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组诗）

■胡 弦

建筑学

谣曲会变成羊肠小道。 有时则相反，

我们的苦难，类似磨圆的石头的苦难。

溪谷变幻，鸟鸣如教育。 钟声追赶的一滴雨、

一抹云、一脚踏空的心跳，都无法再合成完整的故事。

又是春天，老椿松一松狱吏般的腰身。

山脚下，有人在打夯，穷孩子在教室里诵读。

登高远眺，人世之悲仍如雾中乱山。

——万物奔走，以其如火的额头。

舟行记

船桨耙动，某种

类似天空的色块在水中融化。 此外，

是上游带来的一团团暗影

在船底滑动，忘记了

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

山阵黛蓝，时见古木。

庙宇总是很小，有什么比信仰

更清白，更有资格拥有沉重的真理？

有人谈到古老的传说，谈到其流水般的

寄生性，甚至，

那时的旋覆花就开在

此刻我们正错开的小洲上。

“追忆之贪婪，如同船在不停地吃掉水线。 ”

望着空中缓缓转折的嶝道，我心里竖起

疑问般的岩石：那里，

一定发生过什么，已了无痕迹。

最高的山顶，据说站立过眺望远方的人——

是的，正是那遥远、不可见的事物

在制造梦想，而深渊

不过是偶尔回首时的产物。

午间小睡

芭蕉肥大。 山茶花落了一地。

目蒙目龙中，听见雨还在下，听见

一首从未听过的歌，其中，藏着某人的前世。

而熟睡者大概像一块顽石，比如，

不远处山涧里的那一块，任流水缠身，

用轻微的鼾声换苔痕的呢喃。

而在梦的边缘，流水继续向下，像是要出山，

最终，却又放慢脚步，汇入深潭。

那是昨天我们一再谈到的深潭，在被

梦见时，有点陌生，为了

和雨般配，扮作一件不发声的乐器，把自己寄存在

山谷空旷听力的深处。

夕 光

风吹，树枝上偶尔会落下积雪，

夕光中粗硬的颗粒消失了。

山脉高耸，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游子。

鸟儿落在长长的电线上。 没有歌。

供奉菩萨的小庙，消散的晚霞正给它提供呼吸。

山村像一本旧了的佛经。

贫困的人，心中不再感到苦涩，

他们守着雪，和雪的寂寞。

山道夜行

黑暗变浓，天空看上去高了很多。

群峰之上，瘦小的星颗

口含微光，为了

不让危险的深渊爬上天宇。

——多少事物已趁着黑暗醒来，我看到了

猴子、鹰隼、大象。 其中有两块据说是

相拥的恋人……

它们不愿分开，因为一分开就是永别。

垟

陶片，墙里的贝壳，

深坑与霜迹，释梦的乌桕冰冷的手……

又一批杨树被运走后，

树碴苍白，像孩童的脸。

——没有它们不谙世事的表情，噩运

也许真的会变得无法忍受。

树林尽头是一小片湖。 湖边

丢有装过“鱼雷”的纸袋：一种

能在水底爆炸的炮仗，

赠予过我们闷响、震昏的鱼……

恐惧曾在无知的水草间传递，一段树股

在水中斜着身子：夏日的溺水者，

我们一直记得她求救的姿势。

放学的孩子嬉戏，在孤独尚未诞生的岁月……

都过去了。 夜已深，我们围坐着

说话，抽烟，陷入沉寂。 一只

焦急的蛾子在白炽灯下扑闪。 山那边的火车声

嗡嗡传来，又消失。 一种

事后的寂静在掂量我们的心。

星

旅馆小院的墙角里，放着一堆陶罐，

一道道裂纹，正在穿过愚钝者缓慢的余生……

果树在野外摇晃，每颗果子里

都住着一颗星；每颗星里，都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挂在墙上的壁钟有时会

咔嚓一响，吃掉它等待已久的东西。

鸟雀飞，山顶发蓝，空气中

有时会充满模糊的絮语，可北风阵阵，

正在把所有的嘴唇合拢。

破旧的陶罐，也许能认出某些人的原身。

但没有一种语言，能描述星星

一颗一颗，从天空中褪去的那种宁静，那种

你刚刚醒来，不知怎样开口说话的宁静。

采药人

在半山腰遇到采药人，

他坐在那儿歇息，草药上沾着新泥

和隐秘的悲悯。

他在抽烟。 熟悉药性的目光

有种疲惫的淡漠。 让我想起

山下小镇里简陋的药铺，以及

许多噼啪作响的小抽屉。

病榻、叩首者、山羊平静的脸，它们

总会在一阵风中重逢，在一枚

秤砣冰冷的心中重逢。

——太多的人已在岁月中走散，

带着预感和祈祷的低语。

面对呼唤，希望和疑虑都有迟疑的脚步。

老旧、前世般的药篓，越来越像

一个懂得了时光和尘世的人。

秋水辞

“在那些混浊的日子里，我们想要的

曾隐约可见。 ”

——但一场暑热正从明亮的

额上褪丢。 变化的表面，日益靠向它的内心。

江边有一座新建的寺院，热闹的工地

转眼就变成了膜拜的场所。

“尘世之清透，源自某种吸引从未消失。 ”

建筑工走在回家的路上，体内的水位

不断下降，像走在虚拟的空间中。

——江水奔流，必死的波浪在赶路，而那些

不再爱歌唱者，需要忍住哭泣。

灯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鳃的。 ”他有了恐惧……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 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 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东西。 ”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 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 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再证明什么是永恒。 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的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泳 者

漂浮在水上，

他同自己的影子分开。

——他划水，影子

在池底挣扎……

他体会到与附着物剥离后的

轻松，甚至是

带点儿虐待感的喜悦。

有时他不动，影子

也不动，像一片落叶，或

一个扁平的死者。

他的身子慢慢

朝它沉过去。

——猛地，他又升起来，透出

水面，

自顾呼吸氧气。

枭

它蹲在树顶上，不动，

只作天下无事。

当它鸣叫，远方，

小镇上走着出席葬礼的人。

它飞下，无声地滑入

意义稀薄的空间。

——没有记忆，

却收集我们认为死亡后

不复存在之物，

以之制造出

与任何结局无关的黑暗，

并维持其恒定。

饮酒

西风如巫语。 村庄、河流，

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树木清索，像一群从集市回来的人，

雁唳声中，宜饮酒，宜醉后

到土墙外方便，看田野和道路释放的空旷。

让酩酊醉意，搬走肋骨和力气。

日子如夕晖，落到我们混浊的餐桌上。

犹如命运：我们杀死毒蛇，劈开顽石，却让

灯烛的火焰长成了巨人。

菊花、土拨鼠，都曾躲避生活古老的烈性……

甲虫风化，剩一层薄壳，

电线杆像一个衰老的父亲。

天宇中，灼焰变幻。

西风无尽。 也许就在今晚，一颗

陌生的星就会运来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