不明白,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写?我后来腿好了之后又上了建筑队的脚手架,二哥在小饭桌上写了一段时间,就被老魏安排去了乡里的服装厂蹬机器。

5

我在建筑队干了两年,不想干了。老魏和母亲抱怨,说我不想在建筑队干,是我好吃懒做,吃不下苦。这纯粹是扯淡。老魏就是这样一个没事喜欢扯淡的人。我们刚来时,他像魏宗万一样露出满嘴的大牙冲我们笑,向我们许诺,我们一上班,他就每人给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如果我在建筑队干两年,他就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了。可事实是,我在建筑队干了两年,还骑着那辆老古董一样又重又沉的自行车,住的还是那矮趴趴黑黝黝解放前的“四破五”,不要说翻盖新房,他甚至连自行车的事都绝口不提了。他绝口不提,我也无所谓,因为二哥那时去了北京丰台修三环路,他不用骑自行车。我不去建筑队干了,自然也不用骑自行车。

我在家闲了两天,没事就看那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老魏下地回来,见我每天都看电视,脸上的纵向的皱纹条条都成了刀子。他看不惯我,我更看不惯他。我在家里没呆上三天,就出去找了份工作到岭后的大华食品厂去做罐头了。

我在罐头车间干了几个月,吃了数不清的罐头,后来一见罐头就头疼,一看别人吃罐头自己就反胃。我还见不得桃子一见到桃子我就想到它们在大缸的碱水里翻滚的样子,它们在碱水里的样子就像一群光溜溜的小脑袋。我说过如果我不是黑社会我没准是一个不错的作家,作家都有丰富的联想能力,我一想到那些桃子像光溜溜的小脑袋,就恨不得立刻从车间里逃出去。

后来我就真的趁车间主任不在逃出去了。和我一起出逃的还有个女孩,叫梦露——我猜这名字一定是她后来起的,一个农村出产的土孩子,哪家父母会给她取名梦露呢?我觉得她叫梦露,还不如直接玛丽莲·梦露。但梦露就梦露吧,我无所谓。可你别说,她说她叫梦露后,我真还很认真地看了她:她长得丰满,很白,有一双梦露般梦幻的大眼睛;她还爱说,爱说的人都长了一双薄嘴唇,可梦露的嘴唇却肥嘟嘟的,非常性感,吻起来,一定别具风味。

说实话,见到梦露之前,我还从没吻过任何一个女孩。不是不想,是没有机会我在建筑队干了两年多,常打交道的是钢筋、水泥和砖头。建筑队偶尔来个锄灰的女小工,也一脸苦相加凶恶相。我一看她们就倒胃口。可食品厂却不一样,食品厂有很多女孩子,她们花枝招展上班来,花枝招展下班去,很能吸引我的目光。后来我发现,不光是她们吸引我,我也同样吸引她们。我长相俊美,又那么喜欢笑,还有一身好肌肉。她们看上我,也正常。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呢?可能因我怀春的人还不止梦露一个。但只有梦露一个大胆,她不但和我一起逃出了雾气蒸腾的罐头车间,还带我上了食品厂后面的小山坡。

我后来在监狱里偶尔会想到梦露,我想到梦露,因为那是我的第一次,至于是不是梦露的第一次,我不知道。在黑灯瞎火的半山腰,也无从考证。事毕之后,梦露说她是第一次。我告诉她我也是第一次。她不信,说你真是第一次?你长得这么帅,不像。我想第一次跟帅不帅有什么关系,还像不像的?而且,她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第一次呢?因此对她说的第一次,也产生了怀疑。我也无所谓她是不是第一次,她第几次我都无所谓,关键是,我真是第一次。

我后来很惊讶,自己第一次,就如此镇定、从容。没用任何人引导和帮助。我们倒在一片葳蕤的草地上,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草丛里虫子的鸣叫。后来梦露也像虫子一样叫了起来,我以为她哭了,就用手摸她的脸,发现她没哭,我就笑了。她说,老三,你真坏。真讨厌。我的第一次,确实做得如此镇定从容,时间也长,不像那些第一次的“雏儿”,进去两分钟不到就射毬的了。我说时间长,是当时的感觉,因为我期间听到了虫鸣,还闻到了草上露水的清冽味道,我甚至还觉得男女之间不过就这么回事。我的第一次就是这样过来的。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信。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我和梦露的欢爱露水一样短暂。我们从罐头车间偷着跑到后面的山坡做爱的第二天,就被车间主任宣布开除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除我们。我不知道食品厂是不是有这样一条规定?反正第二天,车间主任就铁着脸找到我们,对我说:你不好好上班,跑到后山去做“坏事”,你被开除了。

本来我想对他说,我到后山去并没做坏事,只是在后山上和梦露做了爱。做爱能算做坏事吗?我相信车间主任也经常做爱,因为他本人就是有三个孩子严重超生的父亲。他如果不和老婆做爱会有三个孩子吗?因此我可以据此辩驳,我们到后山去并没做坏事,我们只是做了次爱,难道你不做爱吗?但我觉得为这事和他一个大老粗纠缠没意思,也就没反驳他,他说做坏事就做坏事,他说开除就开除吧。

本来他开除我,我并没什么特别反应,但他同时也把梦露开除了。梦露一听说自己也被开除了就哇地一下哭开了。不管怎么说,梦露是因为我而开除的,我不能坐视不管,就用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主任看。我看着主任,可他不看我,只看梦露,还冲梦露说,你哭也没用,你就是哭出一洗桃池子的眼泪来,也没用,这是厂子规定。我说,狗屁规定,你一破逼主任能代表厂子?车间主任不看梦露转首看我。他说你说谁?你再说一遍。我说再说一遍你敢吃了我,我就又把“破逼”重复了一遍。他用手指头点着我,说,好,好,好。我不知道他好好好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想和我打架。我在建筑队两年,整天搬砖抹泥,早腻了,早想拿个大活人来练练。我泼烦时甚至还想故意和人打架呢,何况他妈的还要开除我和梦露。我不在乎被开除,可被人开除这名声总归不大好听。我想和他打架,但想等他先上来打我,我再还手。他居然没上来,只是冲我点头说了几个好。好他妈什么好呢?

我后来知道了,他说的好,是他跑到会计室,在我工资里故意多扣了一个星期的钱。这个车间主任是个小人。他无端扣我工资,我很生气。但我不想和一个小人打架。他开除我的那天,我没回家,晚上趁车间换班之际,顺手拿了十几瓶刚刚做好的桃子罐头。我把那些罐头放到两个尼龙网兜里,中间用绳子一系,往肩上一挂,就回了家。

后来,梦露告诉我:我走后,车间主任才对外宣布,说他开除我,因为我是小偷,偷了食品厂的罐头。梦露和我说这话时,我已经到了首钢做了合同工。

我能得到这样一个机会去首钢做合同工,是因为我二哥。他从服装厂不干回到家后,一直无事可干,就是在小饭桌上做他的白日梦。他那会儿除了写,还狂热地投稿。因为经常投稿,他认识了乡里的邮递员,恰巧当时乡里缺少一个会写作的报道员,和乡宣传委员很熟的邮递员就把二哥介绍了上去,二哥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到乡里,我也因此借光去了首钢。

梦露告诉我,车间主任对外宣布,他开除我是因为我偷了食品厂的罐头,我很生气,问梦露被食品厂开除后,现在干什么。梦露告诉我她并没被开除,还在食品厂罐头车间做罐头。她还告诉我,她现在不想在食品厂做罐头了,她也想到北京来工作,问我能不能给她想办法?她还对我说她之所以不想在食品厂做罐头了,是因为罐头车间的那个主任原来是个色鬼。我问她怎么知道罐头车间主任是色鬼,她又支支吾吾不肯对我说。我就说,这个王八蛋,什么时候让我碰上,我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把他脑袋揪下来当桃子去做罐头去!我说得狠呆呆,可不久,就改了主意,因为我发现,梦露也不是个好东西,就把想打在车间主任身上的拳头,打在了梦露的身上。

我被食品厂开除,待在平安庄的家里那两个月,梦露去找过我一次。我到首钢当合同工,刚刚两个月,她却找了我三次。第三次来时,我打了她。我后来在监狱想到梦露,觉得打她确实是我不对,不管怎么说,梦露是个女人,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何况梦露之前一直被我当成女朋友。梦露第一次来首钢找我,很多工友跑过来问,他们说,老三,那是你的马子吗?他们说,你的马子真白,嘴唇真性感。我当时还不习惯管女朋友叫“马子”,但他们这样说,我也很高兴。

我宿舍的墙上贴着从《健美》 杂志里撕下来的大海报,都是那种叉着腿张着胳膊,展示肌肉的那种。除了这两张海报我的墙上还挂了把吉他。梦露白天没事就歪在我的床上看画报,弹吉他。她弹着吉他看画报的样子看上去挺淑女。我一时恍惚,觉得有这样一个姑娘做自己的“马子”,也挺不错。每天早晨上班前,我总会在宿舍门边的一块小镜子前照一照,而后撅起下嘴唇,向上吹一吹耷拉到眉际的头发。如果梦露在,我就对她说,我去上班了啊,等我回来。就像生活中的夫妻们经常做的那样。

梦露第三次来看我,我和她说,我去上班了啊,等我中午回来。可那天我没等到中午就回来了,因为走时匆忙,到工地后,发现忘了带工具,就急忙跑回去拿那还是我第一次上班中途返回。我上了楼刚到宿舍前,就听到里面传出一种极为可疑的声音。我趴着窗子向里面看,见梦露被人压在床上,两条雪白的大腿就像两个修长的大白萝卜,尽情向天空生长。

我脑袋一热,就冲了进去。

6

和梦露上床的,是我一个宿舍的陈皮陈皮是房山人,平时和我关系不错。关系再不错,这事也不行。我当时给了陈皮一个耳光。后来,陈皮问我,说老三你平时是不是特别爱扇人耳光,你丫扇人耳光真狠。他不知道,那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打人耳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某些事上,我总是无师自通,包括第一次和梦露在山坡上做爱,包括第一次打陈皮耳光。

当然,陈皮说这句话是后来的事了。当时他顾不上。当时他正裸着两爿丑陋的黑屁股,两手奋力地向上提裤子。那天他的裤子是那么不争气,怎么提也提不上去。我打了他一个耳光,就没再打,只骂他:陈皮,我操你妈!后来,陈皮红着脸总算把裤子提上来了。他提上裤子和我说了一句话:“老三,这事不赖我。不信你问她。”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我打了梦露,还在梦露屁股上踹了一脚,让她“滚!”,结果她就乖乖地滚了。当然,在她滚之前,我讯问了她。就像后来我被警察讯问时一样。梦露也坦白,说她第二次来找我时,陈皮就趁我上班之际,把她办了。她说她当时很困,刚吃了感冒药,迷迷糊糊的。但梦露说,陈皮那次把她“办”过之后,给了她五十块钱,她觉得不那么吃亏了,这次是陈皮答应给她买套高级化妆品。梦露很坦白,她说着说着,还流出了眼泪。她不流眼泪还好,一流眼泪我就更生气。我这个人从不怜香惜玉。再说梦露和“香”和“玉”也不沾边。在我看来她就是个破鞋,是个为五十块钱和一套化妆品就可以把自己卖了的臭婊子,这样的婊子我能要吗?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让她“滚”了。

我后来常和人说,女人就那么回事。很多人都以为,我小小年纪,就阅人无数,因此才会说出这么饱经沧桑的话。其实我能见过几个女人呢?我从18岁步入江湖,不到22岁进了监狱。这么短的时间,我能有多少关于女人的经验?我的感慨都是从梦露那里来的。那句话也不是我的原创。是陈皮对我说的。陈皮见我撵走了梦露,就过来给我道歉,还特意出去买了盒好烟,抽出一根,给我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坐在我对面。陈皮说:女人就那么回事,老三你说是不是?我没回答他是还是不是,把他递过来的烟很快抽完了。陈皮就再点好一根递过来。他说:真的,老三,女人就那么回事。我还是没和他说话,却把他递过来的烟向天空吐开了烟圈,我吐出的烟圈越来越圆了。

女人就那么回事!

我的烟圈越吐越精致。吐着吐着,我的心情慢慢好了起来,觉得陈皮的话是对的。女人确实就那么回事,何必呢?我想通了,就用手在陈皮的肩上拍了下,说,没事哥们。说完我就去工地了。陈皮特服我。

后来我进了监狱,他不知从哪里知道消息了,还给我存过三百块钱。陈皮确实对我不错。出那事后,陈皮见了我,总是恭恭敬敬的。有一次二哥到北京来看我,想出去转转,我问陈皮能不能去找辆车。他二话不说,出去一圈就推回了一辆崭新的山地车来。连锁都换了新的。陈皮就是这样,特他妈听话。那次我二哥走后,我让陈皮把车还给人家。他咪着细眼,冲我一笑,还给谁呀,就是弄来送你的!

我后来在监狱,想到陈皮,想到兄弟的含义,我想究竟怎样才算兄弟?恰巧,那天,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个故事,也是讲兄弟情谊的:说一个朋友在深夜去找另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正在睡觉,但一看到这朋友来了,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左手拿起宝剑,右手拿着钱袋,走出来,对他朋友说,你深夜找我,说明你肯定遇到了大事。如果你欠了债,我这儿有钱。如果你受人欺辱,我仗剑为你复仇。如果你寂寞无聊,我就去给你找个美丽的女人来陪你。

我觉得陈皮就是这样的朋友,我没有自行车,他就去给我偷了一辆山地;我的零花钱没有了,他就把自己的分给我一部分;我住了监狱,他还打听到我,给我存了三百块钱。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他房山的女朋友来看他,他居然投桃报李,想让他女朋友来陪我——当然被我严词拒绝了。

那辆山地车被我偷着弄回了家。山地车一进我家院门,空旷的院子因为这辆山地车的缘故,一下子鲜亮了起来。母亲问我车子哪儿来的?我说,您别管,是人送的。这车贵着呢。母亲看着那车,突然用手指着我,说,你这个不成文的东西!你是要气死我啊。

我们这地方,管不学好叫不成文。我想,我怎么就不成文了呢?那车也不是我偷的,是陈皮给我的,我把这样一辆几乎全新的山地车弄回家,是想给没一辆新车的二哥骑,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母亲说,你还有脸说啊你,上次你从食品厂弄回罐头说是厂子里发的,别人告诉我说是你从食品厂偷的,现在你又弄回家一辆车来,又说是别人送的,谁会送这么贵的车给你?你自己不要脸,难道连你二哥的脸也不要了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你怎么不知道给我争口气呢?

母亲这些话,就像机关枪射出的一梭子子弹,打得我千疮百孔,我一下懵了。

后来,我成了黑社会,在监狱里无数次想到母亲。我觉得,这个世界,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母亲最后是被我气死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平安庄的人说的,我那时刚在外面混黑社会,没有感觉,心想,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可我真的成了黑社会,被关进监狱,想到他们那么说,就觉得母亲的死,确实和我有关。这样,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我想,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居然把自己的母亲气死了。我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呢?我在外面的时候,是个从来不流泪的人,可到了监狱,却成了个多愁善感,爱流眼泪的家伙。我就是这么一个扶不起来的屌人!

我在监狱里,流着悔恨的眼泪,晚上还要接待莫名其妙的来访者:我母亲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吊死鬼!他会吹着忧伤的笛子和口琴一言不发来看我——他看我干什么呢?难道他也相信,母亲是被我气死的么?难道这个做鬼做了二十几年的人也不肯放过我吗?

7

我回到首钢不久,母亲就住进了医院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因为我住的医院,母亲住院期间,我请了假专门回去陪母亲母亲只让我在医院呆了一天——我长这么大,那是和母亲单独呆在一起最长的一天我看着母亲,心里一阵阵难受,我从没像那天那样切近地看过她。年轻时那么厉害的母亲,现在都快瘦成了一把骨头。

那天,母亲拉着我的手,和我说了很多话。她过去很少拉我的手,我也很少让她那样拉过——我们家里,亲人间表示感情的方式总显得那么拘谨、内敛。

母亲说:老三啊,你也不小了,该有个对象了。

母亲说:你二哥在乡里找了个女朋友前几天给还领家来了。你二哥那个女朋友真好啊,是乡里的干部!可到咱家,一点干部的样子都没有。我烧火,她帮我烧火我喂猪,她帮我喂猪。你二哥喊我娘,她也跟着喊我娘,你说你二哥这样个人,他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

母亲说:你爸活着时还对我说,他最不放心的是你二哥,我也这样想。现在我放心他了。却放心不下你了。

我说:娘,你放心吧,你不就是嫌我没给你领个儿媳妇回来吗?你要是想要我明天就给你领回一个来。

母亲说:混账,儿媳妇是那么随便好领回来的?

那天下午,我陪着母亲从病房里出来晒太阳。母亲看太阳、蓝天、白云和医院院子里花草,母亲说,你看这天多蓝啊你看这草多绿呀,你看这树长得多高啊后来我进了监狱,每次想到母亲和我说的话,我都止不住地流泪。每次流泪,我就用手去擦,可怎么擦也擦不尽。

母亲住院一段时间后,病情有所好转,很快出了院。但几个月后,母亲再次住院。那时,也怪我流年不利,因为陈皮事发,我也被首钢开除了。我被开除后一直不敢回家,不敢面对母亲,但坏消息还是像传染病,传得每个平安庄的人都知道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就躺倒了,住进医院后,再没出来。

8

这辈子,我最对不住的是母亲。

除了母亲,我最对不住的是海霞。

有一句话,我既没对母亲说,也没对海霞说。对海霞,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说出这话,对母亲,我是再没机会和她说了。我在监狱里,对着铁窗外的黑夜,想起海霞和母亲。也想到了那句话。可这句话怎么说呢?

海霞是我给母亲领回的“儿媳妇”。

那天我被母亲赶撵着从医院出来,并没回首钢。说实话,我喜欢首钢,首钢那么大,就像个小社会,里面能跑火车,有成千上万多得数不清的工人,但那里面却没有母亲想要的“儿媳妇”。我自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懂事乖巧,我不想再惹母亲生气,我想我应该去给母亲找个“儿媳妇”回来。我当时就这么想的,这么一想,我更不急回首钢了,就在县城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来,第二天就去了丫髻山赶庙会。

我在庙会上逛了一整天。我很失望。一路上,我看到了成百上千个女孩子,但怎么看她们都不像母亲的“儿媳妇”。我在她们身上扫来扫去,有点像给宫中选秀女,目光挑剔而又谨慎。不能说一个目标没有,但总觉得不大中意,看哪个女孩都觉得她们有点像梦露。梦露那种女孩子就是白送我也不能要了。

庙会上的人多得不成个样子,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出了一身臭汗。回去的路上,我在冷饮摊前买了瓶矿泉水边走边喝,从庙会往回赶的人不断地超过我,我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回头。海霞就是在我不停回头的瞬间出现的。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觉得眼前一亮。她那天的样子像个从丫髻山下凡的仙女。我的心“咚咚”地跳了几下,脸也有些热——我是个从来不知道脸红的人,脸突然热了红了,说明什么呢?说明冥冥中注定要和一个人认识了,这个人就是海霞,这个海霞就是我大海捞针般为母亲找来的“儿媳妇”。

我希望自己迎着她走过去,对她说“跟我走吧”。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是个敢想敢做的人。可还没等到我迎着她上去说那句话,就听到人群里突然炸开了一嗓子:“抓小偷。”路上立刻乱成了一锅粥。我看到仙女般的海霞被裹夹在人流里,如波浪里颠簸的小舟,有个人狠狠撞了她一下,她做惯性运动向我撞来,我忙伸手把她揽到怀里。

我笑了,海霞的脸却红了。

后来海霞无数次和我回忆起当初那个场景,她认为我和她的相识的过程,都是我“故意”安排好的,好像那声“捉小偷”也是我故意安排人喊的,好像那天的庙会上,到处都是我的人,是我布置下的天罗地网。海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知道和她说“是”,还是说“不是”,她肯定喜欢听我说“是”,可如果我真的说“是”,就意味着我的话完全是扯淡。怎么可能呢?我并不知道我在那天会认识海霞,那之前,我连海霞是谁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那天的庙会,除了后来的海霞,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我。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虽然有备而来,但我并没有把握真的为母亲找回个“儿媳妇”回来。可海霞的爱情还是从撞到我的那一刻开始了。她说她一下子撞到了我,就好像一下子撞到了爱情,她当场就懵了,很快就进入了我布下的“天罗地网”。

那天回来,我们一起吃晚饭,海霞坚持她花钱。我和海霞一起喝啤酒。我笑眯眯地问她吃完饭去干什么。海霞说她也不知道干什么。我就说那去我家吧,家里就我一个人。海霞抬头看了我一眼,脸红了,摇摇头,又马上点点头,样子可爱极了。

那天我和海霞一起吃饭的那个饭店里还有很多人,我和海霞在这里喝酒聊天,听到那边的桌上冲我们嘀嘀咕咕。海霞听到了,就站起来催我快走。我说怎么了。海霞说:“都是我哥一个厂子的。我懒得理他们。”

那天我想把海霞领回家,还想让海霞陪我住下,第二天一起去看母亲。我害怕一个人住那几间黑趴趴的房子,我想如果海霞愿意留下来就好了,如果她留下来,那几间黑趴趴的房子就有了两个人。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一起会有说不完的话,他们会不停地搂抱着睡在一起。我想那一定很不错。

我没想到那天老魏会在家里。我当时就想坏了,老魏怎么没在医院陪母亲呢。在黑暗中,他看了我和海霞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谁都没说话。我后来进了院子,问了句:就我娘一个人在医院?老魏嘴里咕噜了声,我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于是我们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了。

进了屋,海霞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了会书。见我不高兴,就偎过来小声说:嗨,我们一起唱歌吧。她说着先带头唱起来: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票根……那天晚上,我和海霞轻声歌唱,情浓意绵。我很想把海霞留下来,枕着她的长发入眠。然而海霞最后还是坚持走了。海霞走前对我说,让我明天8点到杏园路口去找她,她在那里等我,一起去医院看母亲。

海霞走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屋顶,屋顶黑黑的,像一片墨染的天空。我过去也经常看黑屋顶,屋顶就像被黑墨水染过。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我看到墨染的屋顶开放了很多亮晶晶的小星星,她们冲我眨呀眨的,怎么看都像海霞晶亮的大眼睛。我看着海霞的大眼睛,想到明天又会和她在一起,就要去看住院的母亲了。

我那会儿还不知道,第二天我已经不可能带海霞到医院去了。不但不可能带海霞去医院,自己还差一点进了医院。

后来我多次回想那天晚上的突发灾难我发现里面有很多疑点。比如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他们又是如何找到我家的,还有他们敲门时,为什么出去开门的不是老魏而是我?疑点重重,远没有现实精彩。那天晚上,我朦胧中听到有人敲门,就径自起来去开门。在我还没完全闹明白时,一只拳头已经狠狠地揍上了我的脸。

那几个人下手又快又狠,像是经过专业训练,像黑社会。他们打得既精准又专业看似发力不大,但每一拳脚下来都让我痛入骨髓。我不是个身手笨拙的人,应该说在打架这件事上,还有很多无师自通的本领。但那天晚上很奇怪,我根本就来不及还手。我一个人抱着头蜷在地上,被他们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有那么瞬间,他们不打了,有人站在我脑袋上方抽烟。抽烟的人踹了我一脚说,有种起来,别他妈装死。

那个人还说了一句,让我记忆深刻,他叫我以后别随便打女人的主意,说再打女人的主意,别怪姓雷的不讲交情。

第二天早八点,我鼻青脸肿地跑到杏园路口去找海霞,可等到快中午了,还是连个海霞的影子都没等到。

9

再次见到海霞已是半年之后。那时我已被首钢开除,在县城里飞着。我的黑社会朋友索明、大有、大象,就是在那段时间陆续认识的。我开始认识他们时并不知道他们是黑社会。就觉他们和我差不多,有多得数不清的空闲时间,都不愿意回家,每天除了睡觉就是这里逛逛那里看看。

我先是在一次吃饭时,认识了他们中的一个,然后,这一个又带着我认识了另外一个。这样我在社会上的朋友越来越多。最开始,我身上还有些钱,我请他们去饭店喝酒,到歌厅消费。我不是个小气的人,我的豪爽和大度给那些朋友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而且,我随和、镇定、办事果断,不拖泥带水。很符合他们的做事风格。我和他们接触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开始带着我到处混。我那时并不知道,我混的就是黑社会,也不知道,这样混,会最终把母亲气死。我如果知道母亲会被气死,我肯定不会这样混下去了,我会好好的找份稳定的工作,再去找个像海霞一样的女朋友,像很多年轻人那样平凡踏实地把日子过下去。

母亲死于自己的慢性病并发症。医院是这样对我说的,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们都说,母亲是被我气死的。他们说得有根有据,说我胡打六干,偷了食品厂又偷首钢,偷罐头还偷自行车,有家不回跑到大市场替人收保护费,所以就把我妈给气死了……后来平安庄有人告诉我,最初说出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老魏。我想他之所以这样说我,无非是想把我赶出家门。

母亲死后,他一再阻止我回家,还偷偷把门锁给换了。说实话,那个家在母亲死后已经连一点温暖的烟火气都没有了,他就是求我回去我都不想回去。但后来我又遇到了海霞,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遇到海霞的过程是这样的:那天,我为母亲送葬,从火化场回来,发现家里的大门已经上锁,老魏不知所踪,我还以为他也跟着母亲钻了那个高高的黑烟囱。我心里生气,知道他故意这么干,我冲着铁门连踹带踢,结果那铁门只是咣咣响了两下,它毫发无损。我本来想找个家伙把这个锁搞坏,但想想又太复杂,只好放弃。

回来时,在乡邮局的路口,我就遇到了海霞。

海霞见到我后,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娘现在好点吗?

本来看到她不想再理她的我,听到这句问话,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蹲下身子,任泪水爬出眼窝,流过脸庞。海霞走过来,一把把我搂到怀里。

海霞是我这辈子碰见的最好的女人。她那年才18岁。她18岁就那么勇敢、无畏。她碰见我,就不想让我再离开她了。那天,海霞把我带回她家,当着一家人的面,把我领到她自己住的那间小厢房里,在那间小屋子里,她长时间地搂着我,嘴里连声说都怪我都怪我。她也哭了,眼泪掉到我的脖子上,凉凉的。

后来,我们开始在她那间小厢房的床上做爱,期间,她喊了一声,我停了下来,可她又使劲抱紧了我。

我和海霞好了后,就住在了海霞家。海霞家里人不喜欢我,我知道,她哥哥海利更是扬言要找人赶我出去,海霞父母虽然阻止了海利,可也没少给我脸色看。那些日子我身不由已,住在海霞家,吃在海霞家,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就有了重新回平安庄的打算。

期间,海霞陪着我上门去找过老魏几次。有一次我和老魏没说几句话,就差点当海霞的面打起来。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去找了已经调到外乡工作的二哥。

二哥回来后就和老魏商量,意思是,我现在既然有了海霞,又和海霞住一起,就应该让我和海霞名正言顺地回家来住,我们回来住,对老魏来说也是好事,以后生活上也是个照顾。但老魏说,要是二哥回来住,他欢迎,但我要回来,说破了天他也不干。老魏开始历数了我的斑斑劣迹,期间还说到了那天晚上我被打事件,那件事在他描绘里,成了我故意带着一帮人到自家院子里打群架。老魏说,现在整个平安庄都知道我的事了。我要是回来,他在庄子里连头都抬不起头。

我一怒之下,跳到院子里,点着了打火机要烧房子。我冲老魏喊:你这个王八蛋,我操你妈!你编排我什么我都能忍,你要是不让我回来住,我就把这几间破屋子和你一块点了。

我因此和老魏闹僵。二哥也赌气走了。

我无家可归,又有了海霞,总得找地方住。从老魏家里出来,我就去找了平安庄的村主任。二哥在乡上时,他见了我,每次都要笑。现在,他不对我笑了,还打着官腔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是平安庄的人,户口薄上写着呢,老魏不肯让我住,想撵我从平安庄出去,你得帮我想办法。主任说,那是你们家的私事,我给你想不了办法。我说,你如果不给我想办法,我就不离开平安庄了,没地方住我就到你家睡去。村主任眼睛一瞪,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不想干什么,只想找个地方住。我还说,你是村主任,就该给每个村民当家作主,伸张正义!我说只要你不给我解决,我就每天都来找你。

我第三次来的时候,村主任把我领到了东边场院的一间小泥棚前,他说你愿意住,就住这里吧。你继父老魏那里我们也去做工作了,根本做不通,那个人是个老绝户,村里人的话,他谁也听不进!

那个小泥棚又黑又破,像是旧社会里的小寒窑,我没想到混来混去居然混到了旧社会!可为了争这口气,我还是准备在那里住下来,海霞也从家里带来了被褥,以及做饭的一应家什。她不但没露出一点不高兴,还兴冲冲地在屋里收拾,把鲜艳的画报贴满屋内的每个角落,让我感觉住的不是小寒窑,而是间时尚小屋。海霞还对我说,我们在这里住,多安静啊,多好啊,一个邻居都没有,出来就是个大院子,想怎么晒被褥晾衣服都行。

海霞和我说这话时,我真的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仿佛已是耄耋残年,而海霞也白发苍苍。

我甚至来不及感慨,就一下子走过了一生一世。

海霞和我住到了场院里的小泥棚,我也在海霞哥所在的乡机械厂找了份工作,海霞还在她过去的毛衣厂上班。每天下班,不是我去毛衣厂接她,就是她在机械厂门口等我。我们出双入对,住的虽然是小泥棚,可感觉却像一对神仙眷侣。

谁知好景不长,我们只在小泥屋住到了夏天,夏天一到我就出了事。

10

那年,我在机械厂上班,夏天刚到,就出了事。我不知这样描述正确不正确?我认为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应该说出事的是机械厂,不是我。是机械厂丢了东西。我过去偷过食品厂的桃罐头,也把别人偷来的山地车弄回了自己家,我甚至想做个陈皮那样的小偷,手到擒来,换取大把钞票。可我确实没偷机械厂。

但厂保卫科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我一日做贼,一辈子都可能是贼。他们很快怀疑到我身上,并把我关进保卫科的小屋让我交代。说交代不出东西的下落,就送我去派出所。我很生气,说交代你妈逼。他们居然动用五名保安把我捆了起来,把我身上刀子搜出来,并以此要挟我。他们搜出了刀子我不生气,要把我送到派出所也不生气我生气的是他们竟然敢私设刑堂,捆绑我我没想到一个机械厂竟然有这么混蛋的保卫科,就在傍晚趁他们去食堂打饭之际,一个人偷偷解开绳索从窗子跳出来跑掉了。

我后来和人说起这事,很多人不相信他们说人家都把你捆了,你怎么又解开绳索了呢?其实,我不但能毫不费力地解开保安给我捆的绳索,甚至能把民警给我戴的手铐也毫不费力地打开。这事不久之后就会发生。我生下来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是个吃小米面糊糊长大的天才,什么事我都能无师自通,和梦露第一次做爱,我就那么从容不迫经验老道;从来没弹过吉他,拿过来就能弹几个动听的和弦;从来没被捆过,第一次被捆就被我顺利解开。这就是我,一个未被重视和发现的天才。你能让一个天才跟你解释这个事吗?我只能说,捆我的保安是个废物。我想这样说就够了。

我从保卫室的后窗逃出来,跑到县城,在城关大有家住下。那几天大有和大象都在大市场收保护费。他们知道了我在机械厂的遭遇,都说,把丫辞了,和我们收保护费!可我不想收保护费,我想和海霞好好过日子。平安庄的人都说我不成文,把母亲给气死了,我也想让他们看看,我其实不是个不成文的人,我是个好人。我想让母亲入土为安。这想法没法对大有大象他们说,说了他们也未必懂。我后来在监狱里会有更多的时间想到他们。他们只是我的黑社会朋友,却不可能成为懂我的朋友。有些朋友就是这样。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因为我平时也从不和别人交心。包括和我有过关系的梦露,也包括我的女人海霞。我们不会交心。梦露怎样我不了解。但海霞我了解。海霞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我到底都干过什么。我从不对她说我都干了什么,或者我想干什么。我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以至于我最终被绳之以法她还天真地以为,我身上不过是些打打闹闹的小事,会很快从看守所里放出来。

我和大象出去收保护费,有一天碰上二哥。碰上二哥我才知道,他已经不在那个乡上干了,他在城里租了房子,想专业写作。二哥那天正在市场买电视天线,他租住的那个地方,信号不好,需要把天线绑到很高的木杆子上去,于是我和大象收过保护费后,就去帮二哥家立天线。帮二哥把天线立好,我们到一家面馆去吃面,从面馆出来,大象说要带我去索明新开的服装店看看,结果我还没到服装店,就被乡里的两个民警带走了。

他们开了辆面包车截住我们,问清我姓名就要带我走,还告诉我不要激动,让我好好配合他们。我说我不激动,同时给大象使眼色,因为这两个人拉住我时,大象正在往口袋里掏,大象和我一样,口袋里随时带了把刀子,但大象和我不一样,他性格冲动,遇事爱和人动刀子!

我被带走后,大象没去索明服装店,而去找了我二哥。二哥来了能做什么呢?事实证明他什么也做不了。派出所的民警认识二哥,他们和他开玩笑,说,呵,作家跑我们这里来了?他们的口气听不出对二哥多有好感,就像平常人打哈哈。一个叫齐乐的民警对二哥解释,说,没事,我们就是问他一件事。齐乐对二哥好像客气点。齐乐和我二哥说话的时候,一个叫小费的民警把我单独带到另一间屋子。小费问了我几句,就喊齐乐。齐乐进来了。二哥和大象也跟着进来了。小费说出去出去,我们问案子呢!他不耐烦的表情就像轰赶两只苍蝇。二哥的脸当即红了。大象不爱听了,说民警就牛逼啊,说话不会客气点?后来还是齐乐过去,劝二哥大象先走,说我没什么大事,问完就把我放了。

齐乐劝走二哥大象,进屋后就变了脸,不但上前踹了我一脚,还骂我,说他妈的,还知道找人,机械厂的事是不是你干的?老实交代。我当然老实交代。我想我老实交代,他们就会把我放了。但我交代后,他们又不信,说我说的不是实话,说我狡辩。小费说,好,你小子不说是吧?小齐你把铐子给我拿过来!

小费想把我铐在院里的电线杆子上,但齐乐说,别便宜了他,先让他干点活!把院子里的草薅了。派出所的小院子里杂草丛生,这群王八蛋真懒!我顶着初夏的太阳,把院子里的草薅了差不多大半,他们才把我重新拷在电线杆子上。小费说,你好好想,想好了叫我们。

我像个示众的罪犯,派出所出出进进的人,都会就盯着我看。谁看我,我就冲谁笑一下,他们没一个人冲我笑,有一个还对说了句:死不悔改!我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死不悔改?他又怎么知道我死不悔改?真是妈妈的,想不通。

他们铐了我两个小时,又把我叫进屋去。这回审我的是齐乐。重复问的还是那些话。我被问急了,说你们怎么不去问问机械厂保卫科,他们私设公堂,捆我打我。小费就过来,用他记录的本子在我脸上抽了两下,说:你是不是说我们冤枉你啊?我说你们就是冤枉!你们这样凭白的拷打我我都冤死了!齐乐把手中的茶杯子往桌子上一蹲,说他妈的,你冤枉?一看你就不是好东西!说完就向外走,说小费你问吧,再不说就铐他一晚上,明天送他去县拘留所,关他一个星期,让他吃一星期的黑窝头,看他不说!

那天晚上小费值班,他就用铐子把我铐在长椅子上,从食堂打饭来吃,也不问我饿不饿。这个王八蛋。我气呼呼地瞪着小费。小费知道我瞪他,可他就是不看我。他吃完饭,又到隔壁的房间看电视,后来就有人喊他到政府院子去打牌了。

我又累又饿又气,一直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为什么要铐我?我什么都没做,他们为什么还要送我进县拘留所?大象他们说过,拘留所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进去前警察打,进去后同屋的犯人打。我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我不想去什么拘留所。可我怎么办呢?看来只有一招了:逃!我如果想逃出去,就必须要把手铐打开。我看着手铐想了会儿,后来就真的打开手铐,逃出去了。

两年后,我成了黑社会,被县刑警队抓起来,真的被关进县拘留所,没想到第一天提审我的人会是小费。我看到小费的那一刻,立刻想到了两个字:坏了。小费做了预审员,这是打死我都想不到的事,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对我那次从他手中带铐逃脱,只字不提,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但他提审我的时间比谁都晚,问的问题比谁都狠。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命中注定,让我碰到小费,碰到对我恨之入骨的小费,我还好得了吗?

还是说说我是怎么打开手铐的事吧那天晚上,小费被人找去打牌,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思考怎么逃出去。当时我的一只手被铐在长椅上,我不可能带着那么重的长椅一起逃。我要逃出去,只有把手铐打开。可我用什么打开它呢?你们想不到我靠的居然是一根火柴。真的就是一根火柴。我用一根火柴在手铐上捅了几下,不知怎么那手铐就被我捅开了。但捅开的只是和长椅连着的那半只,手腕上的那半只却怎么也捅不开。这半只捅不开也没什么关系,它并不妨碍我逃出去。我从小费的那间屋子里悄悄出来,看院子里四下无人又往天上看了看,月亮星星也闭着眼呢我迅速绕过派出所的月亮门,翻过围墙逃了出去。

我在大有家待了几天,又去大象家待了几天。那几天,大有大象去收保护费都带上我。我是那次出来后,才知道,我们的保护费是为一个叫盘索的人收的,盘索其实就是索明的哥哥。之前,我一直没见过他。只知道他是县里最大的流氓,他的势力很大,连县里的书记县长都让他三分盘索有自己的房地产,有自己的饭店、歌厅和舞厅,还拥有自己的讨债公司。我先是跟着大有大象收好处费,后来就进了盘索的讨债公司。

我带手铐出来后,小费他们并不是没找过我。他们要是真想找我很容易。我后来想,他们找不到我,可能是他们并不真的想找我,而他们开始找我的目的,无非是我手上还有他们的东西——那只被一根火柴棍打开的手铐!

我手上的那个手铐是大有大象他们帮着弄开的,弄开后,他们想扔掉。我没让,我说我有用。我拿着那个手铐跑到乡上,住进了一家小旅馆,我并没在那里住,只是在房间里坐了坐,后来就跑到前面对老板娘说,我在他们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手铐,让他们到派出所报案,然后我就一个人走了。

我这样做,一定很让小费没面子,小费肯定把我恨得要死,这一点在我预审时我就发现了,小费绝对是个阴险的家伙,我后来每次从预审室回到看守所的小屋都会想,让小费干预审太屈才了,小费应该去刑讯室,他搞刑讯逼供肯定是个天才。但小费确实一直没提过手铐的事,也没问过我是怎么跑的。他是个聪明人。

后来我才知道,小费他们找到手铐后,之所以没再找我,还因为机械厂的偷盗案最后破了。那个案子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是海利。很可能我也是被海利冤枉的,我第一次挨揍很可能也是海利找的人,但我总是恨不起他来。也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海利,我不但恨不起来,还有点难过,他不是个黑社会,他只是海霞的亲哥哥,他还是个在冬天流着两管晶亮鼻涕的人,是个习惯用脚踩着裤脚边走路的家伙。他的个子不矮,也不胖,可他的裤子好像永远提不上来,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处处和我作对呢?

11

我在大市场收了三个月的保护费,听说机械厂的案子破了,就回平安庄找海霞。那时候天已经很凉了,我以为海霞早已不住小泥棚,可一进平安庄,就看到空荡荡的场院边上的那间小泥屋的灯还亮着。我刚一进门,海霞愣了一下,扔下正在打的毛衣,就扑到我怀里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住。她说她本来在家住的,但后来和家里闹翻了,她就一个人搬回来了。我问她为什么和家里闹翻了,她又不肯和我讲。海霞还说,她现在不想在毛衣厂干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在毛衣厂干了,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我是个聪明人,她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我的坏名声影响了她。可她为什么不离开我?和我一刀两断,再去找个名声比我好的人?我就把海霞紧紧地搂在怀里,说海霞,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不想让海霞和我住小泥棚了。在平安庄人眼里我是个小偷、坏蛋,是个满脸微笑却能气死母亲的杀人犯。我再也不想住在平安庄了。第二天,我找了一辆三马子车,把小泥棚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了附近一个村庄的二层小楼上去住了,那个二层小楼是文革时期荒废了的建筑,后来村里给那里通了电,向外出租。差不多都租给我这种和家里闹翻,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像我和海霞这样没名没分的野鸳鸯。

知道海霞怀孕是转年春天的事了,那时我们身无分文。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让海霞把孩子打掉。海霞因为初次怀孕,也很害怕,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置,听我说要打胎,先是摇头,后来又点头,我就在二哥那里借了二百块钱领她去了邻乡的卫生院。

二百块钱只够给海霞打胎,连鸡蛋红糖这样的营养品都没法给她买。陪海霞打胎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第二天我就去县城找大有大象,和他们一起收保护费去了。

关于“保护费”,说起来也简单,和收工商管理费税费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公一个是私。有时我们收保护费还会和收工商费和税费的人碰到一起,但还是各收个的。看上去相当正规。

我收保护费,一切很顺利,有什么不顺利的呢?常赶集的都是老商户,我们一过去,一摘下大墨镜,他们就知道我们是来收保护费了。比收工商税务费还容易。当然也有不痛快的,不懂规矩的,硬着不给的。那也好办,简单的,当时就把丫摊子给掀了,复杂一点的,就半路设个埋伏,胖揍他一顿。有这么一两次,他就乖乖地把钱递过来了。

收保护费不用天天去,我还做了点别的买卖。大市场里有很多卖烟的摊位,我从大象那里借了些钱开始往西厢跑烟草,每趟下来除去开销能挣个几十块钱。很不错。

海霞小产后,也待不住了,又回原来毛衣厂上班。我们这么年轻,都不想过一文不名的穷日子。尤其是海霞,她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因为没钱被打掉就心疼得掉眼泪。她说她再也不想打胎了。

这期间,她一直以为我在做倒卖香烟的买卖。

收了几个月的保护费,盘索的讨债公司成立了。我和大有大象都到盘索的讨债公司去“上班”了。最开始讨债公司业务不多,差不多都在本县,东家欠了西家,或西家欠了东家。那时人也还老实,一看我们气势汹汹,吓都要吓坏了,哪还有不给钱的?碰到油一点的“老赖”,我们也不手软。挨了揍后,他们反而把钱凑够了。也是贱!我在讨债公司一直不怎么爱动手。我不怕打架。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动手。有一次,大有让我帮他打一个老赖。我犹豫了一下没动。大有很生气,回来对我说,你丫到底会不会打架啊?

我平时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个诗人,那阵子正留着齐肩的长发。我像诗人,是讨债公司的那帮女人说的。讨债公司上班的都是男人,但讨债公司永远不缺女人。她们一年四季穿裙子,烫头发,化浓妆。说不清谁带来的。她们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唱歌。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们。她们却喜欢我。她们中的一个对我说:你不像个黑社会,倒像个诗人。我想跟她说,我本来就不是黑社会,黑社会都强奸妇女,杀人如麻。我既没强奸过妇女,也没动手杀过人。我其实是个自律感相当强的人,如果不缺钱,我保护费都不会去收,更不会帮人讨债,但这些话怎么能对她们说?她们懂什么?

那些日子,海霞的毛衣厂老加班。我也很少回二层楼去住,就在县里胡混。

我喜欢一个人跑到环岛大桥那里看夜色,那里的夜色很美,空气里有干燥的草香,桥下是潺缓的流水,桥上偶尔会有谈恋爱的男女出没。

那天我在环岛大桥那里看春天的夜景还看到了一对恋爱中的男女。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们我突然想做点坏事。后来,我在监狱里会想到这件事,我后悔不迭。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干了那件事。

开始我并不想对那女的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我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只知道她穿了条裙子。那天我喝了酒,见到他们我就故意晃荡着撞了过去。男人结结巴巴地问我想要干什么。我说不想干什么,借你女朋友玩玩。我想激怒他,想和他打个架人都是下作的东西,有时候需要一点刺激有时候需要无事生非。我也是。说实话那男人长得不错,个子高大,块看着也很壮。就是胆子小。女人倒比男人镇定,对男的说,我们走。我说,敢走我就弄死你那个男的倒先吓坏了,撇下女人就跑。女人也想跑,没想被高跟鞋绊了一下。被我上前抱住了。

我抱到一团柔软,我好几天没和海霞亲热了,她怀孕后,我们都有点怕干那事那年我20岁。我不知道你们20岁都想什么。反正我20岁抱了个女人突然就想干那事了。我让她别嚷嚷,说嚷就捅死你,然后我就推搡着女人到了桥下。

事后,我抽了根烟。那个女人收拾了一下自己先上了桥。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消失在我的眼前。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后来,我被抓起来,预审员小费每天下半夜提审我,我困得只想睡觉,他却精神抖擞地折磨我,让我把所有干过的坏事都交代出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真的没什么好交代的了。但他不信,一直不肯放过我,不让我睡觉,用各种小玩意抽打我。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就把那件事和小费说了。小费说你他妈这么大的事呢不说,你这是强奸知道吗?我不认为这是强奸,可我拿不出证据。我怎么会有证据呢?我能说我和她干着那事时,她会紧紧地搂着我的屁股?我能说,当我去吻那个女人时,她会自动张开湿润的嘴唇吗?说这些小费会信吗?他只会嘲笑我。

我自信她和她的男朋友都没报警,事情是我在小费预审时自己交代的。后来我被二中院判了死缓,我交代的这件事就成了其中一条重要的口供。这是我所有罪状里最让我难堪的一项。它让我抬不起头来,让我感到罪孽深重,让我这辈子都无法面对海霞。我罪不当死,可听到判决后,却感到生不如死。一个歌手唱:“也许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当我老无所依时,我会从这沉重的铁门里走出去。到那时,我又该怎么面对我的亲人,我的海霞呢?

12

讨债公司的事,预审时已经对小费他们说过无数遍了,说得我早烦了,其实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在讨债公司就一年多时间。开始在县内市内,讨的也多是三万五万块钱的小债。最大的一笔是雷大勇欠杏园乡毛衣厂的二十万。我的案子就出在雷大勇身上。

雷大勇是个痞子,他从杏园毛衣厂(就是海霞打工的那家毛衣厂) 赊了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毛衣,自己卖掉后,钱款却迟迟不给,毛衣厂要了多次无果,想打官司,怕麻烦,就找到了盘索的讨债公司。那时盘索的讨债公司刚刚成立,印了很多名片下发,搞得讨债公司比上市公司名气还大。

本来那单业务是大有大象两个人负责,他们要了多次,雷大勇都说没钱,有几次还差点动起手来。后来公司准备对雷大勇来个异地处理。所谓异地处理,就是把雷大勇骗出来,拉到别的地方。形式和现在腐败干部的异地双规处理差不多。那天,我也跟着一起去了。我们找到雷大勇村里的一个小孩,给了些钱,让他帮我们把雷大勇骗出来,再用事先准备好的黑布蒙了他脑袋,弄到车上。雷大勇人高马大,劲头十足,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弄上车,拉到一个偏远乡镇的小黑屋子里去。我们以为把雷大勇拉到那里,让他吃吃苦头,他就吐出那笔钱了。这之前,我们处理过一些类似的案子,都很成功。没想到雷大勇的反应会那么大,他一直大吵大闹,扬言出去就把盘索的讨债公司灭了,说不但要灭讨债公司,还要灭掉我们几个。

雷大勇一说话,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想到几年前自己被打的那个晚上,打我的人就说自己姓雷。我没想到雷大勇也认出了我,雷大勇还盯着我笑了,说哪个家伙没穿裤子把你露出来了!别以为你进了讨债公司老子就怕你。讨债时很少动手的我,这次却管不住自己了,上前就给了他一个嘴巴。雷大勇也不示弱,我刚打了他,他一口带血的吐沫就吐在我身上。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把那口脏吐沫擦了,扔在地上。

大象过去说,雷哥,你厉害行了吧?你看我们都怕你,你把那二十万块钱拿出来,让我们回去交了差,大家还是朋友。雷大勇狂笑,就冲你们这几个孙子,还他妈混讨债公司?你把你们老板盘索叫来,我叫他先把你们几个鸟人开除了再跟我谈条件。

雷大勇这样嚣张,大有大象忍无可忍,开始用随身带的棒子教训他。雷大勇浑身乱动,挣扎,破口大骂。他还把矛头指向了我。他对我了如指掌。骂我是个没出息的小偷,海利妹子跟了我真是瞎了眼。就是后来到了监狱,我也没闹明白,这个雷大勇和那个窝囊的海利又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替海利打我呢?他说我配不上海霞我不恼,但他说我是个小偷,我生气了。我一生最不能承受的一个字就是偷。我的一生都被毁在了这个字上。我抢过大象手里的棒子开始和大有大象轮流教训他。很快,雷大勇就支持不住了,他轰地一声从椅子上倒下去,溅起了满屋的灰尘。

雷大勇是被送到医院抢救两天后才死掉的,雷大勇死后,我们三个也作鸟兽散。我回了西厢老家。大有大象去哪儿了不知道。我先是在西厢一家小旅馆躲了几天。我心里很乱,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人命关天,自己脱不了干系。我没想过投案自首,投案自首不等于找死吗?既然是找死,还不如等死呢。这样一想,我又想开了些,就从西厢买了个二手摩托,骑着去了四顷地的大姐家。

我在大姐家住了十几天,见大姐不怎么爱理我,就一个人去了二队,住在原来的老房子里。

有一天,我正在小水库上方的王四条家里打麻将,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出来一看是大姐,大姐后面还跟着个人,我仔细一看,是海霞!

海霞根本不管身边还有别人,她冲过来一下把我抱住,用她的指头在我脸上轻轻划,说,你走,怎么也不和说一声?瞧,你都瘦了。

我和海霞在四顷地的老房子里一住就是八个月。八个月呀,我后来一直想不通,那八个月里海霞为什么连问都不问,我为什么从北京跑到这里来?是她什么都知道了,还是她那时的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我,别的什么她都不在乎了呢?

海霞住下后,像四顷地其他人家的女人一样,每天烧火做饭。她还从别人家里买了几只鸡养着,她还和我商量,要去镇街上捉几只猪崽儿喂养起来,说反正家里的猪圈还在,闲着也是闲着。

海霞来了一段时间,我的身体明显胖了起来。她刚来那几天,我一直陪着她,带她到处转,给她讲四顷地的故事和传说,风土和人情。我自小就能说会道,且颇有文学才能。每次我讲,海霞就托着腮,静静地听,样子像个无知的女中学生。

我和海霞过了段二人世界,渐渐烦了。我忘不了雷大勇那张脸。为了麻痹神经,我迷上了赌博,开始偷偷向东风镇跑。没钱了,就伸手向海霞要。开始海霞还一二百地给我,后来见我隔天就要,就不给了,还和我赌气,给我脸子看。我一急,就打了她。

从那以后,我一赌输了,一喝多了,一想起朝不保夕的日子,就打她。

我下手很重,经常打得海霞鼻青脸肿我收保护费时都很少打人,现在怎么就那么爱动手了呢,打的还是海霞!

我发现,打人是有瘾的,打人会形成习惯。我后来发展到只要一输钱就打海霞,我打海霞都成了一种习惯。不打她,我手就痒痒。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回来后,找不到她了。

13

那天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我从东风镇的小赌场回来,因为赢了几百块钱,心情不错,买了好吃的,还在夜市给海霞买了条裙子。我把摩托车停进院子,喊了两声海霞,没见她出来。屋子里也没有,我出来满院子喊海霞,把四邻都给惊动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她傍晚时,好像看见海霞奔松树岗子那条小路去了。松树岗子在我印象里就是乱葬岗子,小时候村里未足年的小孩子死了,都用火烧了或石头砸烂了埋在那里……海霞胆子那么小,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几乎一路小跑着,爬到岗上,刚上来,就看到一个黑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岗子的最高处。她身前就是悬崖。悬崖下面就是水库。我冲那个背影轻喊了声“海霞”背影动了动。我又往前走了几步。

我说:海霞,是你吗?

我说:我到处找你。

影子不说话,身子却转过来了。没错是海霞。海霞刚转过身来,我就冲上前抱住了她。我说,海霞,你想干嘛?

海霞在我怀里挣扎。海霞说:我不想活了。

我说:你他妈找抽啊?

海霞在我怀里抬起头,说你抽吧,抽死我算了。反正我不想活了。我们都不想活了。

海霞说完嚎啕大哭。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我们”是怎么回事。原来她又怀孕了。海霞说,那天,她真想一死了之,想跳到水库里去。可她站在岗上时,老是听松树林里有小孩子在哭,在叫妈妈。她同时感到自己肚子里孩子的胎动。想到孩子,她又舍不得了。

那时海霞已经怀孕快四个月。我真是个混球,每天出去乱跑,一直忽略了她。她怀了孕我一点都不知道。

可孩子六个月时,我还是逼着她把她带到东风镇卫生院,做了引产。当时那个孩子已成人形。海霞看到那个孩子后,用手抓我,用牙咬我,还声嘶力竭地骂我。我任她发泄。那一刻,我心里一阵阵绝望,感到巨大的无助和苍凉,好像无数的警察正一步步逼近我。我有债,有债迟早要还的。如果我出事了,海霞和孩子以后怎么办?与其那时看她们受罪,还不如现在狠下心来。可这些,我怎么能对海霞说呢?

北京那里一直都没有动静。静得有点反常。可我心里最清楚,我逃不过。如果他们真想找我,第一站就会扑到这里。我插翅难逃。他们会再次给我戴上锃亮的手铐,那个手铐我还能用一根火柴捅开吗?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习惯性地每天往口袋里塞几根火柴,每天早晨出来,就摸摸口袋里的火柴还在不在。在,我的心就会稍微安顿会儿。

我在四顷地住了八个月,我的女人海霞为我怀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被我无情地打掉了。我不想要他。男孩女孩都不想要。我想要的是安宁,是平安。可我从来没像那时那么焦灼过。随着时间的溜走,我的心也像在刀尖上跳舞,一会庆幸,一会担心。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到后来,我都恍惚了,好像我生下来就在四顷地,根本没去过北京,不认识大有大象,不认识盘索索明,更不认识什么雷大勇。雷大勇是谁?他死不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海霞回到北京,才知道,他们没抓急着抓我的原因,是因为出了更大的事。盘索手下一个歌厅的人和别的歌厅因竞争火并,刀枪都用上了,死了两个,伤了三个。动静很大,惊动了市局,这个案子也被当做黑恶势力立案重点打击。

我想他们是把我忘了吧?

我们在城郊接合部租了一个大院子,我和海霞商量做点什么好,海霞想了很多。原来她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法,捣腾服装,开服装店,开加工厂,给人织毛衣……她有点异想天开。她说的那些我都不喜欢。我想卖菜。我们住的地方,外面就是一条街,街边上很多做卖菜的,生意十分红火。我说卖菜海霞还撅嘴,貌似不同意,但第二天我骑着一辆二手三轮车回来时,她还是高兴地一下子蹦上车。

从四顷地回来,我就把那个二手摩托卖了,我们用卖摩托的钱开始了新生活。我们早晨四点钟起床,骑着三轮车去三里外的批发市场进菜,天一亮,我们的菜摊子就在路边支起来了。我会说,会笑,还会吆喝。海霞就在我身边帮我算账、收钱。时间长了,附近的居民都喜欢上了我们,都愿意过来买我们的菜。

有一天,我正卖菜,听一个机关干部模样的买菜人和人说话。他说:你听说了吗?盘索给捉起来了。那个人说,谁敢捉他啊,他有钱有势。干部说,你不知道吧,他这个案子大了,市里来了人,县委书记都换了,现在县委书记是市里管纪检委的。那个人说,不是说他们案子一发,盘索就跑了吗?干部说,跑他能跑哪儿去?能飞上天去?飞上天去,他们也跑不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觉间我的脸上就变了色。海霞奇怪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不舒服,想回去躺会儿。

后来消息就越来越多,先是盘索索明兄弟在广东双双被抓,不久,逃到东北的大有也被抓了,大象据说也被从内蒙押解回京。那些日子,我怕极了。我想这回真完蛋了。我从来没像那些天那么焦躁过,心上像是爬满了列队而过的蚂蚁。最厉害的几天,我连进菜卖菜都不敢去,就一个人在屋里躺着,想躲,又不知该往哪里躲。

有一天早晨起来,我的心开始毫无征兆地狂跳。我对海霞说,我要出去两天了。她问我去哪儿,我说你别管。说完我就走了,其实我连县城都没出,只是到那年扔手铐的小旅店住了一宿。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早晨从小旅馆的床上醒来后,发现自己还是自由的,就觉得满世界的阳光真好,自由地活着真好。所以起来后,我就又跑回去找海霞去了。我没想到海霞那里也出了事。

原来,昨天我刚走,就有居委会带派出所的片警来找我。半夜时分,海霞在睡梦中被嘈杂声吓醒,她先是听到有人从墙上跳下来,紧接着房门也被踹开了,几条手电的光束齐齐打到海霞脸上,屋里神兵天降般地涌进好多荷枪实弹的警察。他们进来后就用枪对着海霞,让她别说话。然后就在屋子里院子里乱翻……

海霞哭着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说!

我告诉她没事,我说,你还不知道警察,没事瞎咋呼!

海霞还是被吓坏了,她不想住这里了。她想搬家。我答应了她。

我想搬走之前去看看二哥。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我没想到二哥也搬家了,连房东都不知道他搬哪儿去了,房东还说,那人就是你哥呀,挺大个男人,也不上班,成天猫在家里,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鼓捣什么。本来我还是笑着的,可他最后一句话把我惹恼了,我说操你妈,你才偷偷摸摸呢,再说老子一刀捅死你。

那一刻,我的心就成了扑火的飞蛾完全乱得失了分寸。

海霞把我从那家人的院子拖出来。我余怒未消,气呼呼地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说什么不走了。海霞安慰我,说要回去骑三轮,回来拉我走。

看着海霞走远。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哭。我想海霞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我这辈子都碰不上这么好的女人了!我想等她来了,我就带她走,把那个破三轮卖了,再不卖菜了。我想领海霞到处看看能到哪里就到哪里。我要告诉她我所有的秘密,还要告诉她,我们之间也有……爱可我来不及了。

14

海霞那天骑三轮车回来,没看到我只看到一群看热闹的人,正热烈讨论着刚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幕:海霞刚走,就有一辆白色轿车急刹在我身边。车上蹦下了几个人,他们都很高大,穿着便装,戴着墨镜,一眼看去很像香港电影里的黑社会他们喊了我名字。我本能地应了声,根本没容我跑,他们就把我扑倒在尘埃里了。

海霞赶到的时候,我已经像被风吹走的尘埃完全没了踪迹。她开始疯了似地到处找我。后来她在城西的一间小厢房里找到埋头写作的二哥,让二哥带着她去报警她那时还不相信抓走我的就是警察,还以为我被一群流氓带走了呢。二哥跑出去打听了一圈,才知道我是被警察抓了。

为了确认我确实被抓了,二哥又找到看守所的小费。小费在收下了二哥的两条香烟后告诉他,说我早该抓,我这样混的迟早要出事。二哥问我的事重不重,小费轻描淡写地说,我这种人就是想重都重不了,他让二哥甭为我瞎操心。

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小费。他长着一张紫茄子一样的圆脸,戴着个近视眼镜,话不多,但眼镜外露出的光却让人不寒而栗,他真是个合格的警察。我低估他了。

我被转送到了北京市看守所看押后,开始允许亲属探视,二哥来过三次。海霞跟着来了两次,她一直想见我一面,她有很多事不明白,她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什么呢?

海霞第一次跟二哥来看我,那也是她第一次来北京。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二哥身后,像二哥身后的一个小哑巴。如果身边的人是我,她早就把胳膊挎过来了,在城市的车流人流里穿过,她会紧紧地拽着我的衣服下摆。可二哥不是我。二哥一路上都不和海霞说话。二哥走得像有人拿了条鞭子在追赶他。他皱着眉头。他那样子让人疑心,他是想急于看到我呢,还是想赶紧摆脱掉谁?他走得那样快,像是和所有人有仇。

海霞在后面低声下气地喊他:

二哥,还远吗?

二哥,快到了吧?

他们坐长途到东直门,又在东直门坐地铁,从地铁出来又坐电车,然后他们又搭上开往另一个郊区的长途客车,从客车上下来,还要打三钅崩子出租。为了我,他们天不亮就从家中出发,要过了中午才能到,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喝水。他们就像是两个逃难中的难民。

海霞好不容易和二哥到了,海霞却被警察挡下了。他们只允许直系亲属见面。海霞白跑了一趟。二哥从接见室出来,海霞赶紧过来,求着似地看着二哥:

二哥,老三还好吗?

老三瘦了吧?

老三问我没?

告诉老三没,下次,我还来看他!

海霞下次又跟了来。每次来都是海霞花钱。我二哥是个穷鬼,也是个吝啬鬼。我能原谅他。他是个作家,作家有几个不是穷鬼呢,作家有几个大方的呢?第二次来,可以在外面给我存钱了。我二哥一分钱没存,海霞把所有的的五百块钱都给我留下了。就这样,二哥还不爱理她,回去时,她说给二哥三句话,二哥答不了一句。

海霞想见我,急得都快疯了。她让二哥帮她想办法,她甚至想冒充老家的姐姐。她们一次也没来过。她们不来,她想替她们来。海霞不知道,我在我能见的亲属里只写了二哥。

她后来完全不信二哥了。因为无论海霞怎么求,二哥都冷着个脸子不答应,说他办不到,还让海霞别去见我,还让海霞忘了我。海霞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她求着时的语气也变了,你他妈还是他哥吗,是老三的亲二哥吗?

海霞最后一次去找我二哥,样子像上门打架的泼妇。她描着眼影,化着浓妆,身上满是劣质香水的气味。二哥根本就不是个会吵架的人。他只会脸红,只会鼻尖冒汗,气大了只会哆嗦。海霞一直以为二哥会有办法救我,或让她见我一次,她没想二哥是个孬种。

二哥也觉得海霞变了。他第一次接到看守所的通知,跑去告诉海霞,海霞租住在老邮局旁边的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小屋里凌乱不堪,被子随便在床上扔着,窗台上满是喝过的酒瓶子和刚刚抽过的香烟的残骸。还有,每次都是海霞花钱,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最后,海霞还浓妆艳抹起来,上门和二哥吵闹,指责他,让他无地自容。海霞的样子在二哥看来不但像个泼妇,还像个女流氓。海霞确实变了。

二哥第三次来看我那天,我总有点心不在焉,和二哥说话时,眼睛总是瞟着外面的出口,想象着海霞的脸什么时候会出现在那里。过去,每次来,二哥都会告诉我:海霞也来了,海霞就在门口。那天,二哥却绝口不提海霞。眼看着接见的时间就要过了,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二哥,海霞呢?二哥眼睛看向别处,说你还是忘了她吧。

我是后来在判刑后才知道海霞怀孕的消息的。她那么想见我,那么激烈地和二哥吵,就是想见一下我,当面告诉我,她又有了我的孩子……她没想到我会是个黑社会,没想最后会判这么重。我差一点就死了,还差一点自己弄死自己。这,她都不知道。

尾声

现在,我还待在监狱里。我已经换过三个监狱了,都是在周边的监狱农场换来换去。我无数次梦想自己能被发配得远点,我盼望着能够早点减刑,提前出来。可总是不能如愿。

我在外面时,喜欢说一句话,我活到30岁就知足。那话我给娘说过,给哥哥姐姐说过,给大有大象说过,也给海霞说过。那话当时说着很豪迈,现在,我早过了30岁了,可还在监狱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眼看就要过36岁的生日了。

生日那天晚上,我一个人买了很多的零食。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吃。看着看着,我就忍不住哭了。那天,我很早就躺在床上,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寂寞和孤单,我是那么希望有个人来陪我,哪怕是那个吊死鬼。他吹着笛子或口琴一言不发的样子我是那么记忆深刻。可就是他,也很多年不曾光顾我的黑夜了。难道连他也把我忘了吗?

生日那天,我很早就沉沉地睡去了。睡梦中,我看到了海霞,那还是我入狱以来第一次梦到她。这么多年了,我无数次想到海霞,却一次没梦到过她。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日那天,我梦到海霞看我来了,她胖了很多,可脸还是原来那么圆挺滋润,她背着个好看的小布包,身后还带了个孩子,孩子虎头虎脑的,脸上的颜色像麦芽糖或巧克力,一笑还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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