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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的羽毛

2014-08-15西南民大文新学院

四川文学 2014年18期
关键词:王国维羽毛文人

西南民大文新学院 王 培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是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前留下的遗言。一代国学大师,于乱世中凄凄然离去,魂归湖底,悲乎叹乎。

王国维生前作过一句诗:“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一个将人生看得如此透彻的词学大师,最后却以一种极端而悲壮的方式结束生命,当他毅然赴死之时,心中激荡的愤怒与痛苦定是常人所无法感触的——于大师而言,选择赴死其实是选择殉道。

乱世之中,文人的一切抉择都是其人格精神的抉择。一介书生,虽然无力撼动时局,但尚可握笔为剑,蘸血为墨,于妙手文章中慷慨陈词,痛陈时弊。可悲的是,纵然如梁启超般大笔如椽,终究也难力挽狂澜。历史轰然碾过,先贤的呐喊纵然一时振聋发聩,但在浩荡的历史洪流中终究显得细若蚊蚋。庆幸的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境界是可塑的,出世与入世,向来都是文人潜意识里的两条出路。在浑浊世道中,中国传统的书斋文化为许多不得志的文人开辟了一方净土,让秉性清高的文人于乱世中亦可退守书斋,钻研学术。江山不幸诗家幸,这也是可以算作是民国时代大师辈出的一个诱因所在

王国维就是乱世中孑然独立的一个清高文人,亦是一个传统文化的殉道者。生逢乱世,他也曾埋首书斋,钻研经史,但是新文化的汹涌浪潮使他无法潜心学术。愈是受古典文学泽被至深的人,面对古典文学的没落,愈是痛心绝望。他的死,是对日渐式微的旧文化的一种留念,只可惜,这份留念太过沉重,总是让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殉道,是东西文化语境中都存在的一种现象。东西方文化各行其道,但论其殉道者的命运,却仿佛是殊途同归。

何为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传统道家认为,道是天地自然之法则,这个法则是玄之又玄的,故而是不可说的。这样说,总感觉像是什么都没说一样。其实,于每一个普通人而言,所谓道,就是他坚守的信仰,就是他所奉行的价值观。

一谈信仰,似乎总会显得空洞苍白。其实,信仰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东西,信仰就是相信。无论你是信佛也好,信上帝也好,信真主也好,甚至信党也好,你相信的东西就决定了你的信仰,决定了你的价值取向。对于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他们相信科学,我们可以将他们信仰的神称之为理性。

文人的信仰,看似孱弱无力,总会轻易地被各种世俗价值所击溃。文人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现实却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文人相信人格高于名利,现实却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人格不值一提;文人相信精神气度足以立世,现实却是油盐酱醋侵蚀生活;文人相信真善美,现实却总是戴着面具……现实如此冰冷,仍旧有许多文人在固执地坚守本性,“三军不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信仰就是他们心中那微弱烛光的一丝温暖。

王国维信奉传统文学,当新时代不可避免地要将传统文学抛在身后,旧文化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落时,他唯有一死,方可尽一个传统文人的义务。无独有偶,民国大师陈寅恪坚守一个独立文人的风骨,既不肯接受蒋介石的邀请远赴台湾,也不肯沦为共产党的御用文人,最终于“文革”中凄惨离世,后世文人莫不敬仰之。

殉道而死,悲壮中带着几分绝望。与两位大师一般殉道而死的文人,在中国的史书里不胜枚举。纵然有些书生意气,这种死始终是值得敬畏甚至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西方文化的语境中,殉道同样是对价值观的一种坚守。这种坚守不着任何功利色彩,是最朴素最感人的一种执着。

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他被视作疯子,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唯意志主义哲学观,以至于不被世人理解而孤独成癖,最后他真的疯了。

在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男主角一辈子未离开过那艘他从小生活其上的渡轮。在他的眼里,陆地是个充满风险的未知世界,只有在船上,他才能弹奏出举世无双的纯粹优美的钢琴曲。为了这个信念,他宁愿与渡轮一起沉归海底。

在电影《被解救的姜戈》中,那个风趣幽默甚至有些痞气的老牙医,最后宁愿拼个一死,也不愿与那个罪恶的奴隶主握手。握手把酒言欢,不握手就是血浆横飞,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于他而言,信仰高于生命。道不同不相为谋,宁可毙了你,也不会跟你握手,哪怕我也难逃一死。这种抉择,痛快而悲壮。

哲学家认为,个人一切的自由都是选择的自由。选择殉道,亦是追寻一种自由,这种自由不关乎名利,不关乎欲望,它是纯粹而唯美的。可能需要流血需要牺牲,但于殉道者而言,能享受到这种自由,虽死犹生。

殉道者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优雅如孔雀,清高如孤鹤,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

文人爱惜其才学,他们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权贵”,宁可散发弄舟、归隐山林。才情可寄托山水,不可被世俗玷污。

哲人爱惜其思想,他们不愿意屈从于主流,宁可遭世人排挤、忍受孤独。哪怕成为疯子,也要做一个有思想的疯子。

艺术家爱惜其纯真,他们不愿为浮夸所诱,宁可偏安一隅,默默无闻。艺术不是刻意地特立独行,却也从不喧嚣轻巧。

勇士爱惜其骨气,他们不愿意臣服于强权,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容忍尊严被践踏。

殉道者的羽毛,轻盈而有质感。有时如同落满积雪的树枝上的最后一片雪花,薄薄一片,也足以压断虬枝,惊起漫天飞雪。

道,不过是一份单纯的相信,一种浪漫的追寻。殉道,却沉重若山,逼仄难宁。莫不是因为信仰崩塌,理想幻灭,谁会选择舍命一搏,以求心安?

殉道者爱惜其羽毛,故而殉道。当他们陨落于历史河畔时,他们的才学与性情,人格与风度,气质与精神,必将如轻盈的羽毛一般,飘然于历史的长空,直至飘落到理想的彼岸。

斯人已逝,风骨长存——这已是他们最好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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