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 贝
2014-08-15文/深林
文 /深 林
午饭过后,三姐妹围在饭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年纪最小的是阿碧,今年38岁,她从小就非常崇洋。99年回归以前唯恐澳门治安不好,硬是嫁了个德国人,住在德国以后,现在每年定期只带儿子亚历回来一次,算是度个暑假,也算是看望母亲。阿碧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喝边说:“二姐,我看我每一次回来,妈的房间里的东西就比上一次多,这样下去怕连转个身也难。”阿碧说话时不其然地会夸张地瞪着眼睛,她的瞳孔小,眼睛瞪大时能看到的眼白很多,又爱涂绿色眼影,让人看了觉得不顺眼。
大姐阿庆忙不迭接话: “对呀阿容!妈再这样下去,有一天让给自己的东西绊倒了,那可真不知怎么办了。” 阿庆是个全职的家庭主妇,现居在珠海,老公在东莞有个制衣厂,虽说近年的生意已大不如前,但还是能让她不用工作也能衣食无忧。
老二阿容是个普通的酒店服务员,嫁得没有两个姐妹好,看两个姐妹常常有意无意炫耀着自己的幸福,眼看现在一个白白胖胖的一个就住外国,自己还要每天工作得连命都拼掉似的,心里着实有些不平衡。阿容没好气地回答道:“你有办法吗?那些东西都是妈的宝贝,她宁愿扔了我也不愿把那些垃圾丢掉呢!”
“我记得上一年也没有那么夸张的,妈是怎么了?”阿碧下意识地望了望儿子亚历,他在客厅里自个儿玩得开心。
阿容叹了口气,“她每次买菜什么的,看见便宜的东西就都买回来。像好多饼干糖果都过期了,她还是舍不得扔掉。我说了她好多遍了,就是不听我劝。我也是有自己家庭的,也没有时间帮她清理这房间。” 阿容特别想强调自己也是有家庭的人,希望她们能听出些许暗示。
“那妈净吃些过期的东西,不就把肠胃给吃坏吗?”阿碧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妈不吃的,就堆着!”阿庆耸了耸肩,望着阿碧表示无可奈何。
“二姐你也是的,妈的杂物堆着堆着越来越多,你也不制止一下吗?你住澳门,陪着她的时间最多,不像我和大姐,你没事就多往妈这里坐坐嘛。”
“你还说得容易,怎么制止,你倒是教教我?哈,你们也真够风凉,平常是谁在照顾妈的,也不自己想想!”阿容愤愤不平地,心想:现在把责任推到她身上来?这两姐妹平常就不懂回来看看,大的那个在珠海没事干整天打麻将,小的那个在外国一年回来一个月,不就是为了每年的现金分享吗?不回来还好,一回来就挑三拣四的。妈生病的时候哪一次不是我阿容带去看医生的!我也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的,凭什么要我一个人照顾着妈,然后现在为了这点小事就怪罪于她?阿容是个急性子,越想越气,说完了马上起身进了房间。
阿碧小声地和阿庆说:“二姐一点儿也没变,老样子,小气!”
阿庆倒是满不在乎,“由她吧,气一阵子就消了,说的也是事实呀,再说也没责怪她什么。阿碧,你难得回来,大姐带你去走走吧,最近金价低,买些当作投资也好,保值也好,总之没有损失。”
“真好!我换件衣服和你出去。”阿碧马上笑逐颜开,儿子在一旁挥动着新买的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用德语大声喊着要杀龙。
阿碧的儿子叫亚历,是个标准的混血儿,今年已经八岁了。别看这孩子长居在德国,语言天分可是极高,小小年纪已能说流利的德语英文,因为阿碧在家也常和他说广东话,亚历也听得懂很大部分。伶牙俐齿的,加上长得十分可爱,阿碧感觉在澳门,带着他上街就像带个钻戒,时刻提醒着别人自己的与众不同。不过亚历仿佛特别讨厌和她逛街,每一次都是闹脾气收场。
“宝贝,别玩了,和妈咪出去买东西!”阿碧好声好气地过去想牵儿子。亚历马上甩开。“不去,妈咪我要看电影!”
“来嘛儿子,一块儿出去,陪陪妈咪!”
“不要!你自己去吧!”亚历挥动宝剑尖叫了起来,然后又说了几句德文的咒语。阿碧没辙了,就由他去吧。“那你和姨妈和外婆在家,不要捣蛋。”下意识地瞟了瞟母亲的房门,又拉了儿子过来小声地说:“不要吃外婆给的东西,知道吗宝贝?”亚历挣脱地要走开,叫道:“知道知道知道!”
阿碧敲了敲阿容的房间门,交待了一下,换了件红色背心就和阿庆一块儿走了。
小亚历自个儿看了好一会儿电视,无聊了就带着宝剑在家东溜西溜地,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外婆半掩的房门,外婆正坐在一张小胶凳上,不停地在折着一些金色的薄薄的纸片。亚历好奇地凑过去,问道:“外婆,你在做什么呢?”
外婆一看是小外孙,就笑眯眯地让了让身子,和蔼地说:“亚历!外婆在折元宝呀!亚历要吃花生糖吗?甜甜的特别好吃呢!”外婆转身翻出了一个曲奇饼干罐,在黄色塑料里拿出了一颗花生糖递给小孙儿。
亚历想起了妈咪的嘱咐,小眼珠子转了一圈,歪着头思考着:“外婆……妈妈说不能吃你给东西。”说完犹豫地缩了手。
外婆愣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像是被什么顶住了似的。缓过来后又颤抖抖地把糖塞到小孙儿的手里:“不吃没关系,就拿着吧!”
亚历倒是没发觉有什么不妥,兴致勃勃地坐在外婆旁边。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亚历对外婆很有好感,虽然不能经常看见,但外婆每一次看到他就会笑,笑得很开心,脸上的纹就像会绽起一朵花,特别温柔。而每过一年,外婆脸上的纹就越多,亚历会摸摸外婆的脸,外婆又喜欢亲切地拍拍他的头,望着他许久,一直笑一直笑。
亚历放下宝剑,皱着眉头问:“外婆为什么要折元宝呢?是要交功课给老师吗?”然后拿起那叠金色的纸,仔细地瞧了瞧。
“傻孩子,不是的。是要烧给你外公的。”
“为什么要烧这个给外公呢?”
“因为外公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我怕外公在那里没钱买东西吃啊!”
“外婆,那么你能把外公找回来吗?”
“会的,不过可能现在还不行,要再等些时候吧。”外婆的心又揪了一下。
“那你去德国也找一下,可能会找得到,到时候你可以去我德国的家住,住到找到为止,好吗!”
看到亚历天真的小脸,外婆禁不住轻轻地捏了一下。“外婆除了香港,就没有去过其他地方了。”
“不会吧外婆,那你有坐过飞机吗?”
“没有,那时你的外公带我去香港,要坐十个小时的船呢,我一直吐一直吐,从此以后就吓怕了,就没敢再去其他地方了。”
“那外婆,以后我带你去坐飞机。爸爸给了我一个糖,吃了坐飞机就会不晕了!我带你去找外公好吗?”
外婆吓了吓,忙道:“傻孩子!不许这么说,外婆自个儿去找就好了!”
“为什么呢?我找人可厉害了!”亚历从地上捡起宝剑,又挥了起来,他转了一个圈,发现外婆的房间里堆了好多好多东西,床的旁边有一个木头做的长桌子,上面全是东西,都堆到天花板上了,有些用帆布袋装着,有些用饼干罐装着,有些用红色大塑料袋装着,地上也是,衣柜上也有。密密麻麻地都是不同种类的东西,细看连生锈的罐头也存了好多。不过桌子上空出了一个很大的位置放着一张黑白颜色的照片。
亚历不禁问:“那就是外公吗?”
外婆微笑地点点头。
“外公好帅哦!那其他的都是什么呢?你有好多好多东西哦,都是你的玩具吗!”
“不是玩具,都是很有用的东西,将来有一天说不定就会用到的,有一些现在想买也买不到哦。”外婆若有所思地说。
“这么说,这些都是你的宝贝吗?”亚历睁大眼睛,真心地羡慕不已。“外婆好厉害,有宝物那么多!”
外婆被亚历逗乐了。亚历看外婆高兴了就亲昵地挨过去,“外婆我帮你折,让外公有好多钱买东西吃。”亚历学着外婆的模样折起元宝来。
没多久,亚历听到门外有钥匙的声音,“一定是妈妈回来了!”他拿起一个刚折好的元宝,冲出门口喊着:“妈妈!妈妈!”果然阿碧和阿庆回家了。亚历手里拿着元宝,兴奋地递给阿碧:“妈妈,这个宝物送你,外婆说可以带着它去买东西吃。”
亚历一脸的骄傲的同时,阿碧却一脸的铁青。她接过元宝,二话不说走向母亲的房间,那算什么房间,一股酸味,简直是垃圾房。
阿碧劈头就问:“妈你干嘛要教亚历折这种东西,你和他说了什么呢,他那么小一个小孩儿,学这些迷信的东西干嘛呢?”阿碧一向崇洋,自己的宝贝儿子竟然被逼着学折元宝,母亲是亚历的外婆而已,她才是亚历的母亲,她不允许她的小宝贝从小就被灌输这些乱七八糟的迷信思想。
外婆也着急了,“你说什么迷信的东西呢? 李淑碧,这些元宝是烧给你爸爸的!”
“亚历把元宝拿来送我呢!妈, 你怎么就乱教他这些有的没的呢?再说你自己以为爸会收到,其实这些根本就是烧了就变成灰了,科学点行不行。”说完了还用手推了推装着元宝的大袋子,几个元宝零星地掉落在地上。
小阿历似懂非懂,为什么妈咪会那么生气呢?她不想外公能多买点东西吃吗?
外婆气炸了,眼眶通红,脸一片青一片绿,身子也颤抖起来:“李淑碧你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
在一旁的大姐阿庆忙劝和,“阿碧你也真是过分了,说这些话,住口吧。”
阿碧任性地瞄了瞄阿庆,小声地嘀咕着,“那是事实!妈,你有时间就收拾一下你那些堆到天上高的垃圾,别乱和亚历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了。再这么下去你会在这酸臭的房间里憋出病来。”
阿容闻声也已从房间里出来。呵,吵架了,小妹,知道服待老人不容易了吧,你和她对几天就吵架,难为我呢。阿容也乐得看戏,把自已晾在一边一声不哼。
亚历听见妈妈说那些是垃圾,就忙为外婆打不平:“妈咪,那是外婆的宝贝,不是垃圾,你弄错了。”
阿碧忙把儿子抱起来走去客厅,她也不愿再让可爱天真的儿子看到自已的妈咪和外婆吵架。不过她也暗暗决定,不会再把亚历和外婆单独地在一起了。也不知她母亲哪天兴致来了让亚历学烧香念经呢。
外婆独自回到房间去,关上了房门。那天晚上,她没有出来吃饭,任凭三姐妹怎么叫,她也不出来。在她的眼里,偌大的房间,都是空荡荡的——明天,是老伴的生忌,除了她,大概全家也没有人会记得了。坐在床沿上,外婆幽幽地望着那袋元宝,眼泪不禁一滴一滴地掉下来,口中念念有词:“老伴,你还记得吗?我们有三个女儿,我们原本视如宝贝的三个女儿,可是现在她们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外面,仿佛只剩下三把陌生的声音,在门外轮流叫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