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秋
2014-08-15王哲珠
文/王哲珠
一
又中秋,我回老家,妻子姚芳去了娘家。
我几天前就给父亲电话,相信提前告知,父亲的欣喜会拉长成几天,现在,他难得欣喜了。
到家时小铁门锁着,院里两间屋的木门没上锁,父亲应该没走远。我总想不起母亲也该在家的,在中秋这样的日子里。
墙角隐蔽的小洞里,父亲给我留着钥匙。铁门推开时声音疲惫,屋子又旧了一层。我不知该怎样描述这屋子,不是竹竿厝,不成下山虎。是下山虎的地基,侧面多出块长条形地,以前一半灶间一半猪栏,猪栏现改成厕所。大厅未盖,只盖左右两间后屋,两间伸手房未砌,凹槽形,露天大厅、伸手房和天井连成空白,矮墙围住,算完成一小半的下山虎。
大厅四墙爬满陈旧的苔藓,后墙裂了道缝,从左上角蜿蜒到右下角,我总感觉这裂缝会在某个雷雨之夜把房子撕开。院里的水泥面拱起一个个大包,走着像踩在漏风的鼓面上。屋子像被丢弃的旧物,它曾是父亲的骄傲,崭新了他生命里某段岁月。多年前,搬进这屋子那一夜,除了父亲母亲,只有大姐记得。
搬离旧屋时我不满周岁,屋子近二十平方米,前门边和后墙各一个高窄的窗,阁楼的衫木和墙壁都有一层厚实的灰黑,像夜色浸入这屋子,再不离开,在岁月里变得粘腻。大姐指点着,中间竖屏风,屏风后眠床、衣柜、米缸,屏风外木桌、椅子、炉灶、猪圈。她指住门边一角,说炉灶在这,那算烟囱。我看见墙上一个乌黑的洞,猪拴在门边另一角,砖头矮矮围个圈。
有时,阁楼杂物堆边还睡着来照看我的阿嫲。旧屋的日子,大姐的记忆含糊了,不少是阿嫲补充的,但她只在农忙或父亲不在家时过来帮忙,母亲才是旧屋那段日子最好的见证者,但她几乎从不谈论旧屋的日子,小时我曾缠问过,她最多含糊几句,带了说不清的厌恶,声音很大,语调含了慌乱。旧屋的日子像曾有过的暗疾,母亲不正视,不回头,希望它消失在记忆最深黑处。
我对大姐说,这样的屋子日子,难怪阿妈不想谈。大姐说这屋救过我们的命,我们从新屋搬回来过。
那年,大南山水库崩了,脱缰的水四处狂奔。天刚亮,水已漫进门槛。父亲先把我和二姐带到旧屋阁楼,在我腰间系根绳,绑在窗棂上,让二姐看住,他回去接母亲和大姐。
父亲一手抱着大姐,一手揽着母亲,水已窜到母亲胸口。成片的水一晃一晃地,大姐趴在父亲肩上,母亲半抱住父亲一条胳膊,走得歪歪斜斜。大姐清晰地记得母亲牙间咬出的声音,喳喳喳颤抖着,时不时转头看新屋的方向,说,两只猪、箱子、棉被、新剪的布、油……大姐说她害怕,头埋在父亲脖颈,仍听见母亲浓稠的哭腔。
父亲说,猪拴在坡子山,箱子在柜顶,棉被裹了薄膜在眠床顶,我会带出来。父亲的声音沉稳厚实,是那片水里一个稳定。母亲抬脸看着父亲,双眼美丽而苍白,问,水怎么这样多,还要涨到什么时候?父亲说,旧屋地势高,躲水没问题。
新屋屋墙要泡坏了。母亲揪住父亲胸前的衣。
父亲的手在她肩上拍了拍,母亲的手便轻轻松开。
刚上旧屋阁楼,水又高了,无法走着回去了,父亲动手拆门扇。母亲趴在楼梯口,忧心忡忡地问,这样行?
父亲说,没事。声音门板一样方正有力。
门板旧了。母亲说。
就是翻了,我不会游?父亲挥了下手,努力平衡着身体。
我相信,母亲在水里艰难挪动时,父亲揽住她的手肯定充满力气,那只手肯定固定了她的世界,她半浮着的身体瞬间有了重量。
父亲摇着门板,腰背在白茫的水影中渐渐模糊,大姐说母亲趴着窗口望,门板拐到竹子后,看不见了,母亲仍一动不动。许久,母亲低下头,额头靠在胳膊上。又过了许久,她慢慢抬起头,收拾阁楼,整理柴火,平日风风火火的动作被什么胶住了,缓慢又呆板。
父亲一趟趟往返,带回被子、豆子、米、油……夜浓了,把水染得发黑。母亲扯住父亲,别去,东西不要了。
父亲拍拍母亲的手背,仍下楼。母亲又趴在楼梯口,父亲在门板上抬起脸,说东西要搬到坡子山,要喂猪,要和几家男人轮流看管猪和东西。
大姐二姐睡不着,说害怕,鼻子抽动起来。母亲轻拍她们的肩,冲她们笑了笑。然后,母亲握着碗,一口豆子饭含在嘴里,坐成一截木头,许久后,听见父亲爬上楼梯的声音,嘴巴就动了,慢慢把那口饭嚼下去。
二
记忆里,母亲无数次这样等待过父亲,那种时候,母亲停了大声大气的话,敛了带风的动作,拿扫帚扫院子,却久久不动,静静保持一个姿势。
如今,屋子安静,电话多是父亲接的。问起母亲,他语调总是一顿,含着欲叹又抑制住的气,或说出门了,或说在某处,甚至说不知道。慢慢地,我有意无意避开与母亲相关的话题,我清清楚楚听见父亲一顿时身体某根骨头的脆响,听见那委婉至无痕的叹息。
屋子收拾过,但仍充满灰尘的味道,冰凉而落寞。床上只一个竹枕,挂衣架搭着父亲一件衬衣,鞋架除了父亲一双凉鞋,其它鞋子不是装盒就是蒙着尘,只有茶盘摆开着,茶壶、盖碗、公道杯、品茗杯、闻香杯、茶洗、茶滤、杯托、茶夹,整套功夫茶具,湿润、带了茶香,甚至感觉还留着温度。最狼狈的日子里,与功夫茶相关的一切父亲仍尽量“贵族”。看到这些,我就知道父亲还行走在日子里,不管多冷寂空落,某些东西永远在。
母亲应该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了。门外檐下那几丛草招摇在墙边,绽着玫红色的小花,只有父亲才会让它们这样钻出水泥缝,任其芳香。若母亲在,刚冒绿就会被清理。父亲说,留着。母亲的语气变差了,门边墙角长草?又不是荒屋。母亲的看法,花草该种于盆里或围墙边,乱长的是荒,荒是带了凉意和凄清的。
这个中秋,母亲定了心不回来的。
我没对父亲提过,半个月前我去了母亲所在的城市。出发前,给大姐二姐电话,意思是一起找母亲,她或许就回家了。她们都不赞同,说母亲不喜欢这阵势,转头又会把气撒在父亲身上。
尽管有思想准备,踏进服装店,我还是吃了一惊,她似乎又年轻了。和每次见父亲相反,我总觉父亲以极快的速度衰老。母亲在这家中年妇女服装店卖服装,处于闹街,装璜高档,灯光烁闪流溢,这样的地方是她喜欢的。母亲烫了发,衣着鲜丽,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留下的痕迹极浅,加上这身打扮,她五十出头的年纪反有种怪异感。父亲的面容在我脑里闪了一下,比母亲大十多岁的年龄和比年龄更沉静的性格,使他们间隔着难以理喻的岁月。
母亲哈哈笑着迎向我,把我扯到另外两个店员面前,声音脆亮,我儿子。
像每次母亲向人介绍我的情形一样,两个店员睁眼,张嘴,看我,再看母亲,终于惊呼,你儿子!这么大啦!
母亲又哈哈笑一阵,说,儿子最小,还有两个女儿,大的比他长六岁。
两个店员尖叫起来。
母亲欢快地说,老啰老啰。
下班后,母亲说,今晚请你吃顿好的。
我笑,当然我请。
母亲撇撇嘴,你那点工资好好留着,按揭月月催,还有,快和阿芳要个孩子。
我沉默,母亲提到按揭和孩子,我蓦然对那点工资产生了怀疑。
母亲说她刚领工资,业绩好,抽成不少。母亲是出色的模特,衣服穿在她身上,销路总是很好。她喜欢在那些失去青春的女人面前转着身展示衣服,边报出年龄,在一片瞠目结舌中欢快地感叹,老啦老啦。我认定,对自己的年龄,母亲其实完全没概念。近五十岁时,母亲跑去拍了套艺术照,明艳的妆容,亮色的连衣裙,青春似乎毫发无损。照片洗两份,一份贴在镜子四周,灿烂如阳的笑绕了镜子一圈。另一份带在身上,时不时拿给朋友看,接受意料中的尖叫和感叹,乐此不疲。
想吃什么,尽管提。母亲说。
我偏过脸看母亲,她似乎已在城里生活了极长时间,在这,她总很自在,甚至如鱼得水,在这失业者四处游荡的城市,她似乎总能轻松找到工作。
我终于开口,阿妈,中秋一起回家。
不回。母亲极快地应,不看我。
母亲的干脆令我措手不及,我声音忍不住往上扬,中秋也不回家?
母亲猛停住脚步,盯着我,你阿爸的意思?他又诉什么苦?
母亲声调向上提,眉毛一跳一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提父亲母亲就指责他诉苦。我们面前,父亲极少言语与母亲相关的话,他嘴角抿着坚实的沉默,沉默像笼在他身上一层灰色的烟雾,让他轮廓模糊。我知道,母亲接下来会滔滔不绝,全针对父亲,尖酸的挖苦,刻薄的讽刺,甚至痛骂。最后,她会总结,父亲要捂在那半座下山虎里发霉了,还要把她拖进去闷死,她甚至直接抨击父亲没用。
大姐二姐总因为稍稍为父亲辩护而与母亲言语不和。
我让母亲把话倒完,才淡淡说,是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母亲紧绷的脸颊松展了,但她说,我不回家。
母亲的中秋已有安排,和同事去一个旅游景点,将有精彩的节目,热闹的人群。描述这些时,她脸面发亮,音调欢悦。
和小时候相反,这些年母亲总在外面,父亲守在家。小时候,只有父亲外面的活收尾了,或有本寨的活,我们白天才能看到他。若没记错,这种变化在我十八岁那年有了兆头。
那个周末回家,在摇井边择菜的是父亲。我立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习惯了这样:母亲守在家,我们一一回来,父亲最后进门,母亲才端菜上桌。像这片土地所有的女人,母亲用家务活把日子填充得饱满丰实,为男人守住一个固定。母亲在琐碎中心安理得,在忙碌中等待日子那根主轴。这样的生活状态,她曾那样引以为傲。记得一次,父亲的朋友来,提到工作,母亲欢快地说自己没想过工作。“我有人养着,不操心。”这是母亲当时的原话。父亲看了她一眼,我清清楚楚看见她扬起下巴,任性而满足。
现在,父亲蹲在井边洗菜,身影在浓重的黄昏里给人无端的沉重感,他说,吃饭了。
阿妈哪?我脱口而出。
和你二姐进城了。父亲微微埋下头。
二姐进城打工已大半年,不用人陪,母亲做什么进城?
母亲两周后回来,头发烫了,衣服变了,眼神不一样了。我觉得她身上某些东西已完全改变,又说不出所以然。母亲朗声说她专门进城走走,庆幸走了这一趟,又后悔没早点去。那座城里,有母亲某个远房亲戚。
那一夜,母亲没收拾碗筷,也忘掉电视剧。她坐在那,挥着手,扬着头,讲城市里的一切,描述亲戚家的生活,感叹一次次的见识与惊喜。
父亲沉默着,他洗了碗,抹了桌,摆出茶盘。一旦开始沏茶,父亲就获得了某种宁静。饭后一泡功夫茶已成为父亲的岁月本身,他煮水,烫壶,洗杯,落茶,烫杯,高冲低洒,春风拂面般的刮沫,倒茶讲究关公巡城,点茶如韩信点兵,闻香,品茶。他挥斧拉锯的手又仔细又耐心地做着这一切,默默享受每个细节。每每这时,我总忍不住胡乱猜测,或许,富农阿公真是显族后代,血液里那点讲究留了下来。父亲沏的茶,母亲也喝,但不闻不品,一口倒尽。父亲无数次要母亲闻闻茶香,品品茶味而没有成功,他笑着说母亲是牛饮。记忆中,这是父亲唯一嘲笑母亲的事,他甚至讲了个关于品茶的笑话,那是他说过的唯一笑话。
现在,母亲失去“牛饮”的兴趣,她讲城市。讲着讲着,沉默了,突如其来的忧色爬上眉梢,她突然四下望着屋子,铺红砖的地板,贴挂历纸的墙,杉木阁楼。她转向父亲,说,当年要听我的,早在深圳落脚,现日子不是这样。
父亲茶杯木在唇边,半晌说,当年没办法,再说,也不定就比现在好。
母亲声音高了,再怎么也不至这样,你就一辈子缩着头,日子烂在这破屋了。
父亲偏开脸,似乎还揉了下额头。
像有什么东西在母亲身体内突窜,她立起身,一只手按住桌面,突然尖叫一声,嚷桌面油腻,责怪父亲没有抹干净。她开始叨起来,一件事带出另一件事,每件事都零零碎碎,她的怒火被这些干燥的零碎燃得愈来愈旺,唠叨变成怒骂,我几乎要错觉父亲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我怯怯插嘴,阿妈……
母亲的骂声掩盖了我的声音。
父亲朝我摇头。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愤怒,也不知父亲为什么沉默如此。自父亲接的活渐渐减少,在家的时间增多,母亲发怒的次数愈来愈多,或父亲买米迟了,或买的肉不是她要的那块,或摇井漏气来不及修……
母亲的话暴雨一样,无遮无拦地倾倒,父亲的沉默像燃料,让母亲的火愈燃愈旺,好像沉默是极大的轻视。可父亲偶尔插嘴,则像炸药引子,几乎把她整个人引爆了。
三
父亲回来了,左手提一尾鱼,右手抓一只鸭,眉眼的苍老让我愣了一下。
父亲说,这么早?
我看看鱼和鸭子,说,弄这么多做什么。我咬住后半句,母亲也没回家。
父亲说,刚从塘里捞的鱼,鸭子是家养的,鱼中午吃,鸭子盐焖了,你们带回城,阿芳爱吃这个——阿芳没来?
她有点事……我吱唔了,说不清姚芳会有什么事,中秋都走不开。
你带回去。父亲很快说。
我说,你留着吃。
我一个人,吃得了些什么。父亲说着,进了灶间。我呆了一呆。
这些年,父亲很多时候是一个人。一个人的他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么?那些虫鸣四起,晚风温软的夏夜,他把竹靠椅搬到露天大厅,躺着,长时间不出声,不动。我们以为父亲已沉睡,可母亲在屋里唤一句,他总很快应声,声音坚实清醒。他这样仰躺着,看什么呢?我们仰起头,或是清透的月或是满天的星,除此外,便是深黑或深蓝的一片。有录音机后,父亲偶尔会放曲子,听得最多的是家乡潮曲《一壶好茶一壶月》。晚风起,曲声绕:一壶好茶一壶月,满天乡愁相思夜,梦中千年匆匆过……声音调得低低的,薄云一样轻软,月光般悠远绵长。
母亲从不那样静呆着,有时,她突然有兴致,搬出另一把靠椅,放在父亲身边,也躺一躺。躺下时,喊着舒服凉快,但她很快引父亲说话,父亲偶尔应一句,有时不出声,母亲直起身,看看纹丝不动的父亲,说,蚊子太多。父亲说,屋外有风,蚊子朝着灯光,飞进屋了。母亲还是回了蚊子多的屋里。
母亲回屋看电视。还没电视时,母亲就开收音机,不住地旋扭波段,收音机的声音被她旋得零零碎碎,一小段潮剧,几句新闻,小半首歌曲,几句药品广告。有电视后,她坐住了,边嚷着风扇的风是热的,边全心全意看电视。她总是极快进入剧情,或高声对主角进行劝告,或紧张地拍桌子,或遗憾地叹气,或突然爆发出大笑。
看到精彩处,母亲便高声喊父亲,描述剧情如何好看,主角命运如何揪心,让父亲进屋看看。
父亲总很平静,或应一声,你看吧。或顾自无声地呆着。
电视剧上下集的间隔,母亲走出屋坐在父亲身边,滔滔讲述电视里的故事。她的讲述充满激情,夹叙夹议,把电视里的人生讲得一波三折,把里面的日子当得很真切,她极力让父亲一起看。
父亲只是听,稍稍抬起脸,转向母亲,言语里含着浅淡的笑意。他说,都是编的,要不把日子编得太好,夜晚也是亮的,要不就把日子编得太坏,都没了白天,还有一种把日子编到天上,那些人不是过生活,而是整日做梦,单骗你们这些人。说这些时,父亲的年龄好像愈大了,而母亲显得愈小了。
这些是我长大成人,父亲母亲关系僵化后,我无数次回忆,慢慢意识到的。我想,当时父亲或许应该起身,认真听母亲讲述,或点头或插一两句话,应该随母亲进屋看电视,就是在一边沏茶也是好的。
可父亲总说,你去看吧。有时,茶具也搬到屋外,在外面沏茶,烫壶,洗杯,落茶,高冲低洒,关公巡城,韩信点兵,闻香,品茶……片头曲又响了,母亲起身独自进屋。我想,她一定又遗憾,又有点无聊。
当年,总觉得父亲老半天躺着,不说话,烟也不抽,一定极闷。现在想来,他干了一天木工活,身体放平,一整天爬满汗水的背贴着靠椅清凉的竹片,从木屑飞扬中回到清风徐拂里,该是多么疲倦又奢侈的舒适。久久看着夜空,极静极清澈中,父亲沉于他的世界,他或许想起自己的人世和日子。
我无数次猜测,父亲躺在虽未完全建好,但已属于自己的屋子中,会有怎样的思绪与感慨。他想起那些家族的事么?我的猜测是有根椐的,父亲对我们姐弟几个话极少,极少的话里,有几句反复的。我想,这些零碎的言语背后,必像一棵老树,有枝蔓而深沉的根。父亲把根深埋着,只给我们几个果子。
父亲提得最多的是,做人要有骨气。说这话时,他先看住我们,慢慢地目光浮起,游离在不可知的空间。我们很用心的点头,对这话却完全没有清晰的概念和感觉,反而对父亲的表情印象深刻。
有时,父亲会突然接着说,沙子从窗口扔进来,撒进你阿嫲熬好的稀粥。扔沙的人在窗外站着,不走。你阿嫲不让你大伯二伯出门,一只手扯他们,一只手抹泪。走路得低着脖子……
我们无法理解,但这些片段里的沉痛我们感觉得到,呆呆望着父亲。
父亲目光依然游离,言语有些零乱了,说,你阿嫲说我一岁时见过你阿公,记不得了,只在清明去你阿公坟前。阿嫲带你们三个阿伯和我,他们还扔沙——金河镇两个考上大学,你三伯是一个,可读不了,有人指你阿公的坟,说是富农。
我没法理清这些碎片样的话语,只觉得它们有锐利的边角,在父亲身子某处硌着刮着。
做人要有骨气。父亲再次强调,我们面面相觑。
父亲的话引起我极大的好奇,缠阿嫲讲,她不喜欢提起粥里的沙,应付我,你阿公是富农,所以粥里有沙,三伯上不了大学,关进牛间。阿嫲又自我安慰地说,我带大廖家四个男丁了,没成才,却成了人,看不起是别人的事,有什么法?
最后一句引起我更大的好奇,但阿嫲表情凄苦了,我不敢再问。有关父亲那一代的事愈来愈深地沉在岁月某处。清明节上坟,看着阿公扁平如地、长满荒草的坟,我总会莫名其妙地想,里面埋着一个富农。
那些夏夜,父亲会不会想起这些?他四兄弟,只有二伯和父亲成家。这小半座下山虎是阿公过世后家族新建的第一座屋子,父亲说过,这是廖家的屋,你是廖家的儿子,也是大伯三伯的儿子。
那些夏夜,常有人来找父亲,推开篱笆门,喊着廖师傅,找父亲定活,或一张眠床,或两扇大门,或整套的交椅……他们细细陈述对东西的想象,父亲有时插一两句,问问房子尺寸,提一提材料,商量样式、颜色。
总有些人要问,能不能赶快?让父亲先着手他们的活。父亲腰背总会用力一挺,连连摇头。先定的活先做,父亲的规矩像斧下的木头,棱角分明,无法更改。当然,确实急用的,比如看日子办喜事,或赶吉日上大梁,父亲绝不误人家的好时辰。那些晚上,父亲再不躺靠椅,用夜晚赶要紧的活,又不耽误白天继续的活。
挪不了别人的活,人们还是愿意等。父亲已经用斧头和刨子打磨出厚实的名气,他的手艺和固执同样出名,等待是值得的。
四
父亲在灶间处理鱼和鸭子,童年印象里,父亲与锅碗瓢盆从不相关,他挥斧头和刨子的手怎么侍弄那些菜?因长期和木头打交道,父亲的肌肉和木头一样强壮,至今,看到体操队员,我仍会想起父亲强健的手臂和腹肌,挥着斧推着刨子,肌肉鼓突,呈现鲜明的块状,爬满汗水的皮肤上有层棕色的反光。近些年,父亲很少赤膊了,背心也少穿,我只看得见他微弯的腰,猜想肌肉里的力气是不是已经倦怠。
我想帮忙,走近灶间时却回转身,我几乎无法和父亲沉默相对。或许,我该谈谈父亲的日子,或谈谈自己的日子,但光想着谈论,我已充满无力感,甚至无可言状的羞怯。我也感觉得到父亲的羞怯,两个男人间深沉的羞怯是最近也最遥远的距离。
我呆站在院里,这不完整的下山虎充满了陈旧的安静,围墙边那片花草凌乱萧条。当年,还没有围墙,父亲用细竹竖了篱笆,篱笆边堆了厚软的沃土层,种了茉莉、百合、芦荟、报春兰、五角梅、富贵竹……他打理得很好,弄成了诗意小院。每天父亲进门,与母亲招呼一声,便转身照料花草。那些炊烟袅袅的黄昏,父亲蹲在竹篱边,浇水、松土、撒草灰,余晖落了他满身,他沉默硬实的肩背显出少见的温情。那样的时候,我便斗胆凑上去,拿把小铲,借松土的名挖蚯蚓。现在,荒草把茉莉和芦荟盖住了,百合和报春花被挤得无精打采,枯叶四散,一切无人打理地荒凉着。
我蹲下整理荒草枯叶,一下子蹲进另一个时空。
父亲端鱼肉出来洗,说,别管那些,去休息。
我说,收拾一下,花还可以开得很好。
久不收拾了,没那个心情。父亲随口应着。
我又呆愣了,该怎样的心绪父亲才会漏出这一句。这些年他一个人住在这院里,日子是什么面目。大姐二姐远嫁,我逗留于别人的城市,母亲本该在的,可她朝圣般地跑向各个城市,把家包括与之相关的岁月远远弃在身后。
想不起母亲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留守家里的,这些年,她像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城市间不停跑动,偶尔回家,也四处访友。
某些节日,大姐二姐回来,我也回,小院恢复了某些烟火气和欢欣,按我的理想,母亲在灶间,和大姐二姐择菜切肉,叨些女人间的话,我和父亲沏茶,又讲究又安心。可母亲带外孙出门,或去买不必再添的肉菜,或给外孙买早有过的玩具,或干脆到某个朋友家闲聊。菜上桌了,她才慢腾腾回来,有时甚至要我四处找。
饭过,父亲收拾碗筷,母亲抬脚又出门,她总像急忙忙要离开这个家。
小时候,饭后离家的总是父亲,但他不急,沏一泡茶,好好品,在靠椅上躺一躺,极快地沉睡又极快地醒来,我至今记得他醒来时眼里那份清朗。他洗了脸,和母亲说一声,才骑车出门。就是中午回不来,父亲早饭后也要浇浇花才走。要是收的活太远,有段日子回不来,父亲就把打理花草的事交代给我。
我记着窑烤蕃薯,记着捉鱼,不是潦潦草草弄几瓢水应付,就是干脆忘了这事。每每父亲出门时间长点,花草便有些面目全非。父亲回家了,在篱笆边立住,转头看我,我腿脚发软,抬眼看母亲,作为最小的孩子,又是男丁,我很懂得利用优势。母亲朝我挤眼色,用责备的语气催我进屋舀猪菜,她则迎向父亲,带笑的脸在霞光里又明媚又温暖,说,先喝碗豆汤。
父亲不接话,盯住我,把我的脚步盯在门槛边,往篱笆边一指,说,快收拾。
母亲接口,快点,天要晚了。
我极快地转身,四处找水桶和花铲。
那些黄昏,我蹲在篱笆边,用铁丝加固松散的竹子,清理杂草,给花浇水,蚊子嘤嗡一片,网一样包罩着我,我边忙着,边在额面、胳膊、腿脚上抓挠拍打。父亲站在身后,默不作声。我感觉粘腻的汗顺眼皮流下,眼睛又涩又疼,好一会,听见母亲说,要不,吃饭后再弄,或明早干。
我猛转过脸,看着父亲。父亲看了母亲一眼,说,干好再说,枯叶也要捡净,这是前两天的活。
我怀念那些黄昏。这些年,和大姐二姐谈到父亲母亲,我总要说这句话。
大姐说怀念旧屋阁楼的豆子饭。
那次大水,在旧屋阁楼住了近半个月。父亲带回米和豆子,又回坡子山照顾猪。窗外的水和天一起黑了,还没有看见父亲的门扇。大姐说,阁楼上摇着油灯,母亲的脸在蒙蒙的火光里暗下去,我在哭,喊饿。没有炉子,母亲一手插在米袋里,一手插在豆子袋中,默默无声。父亲好像已离开极长时间,似乎没有回来的希望。水离楼梯口那么近,黑乎乎晃着,大姐说她的眼睛鼻子被晃得发酸,接着听见二姐的抽泣。母亲手从米和豆子中抽出,揽住几个孩子,低声安慰,阿爸就回了……母亲的话被自己的哽咽塞住了。直至今日,大姐二姐说起那个时刻,脸上仍有遗留的恐怖和慌张。
我想,那一刻日子肯定断开了一个切口,又突然又齐整,母亲带着儿女在切口边沿无法可想,像看着往上漫的水无路可退。那晚,若父亲没回来,我家的日子是不是就这样断开,会不会变成空白的一段?我对当年的无知既庆幸又心有余悸。
父亲回来了,在楼下唤了一声。大姐说母亲身子一抖,像被击了一棍,父亲爬上阁楼的声音让母亲的哭腔破喉而出。
父亲带回浸湿的炉子,还有半桶清水。母亲扑到父亲面前,大姐说看不清母亲是抱住了炉子还是抱住了父亲。
父亲拖出木头边角——当木匠的父亲总有不少碎木块——加了煤油起火,用心烘烤炉子。大姐认为闻到豆子香时已经半夜了,香味浓得让人呼吸困难。
父亲掏出一撮盐,塑料袋包着,母亲一点一点抖进锅里,像抖着日子里微弱的希望。咸焖豆子饭,那种香呀……说到这,大姐的神情总变得飘浮不定,我相信,豆子饭的香味一定穿过岁月,丝丝缕缕追寻而来。父亲那声呼唤中,我相信,那个切口肯定又粘合起来了,之前的日子和后面长长的日子又连于一串。
父亲每天摇门扇离开,或带回水、盐或火柴。除了等待,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父亲能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大姐说第一次意识到日子如此直接地系在父亲身上,以前,一直认为只与母亲相关,父亲是生疏而略显遥远的存在。
母亲每天在小窗边烧饭,烧好半锅豆子饭,就扒着窗子静静坐着,窗外那片水永远在微晃,天地像突然站立不稳了。我不止一次猜测过,那些时刻,母亲嘴里曾默念着父亲的名字,以求得稳定感么?她定有过种种可怕的假设吧?父亲的门扇远远出现,母亲就等在楼梯口,问新屋的水是否退了些,桌椅会不会流走,墙浸坏了么,猪瘦了么……
父亲答一句加一句简短的安慰。日子全在父亲掌心里,母亲带了儿女守候,只有守候。
五
我整理了杂草枯叶,开始松土。父亲又出来说,我找个时间再收拾。闲下来的父亲要找时间了,他是真没有浇花弄草的心情了。
我说,活动一下。
父亲不再坚持,说要去银溪圩买节货。
我听见父亲在门外发动摩托,捏了铲子木着。这些年父亲守家、买菜、置办各个节的节货,习惯了么?连我都要习惯了。我努力回忆,具体是哪个节,或哪一天,父亲开始做这些事情的。
记事起,像这片土地所有传统家庭,母亲守家,负责家里一切,父亲在外奔波,有干不完的活,除了木工活,还有田里的重活。若天色晚了母亲未进门,我们会找,但不会找父亲,他若不在,定是出门了,是做大事的。做大事的父亲很高,很远,也很陌生。我们在母亲面前嬉笑、吵架、哭闹,在父亲面前,我们规矩、小心、安静。
母亲守家那段岁月与父亲后来守家这段日子,我记得如此清楚,但中间地带却面目模糊,是父亲的木工活因家具厂兴起而订量锐减,他开始间隔性地无活可干那一段么?还是母亲与他争吵日渐增多,开始往外跑的那段?大姐二姐也说不出所以然,那段过渡时期,我离家念书,大姐二姐或打工或在职校念书,造成我们对父亲更大的疑惑和陌生。
这一切是慢慢转变着的,还是有个拐角点?这些转变中或拐角点上,一向极大男子主义的“做大事”的父亲,是怎样改变习惯、日子和角色的?我们看来,父亲不发一言,似乎是默默接受的。但我知道不是,他一定有过非同寻常的感受。我极力想了解,一个男人面对人世转变,如何安置赖于为生的尊严、习惯、骄傲与忧伤。我突然想,父亲哭过吗?这个想法让我浑身发抖,眼睛无法抑制地酸疼起来,我无意中看见无痕的岁月被撕开,里面是如此惨烈的东西。
多年之前,家里的中秋醇厚而安宁。
八月十五,这片土地的人们相信,是岁月珠串中烁亮的珠子,他们团聚、拜月,把日子叫节,把月叫月娘,虔诚又浪漫,期翼日子如中秋月般光透,无磕无碰地完整。今天,我突然感觉故乡人的生活态度无形中与诗人所言契合:脚踏大地,仰望星辰。这一天,母亲极早出门,到银溪圩买齐水果糕点,香烛纸钱。回家后,她开始蒸糯米炒花生芝麻做软饼 ,叠金塔,清洗水果。父亲中午会提前回家,闲出一个下午,母亲给父亲腾一个屋子午休。
父亲醒来,母亲软饼已包好、煎熟。她做的软饼皮绵软弹性,馅细润清甜,父亲曾一次吃掉十二个,我认为,除了母亲手艺确实好外,一定还有其它不可说的因素。除留一盘拜月娘,母亲总给父亲先准备一些,绿豆馅几个,花生馅几个。父亲吃软饼时,母亲将我们喊出门,破例给大姐一两毛钱,我们可以吃上哨子糖或瓜子。
这半天,母亲让父亲闲坐。父亲沏一泡茶,比平日更从容更讲究,开着录音机,一壶好茶一壶月,满天乡愁相思夜,梦中千年匆匆过……他让我给母亲端茶,母亲弯腰喝了,说,再来一杯,渴。我说母亲还想喝,父亲便带了难得的笑意。喝过茶,父亲修整松动的柜门、被我们拉坏的锁和歪斜的猪栏。他丁丁咚咚敲打着铁钉或木板,把一个中秋节敲得抑扬顿挫,母亲在这片丁咚声中为节做准备,力求到细节的完美。
那样的日子,母亲眉梢眼角带一抹微笑,她是否想起某些只有她和父亲知道的事?
父亲母亲的事是零零碎碎听来的,有些甚至是母亲怒骂父亲时知道的。
那年,父亲被外公请去做衣柜。母亲给父亲端茶,木屑飞扬中,她一定看到父亲挥斧拉锯的力量,推拉刨子的灵活与用心,那样的瞬间,她心里肯定升腾起难以把握的东西。衣柜完成后,父亲离开,带走了母亲,三十一岁的父亲拉着十八岁的母亲,奔跑着离去。我无法将这样的“离经叛道”与父亲联系在一起,也许,我永无法看清他了。父亲母亲丢下外公的扫把柄和怒骂,逃离外婆的哭泣,最后,立在父亲家门前。
我不知如何描述父亲家古老的屋子,阿嫲和三伯晚年住在那,我每次去都受到强烈震憾,一进房,一个厅,包括了灶间、猪栏、鸡栅,灰暗如夜,破旧如灰尘。
当年,父亲母亲站在门槛边,如清晨一道日光,照亮整个天井。阿嫲惊喜地立起身,朝父亲母亲伸出手,但即刻垂下去,她想起什么,看看身后的屋子。那进房前间是炉灶和饭桌,后间隔成两半,一半睡着大伯和三伯,一半睡着阿嫲。厅里一半安置二伯二姆的婚床,一半放农具。父亲的床板夜里放在饭桌前,白天收起。没有母亲的立足之地。
母亲看住父亲,父亲呆立了一会,安排母亲进屋。他出了门,从寨里转到寨外,在牛间前站住了,十来间牛间半隐在竹林下,泥砖垒成。大队已解散,牛分到各家各户,这些牛间或堆些破旧杂物,或住些孤寡老人,或隔成猪栏。父亲找到门算完整的一间,凑在门缝看,半天后,直起身。我想,那时他肯定有了计划。
阿嫲说,父亲的手艺有了点小名气,心就大得没了边,向沾点亲戚的干部借牛间时就开口借钱,连借三家。我的惊讶不比阿嫲轻,印象里,父亲的自量像他的规矩一样不可更改,甚至感觉他过度的自量里有深沉的自卑,无法想象他连向三家借钱的样子。因为母亲么?或还有别的东西?
母亲在一个老姆家住了半个多月,期间,父亲加高加固了牛间,墙上抹了石灰,赊杉木搭起阁楼。
我毫不怀疑,在牛间借住那么些年后,搬到新屋,母亲的日子该有井水般的安宁,那些中秋,母亲的耐心细致是有理由的。我试图想象,在新寨买下那片地基后,父亲是否和母亲谈论过牛间的借住生活,是否共同期待过新日子,是否有过类似于归属感的感慨?我的想象模糊又笼统,想象愈深,疑问愈深。
母亲不再谈论这些,她把以前的日子当成泥土,踩在脚下,以便更远更快地离开。稍提起,她不是不耐烦地敷衍,便是莫名地勃然变色,以至发展成对父亲的怒骂。
我不和父亲谈论这些。他的沉默成了我与生俱来的感觉,我们间似乎比所有人都陌生,有关心灵的话,在我们之间,羞于启齿。
六
买东西回来,父亲就进灶间忙午饭。大概弄惯了一个人的饭,他准备得又忙乱又慎重。我走进灶间,他直挥手让我出来,我无头苍蝇般转了一圈,出来时,不知觉地呼了口气。和父亲一起准备午饭,我确实不习惯,他也是。
饭后,父亲说去隔寨办件事。我看到车架的蛇皮袋突突凹凹的,是工具。
我说,怎么又接活了?
父亲说,熟人交代点碎活。
只要有人订,父亲还接着大门、眠床等大活。他已严重老花,飞扬的木屑伤害了他的眼睛,想到他把木头推过电锯或拿锤敲打铁钉,令人心惊。他的腰也坏了,我不知这几年他接的门扇怎么安装的,怎样爬在人字梯上装修藏光,我也拒绝想象他喘着气举斧头推刨子,不敢想象他凑在人家饭桌边午饭,或干完活后出门买一盘炒饭。
我高中那几年,父亲几乎断了像样的装修活,不是被年轻的包工头得手,就是被装修公司抢尽先机,他和所有传统行业的老师傅一样,背负着沉重的好名声,总落后于世界一两步。家具店成批出现,家具活也开始丢失,慢慢地,活几乎沉寂了。那些艰难的日子,我远离父亲,学期间奔忙课程与前程,寒暑假勤工俭学。大姐二姐打工或念书,也就是这时,母亲开始进城。
近几年,父亲反而能零星接到活,不知是因为曾经的名声,还是人们怀旧,又有人要老工艺做的桌椅眠床,不在乎父亲对木质要求的苟刻,不在乎缓慢,只在乎手艺。
我们觉得来得晚了点,大姐二姐让父亲别接活,种点花生蕃薯,她们要这些。嫁得还算好的大姐二姐意思很明显,让父亲享点清闲。
父亲为女儿种花生、蕃薯,仍然接活,说,反正闲着。
我知道,父亲不单是因为闲着,可作为男丁,我还有资格说什么。
结婚时,姚芳和她父母认定得有房子。当然,我全身的血液也流动着这样的观念,没有房子,难称为真正的家。但他们不满意我满足的二手房,他们满意的房子是我望而兴叹的。后来,这样安排,按揭买下他们满意的房子,首期呢,我两手空空,岳父岳母说负责。
岳父把一个存折放在桌面,推过来,慢慢的。我偏开脸,姚芳捅我的胳膊,对她父母甜甜笑着,扑过去拥抱了母亲。
岳父说,付首期够了。
姚芳说的没错,如果我有良心,该站起来,真心诚意感谢岳父岳母。
不,我没站起,甚至没抬头。这时,我听见一直默坐身边的父亲说,他工作不久,主要是家里帮不上忙……父亲的话充满了疼痛感。
我肩膀脖子缩得发酸,后悔得骨头一抽一抽地疼,为什么让父亲来,我以为买房是大事,父亲是家长,他该到场,我需他的见证,他的喜悦,他的参与。我想象父亲指点拍板,装修过无数房子的手抚过我房子的每一角,比划建议,挑剔每个细节。
我从没想到这样的情形。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我懂得又不完全清楚,父亲对我曾赋予怎样的意义与希望。现在,我是这样的男丁,父亲该如何安置他的意义与希望。
七
我不知道,大半辈子来,父亲住着未完工的下山虎,是否和我住着未付过首期的房子一样。当年,父亲因下山虎不完整无法举行入宅仪式而向神灵借住屋子时,是否有缺憾?
那些夏夜,父亲躺在露天大厅,久久面对向神灵借住的屋子。母亲看连续剧的间隔,出来说话,我们不止一次听父亲提起这建了一小半的下山虎。他比划着手,想象在为无数新屋升起大梁后,怎样为自家大厅升起优质的大梁,他谈过大梁将会有的大小、质地与色泽。
母亲说,大厅四沿和大梁全彩绘,画上八仙过海、十仙庆寿、仙姬送子。
父亲点头。他的计划里,大厅盖上,砌好两间伸手房,围住天井,大门安上,下山虎就完整了,举行入宅仪式,他甚至谈到请哪个西公神主持仪式,谢了神灵。
谈到这,父亲就沉默了,母亲也安静了。
只有完整下山虎,举行入宅仪式,谢过神灵,屋子才完全属于父亲母亲,那也将是父亲人生重要的仪式吧。这仪式一次次与父亲失之交臂。我不止一次想过,是什么成了父亲与这仪式间的障碍,是我们姐弟几个,还是突然稀疏的活,甚至是母亲的怒骂?
后来,父亲很少提这个仪式,他在靠椅静躺时,母亲再不坐在一边补充仪式细节,没仪式可谈,父亲愈加沉默了。
如果认真回忆,我能记得父亲最后提这仪式是我参加工作那年。
那天,我和父亲母亲吃着午饭,饭后我将进城,走进一个令他们欣喜不已的单位,他们坚信,由那儿起步,我将有一串发亮的日子。那顿饭中间,父亲抬头环顾屋子,我也抬头,未完工的下山虎已现出旧态。父亲说,这屋子该盖完整了,才好入宅、谢神。
其实不该父亲提的,作为男丁,唯一的,已成年,有着“体面”的工作,这是我的责任和骄傲。或许因为那个单位的底气,我点头说,该修了,这两年争取盖好。我相信父亲明了我的意思,他是否曾把我那句话也当成一种仪式,对他来说,是不是有过特别的意义?
没料到母亲会有那样大的怒气,她端来一锅汤,刚好听到我和父亲的对话,砰地把锅顿在桌上,怒视父亲,说,死脑筋呀,又说这些,这鬼地方哪个想在这里发霉?阿川以后是住城里的,你还要把哪个拖死在这?
母亲开始了不绝的怒骂。
父亲只是沉默,后来走出去,后背粘着母亲锐利的骂声。
进城的车上,母亲的怒骂仍清晰可闻,骂声后,坚硬地立着父亲的沉默。
我想,我该说得更明确点,未完成的由我来。我是父亲始终无法完成下山虎最重的诱因,更重要的,我是父亲的男丁。
开始工作两年,我住宿舍,吃食堂,以散步、看书之类节俭的活动为主,下山虎在想象里一砖一瓦成形。进城后,我发现完成下山虎并非那么艰难,相对城市的房子,简直不值一提。下山虎的有地皮,有框架,只差那根大梁,几面墙几片屋顶和一个大门。
第三年中秋前几个月,我把存折捧在手上,折里的数字跳出来,立体了,变成大梁、砖块、杉木、水泥……背景是父亲的笑容,浅浅的,从极深处渗透而出。
等待中秋回家的日子,我神清气爽。这样的日子里,我碰见了妻子姚芳,无法控制手心的发烫。她是一个同事的亲戚,同事让我行动,姚芳这种条件,下手慢了,她的手将牵在别人手里。同事把车钥匙塞给我,让我开到姚芳面前,把她挽进车,去喝一杯以钢琴曲作背景的咖啡。
到现在,我也敢说,自己驾驶技术没问题,我不止一次开朋友的车回乡,许是那天我的心脏跳得不规律,让我鬼使神差撞上水泥花坛,伤了车,伤了额头。
我觉得伤并不严重,但医院把我像个濒危病人从头到脚用机器照一遍,把我的头包成白色球体。两周后出院,我感觉身体极轻,无法把握脚步的方向,摸摸袋里的存折,也轻成一缕空气。
我扶着医院外墙,不知该诅咒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及时把钱寄给父亲,若寄了,这次事故,我不得不想别的办法,钱会在父亲手里。我告诉自己是怕父亲不习惯到镇上取钱,镇子回家那条竹林密集的小路也不安全,甚至担心母亲知道,汇款单会先到她手上,仪式将遥遥无期。
静下后,我明白该咒骂自己,我希望把存折——不,现金,放在父亲面前,像真正的男丁,开口让父亲修下山虎。中秋过后几天是父亲的生日,在他的生日做这样的表示,对这情景的想象令我无法抑制地激动。
到现在,我仍不愿去想,为什么竟在父亲面前虚荣起来。
八
现在,我本该拦住父亲的,可我说什么。
那个中秋,我回家了,两手空空。第二年,我和姚芳结婚,买房,按揭,岳父付的首期,父亲看到存折从桌面推过来,那一刻,他定把完成下山虎的计划密实地埋藏好,让它沉入极深之处。
年迈的父亲仍出门干活,我只说,不必赶中秋日吧。声音飘浮无力。
父亲语调轻松,人家要赶在中秋夜收拾好屋子。说罢,推摩托出门。
我在院里打转,每个角落都隐着细碎的回忆,无声地拥挤着,又空落又憋闷。我回屋开电视,是父亲爱看的时事,换个台,竟是交响乐,也是父亲极喜爱的。至今记得父亲沏茶,听着交响曲,母亲在一边呵欠连连的情景。那时,我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喜欢这种节目,照母亲的话说,那些人老半天坐着,摆弄手里那件玩意,闹哄哄的,要话没话,要词没词。现在,我想我或多或少理解了一点,但无法明白父亲听到了什么,在或激情或深沉的音乐里,他是否放进了自己。
我胡乱按着摇控,胡乱换频道。
父亲突然回来了,坐在别人的摩托上,后面随着三乌叔。三乌叔扶父亲下车,喊,搭把手呀。
我猛回神,迎出去,撞上父亲,他黝黑的脸上浮着层灰白,灰白上浮着层汗珠,寒意在我的皮肤上爬蔓。父亲伤在脚踝,包了厚厚一圈纱布,脚面肿得很高。
我和三乌叔一人一边扶着父亲,父亲不住说,我能走。
在我问之前,父亲说,滑了一下,赤脚洪硬要包,本来抹点药酒就好。
三乌叔瞪了一眼,整个人摔下来了,没摔散骨头算你运气。
父亲指点三乌叔挑茶,铁观音、坪上的炒茶、沙寨的绿茶,把三乌叔注意力扯在茶上,不再谈父亲的脚。
父亲侧对着我,腰背弯缩,痛疼定已从脚踝爬升到这腰背上。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一层胶布已足够,甚至认为父亲的胶布有神奇功效。父亲的手指时不时被斧头碰去半个指甲,或被电锯削去半片肉,受伤的指竖着,血成滴滑下,落进满地木屑,他找来红花油,倒在伤口上,缠上胶布。
我们想象红花油淋在伤口上的刺疼,滋滋吸凉气,父亲又拿起斧头开了电锯,那层胶布像重新长出的皮肤,丝毫不妨碍他拿铁钉,按木板。
我被小刀割伤手指,拿父亲的胶布一圈圈缠上,可感觉到更剧烈的疼痛,指头变得僵硬,我撕开胶布,撕扯的疼痛至今难忘。我极想看父亲怎样撕掉伤口的胶布,他似乎没为这个费过心,那胶布变黑、变皱,某一天,突然不在了,伤口如胶布般发黑发皱。
那时起,我不再害怕父亲凑近电锯观察木板厚度,不担心他斧头挥得比脑袋高,我相信他将永不受伤,腰板胳膊永远充满力量。
今天,我才懂得这力量是需要呵护的。在那些需要费尽心思过的日子里,我们只知道偶尔有肉得给父亲多留,我们用碟子分配青菜,大的那碟是父亲的,由母亲严格监督。父亲埋头吃饭,出门干活,一点也没注意到碟子与碟子的不同。
我们无法了解母亲监督的意义。我偷吃,掏鸡窝里的蛋,煎了,直接吃掉。母亲打我、骂我,说起父亲拿起铁锯昏了,说起父亲饿得几乎无力挥斧的手。我震惊了,难以想象昏倒和无力的父亲。我呆呆看着母亲,唇齿间遗留着蛋香。母亲的话有了哭腔,手背揉得眼皮又湿又红。
我想,那段时间许是父亲人世最辉煌的片段,他的手艺名声在外,陆续接到室内装修活,镇子,县城,然后是大城市。有段时间,接到大活的父亲会招呼人帮忙,他成了小小的包工头。大姐说,那时,她以为县上或城里所有人都有了新屋,都是需要装修的套房。父亲总一个月两个月地不在家,有人问,母亲总叹,忙啊,去县里了,进城了。母亲的叹息里含着饱满发亮的笑意。
父亲很早去过深圳。当时,这是摆得上台面的事。母亲也去过,背着四岁的我,进深圳找父亲,家里的肥猪突然死去,打摇井的计划搁置了,建屋子时借的钱也该还了。
对我来说,四岁遥远模糊如风里的烟。
大姐知道母亲从深圳回来后的事,第三个星期天,母亲才和父亲一起回。日子还是那样,可又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母亲总提起深圳,提深圳到处盖着的高楼,有那么多需要装修的房子。父亲指出并不只他一人懂装修,在深圳的装修机会,是人家介绍的。母亲提起深圳种着花的路和花一样开放的灯,父亲提坡子山的花草,提夏夜的月,认为灯刺眼,太过热闹。母亲的意思,先在深圳落脚,那么多房子,总有些需要父亲的。大姐记得父亲闷头闷脑说了一句,别人的地,站不稳。放下碗出门了,母亲握着筷子,呆了半晌。
大姐说,父亲后来先对母亲提到落脚的事。他的意思,以建半座下山虎的钱还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考虑两间后屋铺阁楼、铺红砖,盖大厅、砌伸手房……父亲计划得又清楚又详细,甚至考虑到我们姐弟几个的念书问题。大姐说从未见父亲一口气说那么多话,那样有兴头。
可母亲极少见地沉默着。
我想,母亲突然见到了另一种日子的面目,大概有了全新的想法。父亲母亲的日子也许那时起就掺了什么东西,风一样轻云一样淡,但存着的。
我懂事后,母亲对我讲过深圳,深圳的热闹,深圳的光鲜,深圳的活泼,深圳的可能性……说深圳被人挤成最好的城市,前些年要是听她的,说不定在深圳安家了,说不定有了深圳户口,说不定日子是另一种样子……她说了一连串说不定,满含对目前日子的怨气和对父亲的指责。无法得知,母亲对这些说不定进行了怎样的想象,也无法得知她会怎样对父亲说起这些说不定。
由这些,我可以想象母亲第一次看见深圳时的感觉,可以想象父亲与母亲进行了怎样的谈话,对有关于落脚深圳、有关于日子的安排,一定无数次商量过,互相想说服对方过。
无法想象的是,父亲与母亲间发生了怎样微妙的变化,母亲对父亲的感觉有了怎样的不同。对这些微妙,父亲又是怎样的感觉。
九
拜月娘的供桌得我安排了,母亲不在,月饼糕点代替软饼,不叠金塔。父亲踮着脚,摇晃着无法保持平衡的身子,总想插手什么。挡了几次,他才回屋沏茶,时不时喊我喝茶。我立在茶几边,父亲有些坐立不安,像招呼客人,喝,这杯也给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间“客气”了。大姐二姐也曾谈起这“客气”,宁愿父亲如小时候严厉,笼罩着令我们惧怕的沉默,那是我们所习惯和熟悉的父亲。
供桌摆在露天厅里,往年那个位置,月仍在院外山坡边那丛竹梢上,月光浸满下山虎露天的部分,和往年一样光洁透凉。只是供桌上没有软饼,没有两尺高的金塔,没有我们的书包,反比贫困的小时候零落平板许多。
我燃了香,跪下,仰脸望月,月在竹梢上轻轻摇晃,安宁清澈,我觉得有某些东西柔软了,极像白发苍苍的阿婶阿姆,闭眼长跪,对月絮絮倾诉一番。这片乡土,对神灵虔诚而不迷信,顺命而不服命,一代代秉承这信条,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人世在自我调和中又安宁又激情,又踏实又飞扬。
父亲站在一旁,扶着屋墙,我感觉到莫名的羞怯,话没法出口,极快地站起。
烟在月光里缭绕,淡近无痕,它像特殊信号,接通了那些坚信月娘的日子。
那样的中秋,我跪下,抬头呆呆凝视,相信月娘就在圆月里,衣带飘飘,美貌又慈祥,必定用心听我每一句话。我祈求一把手枪,祈求一双新鞋,祈求长出神力……大姐二姐在一边催,嚷着拿香的手酸了,我才看到供桌上的书包,想起最要紧的事,祈求月娘让我把书念进肚子,次次第一名,我想当科学家,最少有爱迪生一半厉害。起身时意犹未尽。
插香时,我看到供桌上的水果、软饼、糖果,目光被粘住,身子也粘过去了,母亲把我扯开。或许,我会扭几下,嘀咕几句。然后,我会看见父亲的目光,在月光里又硬又利,我的头就低下去。
现在,我帮父亲点香。父亲跪下时,脚踝的折弯僵硬而艰难,我想扶父亲一把,父亲很快跪下去,动作有点猛,脚面往下压时,身体歪了一下。月光下,我看见一丝痛爬上父亲额角的纹路里,我双手极快地缩回来,不知所措,父亲不适应我伸出的手。
我刚退开,父亲已站起,扶了下供桌。
烟雾在父亲面前缭绕开,他是否也想起某些东西。
拜月娘时,父亲总是很快站起。
大姐二姐上过香,母亲就为父亲点香。在供桌前,父亲沉默的脸和身体显得柔和安静,扑地跪下,肩背笔直,手肘弯出有力的角度。他把香举一举,起身,插香,动作干脆从容。我们不止一次猜测过,这么短的时间内,父亲向月娘说了什么。我相信是亮闪闪的新电锯或威风的台式刨床,大姐二姐不以为然,但她们也吱吱唔唔,猜不出靠谱的东西。
今晚,父亲仍是很快,或说是显得很快,但失去了力度和棱角,腰背、手臂、动作都慌张凌乱。我真希望自己及时背过脸,或找个借口进屋,让他从从容容拜一拜,也许,他有很多话说的。
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燃香,她缓缓跪下,半眯眼,絮絮地,说了很多,声音低如耳语,时不时高举香,深弯腰,我们几个对她的祈求极度好奇,但都没能听清。
如今,我能肯定,当年母亲念的肯定和家里每个人都有关,大部分应该关于父亲,她上香后第一个动作便是偏脸看父亲。
那时,上过香,父亲仍在靠椅上躺着,月光淋了满身。有时,会放录音带,多是那首乡曲:一壶好茶一壶月……曲声从屋里缓缓淌出,悠扬柔软如缭绕的香。母亲在父亲身边,有一句没一句说着,有时,父亲应一两声,有时仍沉默。这不妨碍她说话的热情,自顾自说着,末了再要父亲一句回应,父亲实在沉默得久了,母亲便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催促。
我常想,那些年,年轻美丽的母亲在月光下,该有怎样的面容,母亲自己知道么?父亲一定是看到的。我大胆假设了这样的情景,父亲默默看着母亲,他并没有在听,她的声音已淡成她面影的背景。当时,我们姐弟几个坐在院子一角,对满桌供品指点讨论,时不时看看父亲,看他是否发现我们的不规矩。他斜坐在靠椅上,面对母亲,许久不动一下。
后来那些年,母亲突然说到深圳。她抬头看月,问,深圳的月是不是也这样?人说那里灯比月更亮,是彩色的,月这么暗,在深圳可能就像一盏灯。母亲的话异常地轻,近于自言自语。
自那次母亲到深圳寻找父亲,回来后,大姐说他们间关于深圳的话谈了很长时间。可深圳终究远,慢慢退出日子。与深圳相关的话再次被提起,是因为后来这城市时不时出现于寨里人的谈话中,那些言语里,深圳比母亲印象里那个又明亮几十倍。特别是前巷的丽芬姐到深圳打工,只要回家,母亲每天找她谈深圳。
说起深圳,母亲的声调就变得异样,再不是山涧般轻快,她说得很急,声调昂扬,双手迅速比划,身子一跃一跃地。
父亲看住母亲,脸上有些僵,偶尔应一句,语调低沉坚定。母亲的声音把父亲的声音盖住,语调含了怨气,我们已懂事,感觉到深圳的敏感。在那以前,这种情况是不可想象的,父亲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母亲就安静。
记得那个中秋,母亲对日子提了些想象和看法,父亲不是沉默便是摇头。母亲语调高起来,语气不对了。我们退出门外找伙伴玩,回来时,母亲收拾着供桌,我们惊讶地发现父亲没像往常那样吃着软饼,而是默默沏茶,屋里有些压抑。我摸了块绿豆糕,吃得小心翼翼,边吃边想父亲母亲关于深圳的话题说了多久,怎样结束的。
事后证明,关于深圳的话题刚刚开始,从没结束过。
我上第二次香,看看父亲。父亲说,我就不用了。
烟雾再次缭绕,三支香,有些零落。我抬头看月,妻子看得到这样澄澈的月么?对我的缺席,她怎样解释,她说她对父母保证过说服我一起去,甚至让父亲到岳父岳母那边过中秋。我摇头。她愤愤说,死脑筋!声调语气竟与母亲如出一辙,我蓦然一惊。
母亲那边的月呢,是不是如她所说,在城市绚丽的灯海中苍白又暗淡,完全不值得她注意,她将挤在旅游景点里,淹没于精彩的节目和兴奋的人群中。
十
亮色倾进屋子,明澈清凉,外面,鸟叫声在风扯竹梢的声浪里起落、应和,我拥着薄被,愣坐在床上,瞬间产生了错觉,像回到多年前某个早上,赤脚跳下床,红砖的凉爽让人精神,走出屋,大姐在檐下剁猪菜,二姐在摇井边洗衣,父亲已出门,母亲去浇菜,我该打扫屋子。那时,我从未想象过早晨可以以另外的面目出现。
现在,屋外是父亲,时光飞弛,捕捉不到半丝痕迹。我下床,红砖的凉让穿惯皮鞋的脚底有些吃惊。
父亲已煮好粥,桌上竟如小时候摆了咸浸乌榄和自炒花生,我感到莫名的安慰,好像从岁月中抓扯下某些东西。桌子一侧堆满自家腌制的咸菜、萝卜干、咸鸡蛋,还有鸭子,不知父亲多久前就开始准备。我看父亲的脚,青草汁渗出纱布,脚踝包着的那一圈变成乌青色,脚背更肿了,他进进出出,保持身体的平衡显得更为努力,却说,开摩托没事。意思要送我去镇上。
我说,阿镇兄要去镇上,我搭他顺风车。我担心父亲的脚,想让他随我进城,话出口却成了这样。
父亲在门边送我,一手扶着门框,整个人有点弯,有点缩,比印象里的他小了一圈。我转头,坐上阿镇兄的摩托车。
我想,或许几年后,母亲在那片拥挤的热闹里倦了,会想起那些安静清澈的中秋。她提了行李包,挤在回乡的汽车上,朝记忆里的中秋赶。母亲浸泡绿豆、搅拌糯米粉,包着软饼,让父亲拨通我们的电话,交代我们早点回。供桌上,金塔由母亲、大姐、二姐合力叠成。父亲母亲站在门框边,肩并肩,把我们一个个送出门,一个个交代。
我们走之后呢……
或者母亲也老了——我有时莫名地渴望母亲老去——颊边爬上皱纹的母亲将重新接纳这半座下山虎。那时,夏夜院里的靠椅会有两把,一把母亲躺着。母亲会和父亲一样,变得沉默?还是会如之前,滔滔说着东家长李家短,讲让她欲罢不能的电视剧?父亲会依然沉默?或是会与母亲一起回忆某个日子的片段?一起听那曲《一壶好茶一壶月》?
也许母亲依然不满意父亲哪怕是最小的细节,父亲的沉默如石,她的怒骂任意拍打,火星四冒,灼伤父亲,灼伤她自己。假如父亲偶尔回应一句,火星会砰地爆开,燃成大火,将怎样收拾?
也许母亲会在半座下山虎里怀念城市,在日子的细节里想起城市的细节,每次对比都让她茫然若失。怀念城市的母亲和安心于下山虎的父亲将如何相处?
我头脑乱极了,关于父亲母亲,我无法把握,他们脚下,似乎叉开无数的路,如一把绳子,以发散的形式往未知处延伸。
汽车晃着,节奏单调均匀,我的思绪又拐点了。
明年后年,或几年之后,我仍回乡寻找中秋,带了妻子,提了一起买的节货,最像样的回乡形式。那样的中秋,我将和父亲品他留下的老茶,开着电视的时事频道,交流我们自认为极独特实质从大流的看法。
也有另一种可能,话题会进一步深入,谈起了某些家事,也许我有意无意触碰了与母亲有关的话题,屋里会突地静下去,广告声和煮水声变得尖锐寂寞,我会听到父亲压抑着的叹息,悄无声息地拉长、缠绕,我们都有些无措……
或许父亲会问起我的工作,我认为这工作如我本人一样毫无创造力,然而,父亲赋予了它非凡的意义,它为他的男丁在城市撑出一片天。一想到父亲可能想象他的男丁打拼出这片天,并创造某种灿烂,我便如芒刺在背。
父亲极有可能联想到我的男丁。我和姚芳结婚几年,她在床头贴了娃娃海报,紧靠结婚照,绽放着福气的五官向我们提醒某件事。床头柜几本书的封面也是这一类娃娃脸,无心无事地微笑,笑脸边写满关于科学、秘决之类的引导。我们躺在床上,对着这些微笑和引导心事重重。父亲会怎样提这件事,会怎样小心翼翼,那份小心翼翼轻薄如纸,但掩饰不住厚重的焦急和疑虑。我将怎样回答……
父亲立在门边送我和妻子,也许,小铁门成了高高的门楼,父亲亲自做好、安装的大门,有着让人安心的厚重。父亲身后是天井,然后是大厅。大厅那根大梁是父亲千挑百选的,梁上、四檐的彩画艳丽如锦,全是最吉利的潮剧故事。伸手房新刷的墙水泥香氤氲如烟,左边伸手房当饭间,右边是父亲的工具间。大门门楣石的神符是新贴的,父亲终于完整了下山虎,谢过神灵,结束借住。这样的事实我可以想象,却无法完全想象对于父亲的意义。
汽车拐了个弯,我的思绪打结了,父亲如何完成下山虎?靠他突然接到的几桩大活?靠大姐二姐的汇款?靠我这个男丁?
我额角湿冷,汗珠在密集地生成。
我坐直身,扯回思绪。我是如此想入非非,但想象力又如此贫乏,生活无限的可能性被我变得苍白无力,所有的可能性也许全在我想象范围之外。如今的现实是,父亲的日子是一个人和半座下山虎,他脚受伤了;我回城时,姚芳到家了么?若未回家,我是否打电话?说什么?若已到家,我们又说什么?
我停止毫无结果的自问,昏昏沉沉任汽车带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