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飞翔在你的左眼
2014-08-15文/拖雷
文 /拖 雷
拖 雷 本名赵耀东。七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首届签约作家,呼和浩特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国内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为谁演奏》、《饥饿之年》,长篇小说《河套往事》等多部。
从广州回来的阿敏布和,剃了一个阴阳头。
这种发型,谁都没见过,一半是分头,一半是寸头,这样的发型在别人头上不伦不类,但在阿敏布和的头上既和谐又洋气。他每天顶着这样的发型穿行于学校的各个角落,女孩子们都喜欢看他,看他的发型,看他的人。
阿敏布和人也长得好看,皮肤白,眼睛还是水汪汪的那种。
二板头看不惯这个像女人一样的男人,让二板头看不顺眼的人多数会倒霉,他不是善茬儿,在学校里,他不光和同年级的打架,还和高年级的打,走到哪打到哪,现在他走到了阿敏布和的面前。
你这是个甚头啦?他问。
阿敏布和说,港头。
港头是个甚头了?
港头就是香港头。
二板头说,那你没安一个香港X回来。
阿敏布和说,你咋骂人呢?
老子骂你咋啦,老子还打你呢。说着,二板头用手在阿敏布和的头上拍了一下。
被打的阿敏布和脸红红的,他怕二板头,他站在那里怔怔的。
二板头说,你是不是不服?
阿敏布和就走了。
二板头说,不服?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阿敏布和是个优雅的孩子,他父母都调到广州工作,他读完高中也要去那里,现在学业没有结束,他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住,每年寒暑假回父母那里,开学了,他就带着一身南国的潮气回到呼和浩特。人们议论过阿敏布和的家境,他的爷爷是高干,住着的是小二楼(那时还没有别墅的说法),家里还有保姆。
阿敏布和让女孩子喜欢的不光是长相,还有他身上新潮的服饰,那些衣服在呼和浩特很难买到,颜色鲜艳,款式新颖,在学校里他总是最显眼。
二板头把打阿敏布和的事告诉了李芸。李芸是比他低一年级的女生,人长得小小的,但笑起来很迷人,二板头喜欢李芸,喜欢李芸的笑,他也搞不清楚,李芸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反正没事的时候,二板头总去找李芸,李芸也不拒绝。
昨天,我打了阿敏布和。
李芸瞪大眼睛,像是没听懂,什么?阿敏布和?
啊,我就看不顺眼。
李芸说,你真无耻,人家那么好,你干嘛打人家?
二板头愣了一下,他好么?
李芸说,怎么不好,人长得帅,脾气又好。
二板头嘴里有点苦,你是不是喜欢他?
李芸脸一红,你再说,我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说,反正我打了他,他乖乖的。
李芸白了二板头一眼,她不说话了,像有什么心事。两人就坐在河沿的水泥台子上,看夕阳,夕阳也在远处看着他俩,二板头从兜里掏出烟,他的烟瘾一点都不大,抽烟是他感到有点无聊,他不清楚李芸说话的意思,本来他想在李芸面前显摆一下,可他没想到李芸会不高兴,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烟雾中夕阳变得有点飘渺,二板头的视线也飘渺起来,有一段时间,他忘了身边还坐着李芸,他的脑子就想着阿敏布和。他想这个家伙对自己威胁很大,换句话说,这个家伙存在一天,李芸的心思就会从自己的身上慢慢地转移,最后李芸就不愿意和自己呆一起,这个结果太可怕了。烟抽完了,二板头决定还得打阿敏布和一次,要打,就得把阿敏布和打得转了学,在李芸的视野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李芸突然的声音,让沉浸在臆想的二板头吓了一跳。
李芸说,阿敏布和的发型真好看。
二板头的心被扎了一下,有甚好看的,男不男,女不女的。
李芸噘着嘴,好看嘛,咱们学校的李强也学着阿敏布和,理了那样的一个发型,你也理个那样的发型呗,你的脸长,理出来一定好看。
二板头说,我学他,那我还是不是二板头了。
李芸有点生气,你到底理不理?
二板头一看李芸真生气了,他没见过李芸生气,也不敢假设李芸真生气的样子,那样子他是受不了的,他说,你要让我理,我就理。
李芸一下子笑了,彩云飞舞,迷死人啦。
第二天,二板头旷了两节课,到学校不远处的桂花理发店理发。桂花理发店理板寸出名,理头的师傅问二板头理什么发型。二板头说,给我理一个香港头。
理发的师傅差一点把手里的推子扔了。
什么头?
香港头。二板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什么是香港头,我只听过香港脚。
二板头看了下剃头的师傅,师傅不像在骂人,要是骂人,二板头就得打他,二板头说,没听过香港头?
师傅为难地说,真没听过。
二板头说,你理过阴阳头么?
理过呀,闹运动那会,我天天给他们剃阴阳头。
好,你就给我剃一个。
阴阳头?
嗯。
二板头摆弄了一下新理好的发型,桂花理发店的人都笑翻了,二板头心里起了毛,镜子里的他真的难看死了,这样的发型出去,会笑翻一条街的人,他实在想不通,李芸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发型呢,他就对理发的师傅说,你给我理一个光头吧。
师傅愣了一下,他对二板头说,想好了。
二板头说,问甚呢,让你理你就理。
出了理发店,二板头点着了一根烟,他朝天吐了一口,他还没想好一会该怎么去见李芸,他没有按照李芸的意愿剃头,李芸肯定会生气,当然这个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还是那个让他不痛快的阿敏布和,很显然,李芸有点喜欢这个家伙,他得想想办法对付这个家伙。这么一想,他就想起他的一个朋友安子,他不能再打阿敏布和了,那样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只能从学校外面找人,这是个好主意,从外面找人,阿敏布和挨了打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可找谁呢,二板头想了半天,安子,对,就是他,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
安子和他是从小一个院的。
在汽车修理厂,二板头找到了正在修汽车的安子,他把情况和安子说了,安子就骂球相,连个女人都摆不平。
二板头脸有点红,这不是爷没办法,这才找你。
好啦,你说,打谁,告诉爷就行了。
二板头说,那个人叫阿敏布和,理着一个阴阳头的,非常好认。
你给爷买上一条烟。
二板头就买了一条烟递给了安子。
在学校里,二板头见到了李芸,李芸果然生气了,二板头就呲着一嘴黄牙,讨好李芸,讨好了一会儿李芸的脸色就变过来了,二板头要请李芸到校门口吃过桥米线,李芸笑了,李芸就爱吃米线,北方人像她这么爱吃米线的人真不多。在吃米线的时候,二板头悄悄告诉李芸,那个阿敏布和要倒霉啦。
李芸停下手里的筷子,看着二板头,什么意思?什么要倒霉了?
二板头说,今天晚上放学,你就看好戏吧。
你是不是找人要打阿敏布和?
二板头点着根烟,烟雾中的表情怪怪的。
你说,是不是你找人要打阿敏布和?
二板头说,我只是听别人说的,又不是我要打。
你真讨厌。
下午上了学,李芸就一个人找到了阿敏布和,阿敏布和在操场上踢足球,他是学校足球队的,他踢足球的动作真好看,有很多女生站在操场边上看着他。李芸就叫了阿敏布和。阿敏布和不认识李芸,愣了一下。
李芸说,晚上有人要在校门口打你,你千万别从校门口走。
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总之你要小心。
阿敏布和的样子一点都不在乎,他没有再和李芸说什么,又跑到操场上踢球去了,李芸站在操场边,心空空的,她真担心阿敏布和会挨打。这种担心,让她的眼皮一直在跳,一直跳到放学。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真的有人在打架,围了好多人,李芸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定是阿敏布和被人打了,她想挤进去看个究竟,可是人太多了,一下午她再也没有看到二板头,他去哪儿?这一切肯定都是他操纵的。
第二天,当李芸看见操场上活蹦乱跳的阿敏布和时,她愣了,愣了的人还有二板头,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操场上的人确确实实是阿敏布和,怎么回事?昨天晚上安子在学校不远处的角落里等着他,一见面就对他说,可把那个阿敏布和打坏了,一摞砖头全砸在那个小子的头上,那小子头真硬,用了七块砖才把他的瓢开了。
这话听得二板头有点心惊肉跳,安子怎么把人家头打破了,这话二板头不能埋怨他,人是他叫打的,他只能连连说好。可眼前的阿敏布和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别说头了,就是身上连个皮都没擦破,怎么回事?二板头头懵了。
下了第三节课,二板头听到一个消息,昨天安子打的人不是阿敏布和,是李强,更要命的消息还在后面呢,这个消息让二板头的心里灌满了凉气。李强的哥哥是愣土匪。
他没听过谁,也不能没听过愣土匪的大名,愣土匪太出名了,他在满西巷手执五连发,和军区子弟打架打残两个,在加油站和油贩子三胖子打架,把三胖子腿打断,在红旗街和那里的大王粪桶打架,把粪桶打成屎尿横流,真成了粪桶,太多了,现在的愣土匪手下小弟有两百多个,他很少打架,他在呼和浩特最大的娱乐城圆梦圆夜总会看场子,在那里有闹事的,他只要咳嗽一声,那两百个小弟,就会冲上去。谁敢闹事呀。
现在二板头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真是他妈的倒霉,李强怎么会是愣土匪的弟弟,自己本来就和李强没仇,后来他明白了一切都是那个阴阳头惹的祸,安子并不认识阿敏布和,他只认阴阳头,结果李强也理了一个阴阳头,他把李强认成了阿敏布和。
二板头有点害怕,不是有点,是真的害怕了。
他打了愣土匪的弟弟,愣土匪一定会为弟弟出气,愣土匪手下有两百个小弟,那些小弟一个人踹他一脚,他也会被踹死。
第四节课,二板头没上,就去修理厂找安子,去了那里才知道安子已经被人打住院了,那里人说来了一群赖皮,手里拿着棍子,进来找到安子一顿乱打,他们边打边问,是谁让安子这么干的,安子就说是二板头让干的。这群人也没轻饶了安子,拳打脚踢,惨不忍睹。
他们是怎么找到安子的?
这个问题让二板头彻底崩溃了,他们能找到安子,估计很快也会找到他。二板头恍恍惚惚地回了学校,回来以后,有同学告诉他,刚才来了一群人,手里拎着链锁、铁锹,来学校找你,正好你不在,那群人还踢翻了两个课桌,还给了一个同学一个耳光,最后是学校的老师把他们赶出去的,不然的话,他们非要等着你回来。
二板头脸白白的,两条腿有点抖得站不住了,这些人来不是打他的,而是要他命的,他完蛋了。下了课,他想绝对不能再从学校门口走了,那些人肯定在学校门口等着他,他就夹着书包往学校的操场跑,准备从操场北面跳墙出去,快到围墙前,他看见阿敏布和在那里,手臂里夹着书包,鬼鬼祟祟地爬在墙头上往外看着,二板头从后面拍了他一下,他吓坏了,一看是二板头,就放心了。
你要干嘛?
二板头笑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阿敏布和愣了一下,他没说话。
有人打你?
阿敏布和点点头。
谁要打你。
不知道。阿敏布和喘着粗气地说,反正一群赖皮。
真他妈的倒霉。二板头喘了口气说,校门口,也有人要打我。
什么?阿敏布和有点不相信,也有人要打你,是谁要打呢?
不知道,反正全是赖皮。
二板头说的有点累,就点着一根烟,他说,本来爷是不怕他们的,可你知道吗,他们人太多,爷一个人打不过他们,只能从这翻墙跑啦。
后来阿敏布和的话,差一点把二板头感动哭了。
阿敏布和说,大中午的,你要么哪儿也别去了,到我家里躲一躲。
二板头确实也没办法,看来阿敏布和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什么的话,肯定不会领着自己去他家。二板头就跟着阿敏布和翻过墙头,上了公共汽车,坐了五站地,到了军区大院。二板头头一次进军区大院,大院的门口有解放军站岗,这让二板头感到踏实,愣土匪再厉害也不敢冲到这里,真要冲过来,解放军会拿起枪把他们全突突了。
大院里全是树,像公园一样。二板头跟着阿敏布和,到了一排红砖绿瓦的小二楼,阿敏布和开门,有一条像狼一样的狗,热情的扑上来。把二板头吓了一跳。
没事,它不咬人。
二板头还是心悸,他小心地跟着阿敏布和进了楼,一个中年女人笑吟吟地招呼着,二板头问这个女人是你妈。阿敏布和说,不是,是阿姨。
二板头还是没搞懂阿姨的概念。
阿敏布和小声说,是我们家的保姆。
阿姨把饭早做好了,一个肉菜一个素菜,两人吃着,那个阿姨不知去了哪儿,二板头说,你们家这么多屋子,咋没人?
阿敏布和说,我爷爷和奶奶去疗养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二板头还是没听懂什么是疗养,他也不问了,低着头吃饭。两人吃完了,阿姨出现了,她收拾碗筷,阿敏布和说,咱们到院子里吧。
院子里有两把躺椅,两人躺在躺椅上,喝着茶,聊着天。头顶上全是树,绿茵茵的,还有鸟在欢快地叫着,真他妈的舒服,二板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他还做了会梦,梦见他和李芸手拉手地在河沿上走着,他在说着话,李芸边听边笑,他的老二顶得高高的,他决定这个时候上去亲李芸一口。他的嘴还没凑上去,李芸突然变了脸色对他说,快跑。
他还瓷在那里。
李芸说,愣土匪抓你来了。
二板头看见不远处愣土匪举着五连发,朝他冲了过来,他转身就跑,愣土匪就在他的身后,被他抓住就完蛋了,二板头跑得满身大汗,跑得热血沸腾,突然他听见一声枪响,完了。
二板头从梦里醒来,看见身边的阿敏布和正举着一把枪。他以为自己睡眼花了,揉了下眼,阿敏布和确实举着一把枪,那是一把气枪,阿敏布和正在打着树枝上的鸟,啪又一枪。二板头看见一只鸟从天上掉下来。
给爷玩一玩。二板头说。
阿敏布和就把枪递了过来,这枪和大院门口解放军手里的一模一样,沉甸甸的,二板头瞄着树林里的鸟,一只鸟也看不见了,二板头就这么举着,阿敏布和说,看,那有一只。二板头没开枪。阿敏布和说,这有一只。二板头还是没开枪。
二板头把枪放下,叹了口气。
怎么了,怎么不开枪呀?
爷有点想李芸啦。
李芸是谁?
二板头就把李芸是谁告诉了阿敏布和,他说的认真,阿敏布和听得也认真,二板头说,爷也搞不清,为甚要喜欢这个女孩,反正一天不见她,心里就空荡荡的。
阿敏布和问,她呢?
她甚?
我问她是不是也空荡荡的。
二板头说不知道。
阿敏布和说,那我把她叫来问问多好。
这个主意二板头显然没想到,他的脸激动得红红的,那就太好了,我不能出去,这样,你去吧,别去学校找,到她家找,我告诉你地址。
阿敏布和骑着车子走了,二板头的心还是空荡荡的,他就举着气枪一个眼睁一个眼闭瞄树上的鸟,一只鸟他都看不见,都他妈的跑哪儿了,他有点心烦,睁大的左眼里却出现了李芸,开始是个黑点,后来就成了一只鸟,飞翔中的小鸟。笑吟吟的。
怎么阿敏布和还不回来?时间在一点点地过着,他想象着阿敏布和和李芸说笑的情景,他甚至还想象着他俩手拉手的情景,这个太要命了,二板头比不过阿敏布和,他的长相比不过,家庭比不过,女孩子都喜欢不男不女那样的男孩,不喜欢他这样的,这么一想,二板头的心更加空荡荡的。他在静谧的午后眼皮又一次变得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又要进入梦乡了。
他看见李芸拉着阿敏布和的手,来到了桂花理发店。
咱们到这里干嘛呀?
李芸说,你把这个发型理掉吧,留着它太危险。
阿敏布和说,这个发型我太喜欢了,不舍得。
你听我的,我还能骗了你吗?
阿敏布和看着李芸。
李芸就上前亲了阿敏布和脸颊一下。
阿敏布和一下子就快乐起来,他说,好,我听你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理发店。
这时候二板头大叫着,从苦涩的梦境里一下子惊醒,他出了一头汗,身上也是汗,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他喘着气。整个大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像个坟园子,刚才的梦像真的,二板头觉得,就转身进了屋。屋里很黑,可能外面太亮的缘故,他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屋里的一切,屋子像迷宫一样,那个阿敏布和叫阿姨的人,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二板头挨着屋子转,每个屋子都收拾得很干净,整整齐齐的,尤其是床,白布单盖在上面,看上去更像医院的太平间,二板头没去过太平间,他觉得就应该是这样子。
走出屋子,二板头有点疲惫,他重新躺在躺椅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二板头听见院门响了一声,他慢慢地举起手里的枪,院门口是阿敏布和的阿姨回来了,她的动作很轻。
门口那条狼一样的狗,从地上一下跳起来。
二板头咽了口唾沫。
他把枪又转向了那只狗,那只狗一点都没察觉,它扯着铁链子,欢快地狂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