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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化强国之梦

2014-08-15

文学与文化 2014年1期
关键词:哲学文字

范 曾

“中国文化”实在是一个大无边际的问题,任你如何博雅睿智,都无法一言以蔽之。

我只想就个人之想法,略陈固陋如下:

中国之哲学,我指的是二千五百年前至二千三百年前东方流传的原创期的哲学。雷海宗先生上溯之,云源流有二:“史”与“筮”。“史”指《书经》洪范、尧典、舜典、益稷、皋陶谟、大禹谟,以至此后之三礼、三传、孔、孟,其中形而上的部分不多,不是纯粹之哲学,包含着入世的原则;而“筮”则指从原始的“索藑茅以莛蓴”的巫术到传说中伏羲之八卦,以及比较可视为史实的文王之八卦,传说中夏之《连山》、商之《归藏》、周文王所演之《易经》。雷海宗先生称之为“前哲学”,而纯粹之哲学则指《老子》。中国的哲学产生之根据,我以为有三:(1)经验主义的,人们经千百代积累起来的冥思;(2)感悟主义的,人们寂然凝虑,忽有彻然通透之妙悟,虽语焉恍惚,却不能视为臆说;(3)归纳主义的,归纳是一种方法,而称“主义”者,乃东方以此方法为旌麾。归纳者,综历史、人文,汇经验、感悟于一炉,陶钧鼓铸,遂成大观。西方古典哲学于广大融通,或不如我;而西方之锱铢必较,则我逊人。在西方哲人与科学家往往合而为一,在理性指导下的科学精神,其孜孜不倦令人敬佩,从亚里斯托德的地心说到哥白尼的日心说大体经历了两千年。哥白尼之后有布鲁诺被火刑烤毙、更其后伽利略被判罪管制,哥白尼在临终弥留之际才看到《天体运行论》,科学理性与宗教异端裁判所之斗争苛酷至此。

中国的古典天文学与哲人的感悟并行不悖。早在唐代一行和尚凭着肉眼归算出子午线一度之长度,并订有《大衍历》。清王引之于《经义述闻》中谈到,中国以右行于天的木星为岁星,而假设左行於地的为太岁星,这假设真是奇绝的想法,它是应和岁星岁行三十又十六分之七度,十二岁为周的想像中的星辰。六十年与天上的岁星重会为一甲子。这其中,不凭望远镜,靠的是经验、感悟,其演算之精确,令人叹服。逻辑学是数学的灵魂,中国本土没有生发西方数学的土壤,所以汉代之《周髀算经》和《九章算术》用的不是推演法,仍旧是经验主义的感悟和归纳法。

西方的哲人们直到二十世纪有一位海德格尔,看到了东方哲学的美妙。虽然,我仍需告诫诸位,你绝对可以找到西方人翻译的一百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老子》,此无它,语言的阻隔也,其间之距离我们可以作一比喻,法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希腊语大体是东单至西单,而中国古文和西方语言则必须是地球至月球。有精通中国汉语的以色列专家欧永福先生,他用希伯来文译了一本《老子道德经》,我坚决相信,他是用美妙的希伯来文写了另一本书,因为他绝找不到相应的词汇。

自从有殷契甲骨文以来,中国的文字经历了三千五百多年,至今虽形态有变,而其精神实质依旧,这在世界上是独无仅有的奇迹。将汉字简化,是文化史上的一大损失,因为它使中国文字失去了象形、形声、指事、会意、假借、转注的特色,从而使这伟大的遗产残隳。所以恢复繁体字,是当务之急。且也,于今不是扫盲的时代,而是电脑的时代,繁体字的辨认,已不似解放初期那么困难。中国繁体字可使文化的传承上不容易走样。日本的智者崇拜中国文字,和中国友好,唐代日本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热爱中国诗,是李太白的好朋友,这种心心相印的友情前后(自汉至日本明治维新之前)保持了两千年,偏于当今出了一个无忏悔之心、无视历史的安倍晋三,在国门前翻跟斗耍赖,狂悖者往往作此类状貌,而在中国文化中却教导我们:“泰而不骄”,方为君子。

中国的文字,当然成为了中国哲思的载体,所载者乃是四千年前夏代已有的阴阳两极的奇绝的思维夏代虽有文字之印痕,但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字,而五百年后殷文所载,固有心授口传之夏人的思考,那是无疑的),这不啻是石破天惊的、空其前而绝其后的、无与伦比的思维,它如擎天不老之椿,以八千年为春,八千年为秋,永葆美妙的青春。今人即使爱因斯坦的场论,量子力学,也无法超越这阴阳二元之说。俞樾说西方的力学、光学早见于墨子,吾未之见也。这正就合了鲁迅先生所常用的“古已有之”的讥刺。但我之所述却非鲁迅先生所可稍稍动摇者,因为中国的前哲学确实是人类至今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伟大存在。前哲学已然伟大如此,则《老子》书中纯粹的哲学更是人类各族群所望尘莫及者。

前些日子杨振宁先生带来一位引进科技尖端人才千人计划之一某君,是研究生物学的,当然包含人类学。他说美国某机构研究人类各族的智商,内容包括:思维的睿智、传承的绵延、播庥之范围、受群的人数,则中国人的智商在犹太人之上,这当然是令人鼓舞的结论。其实我毫不以为奇,因为此前我便如此看。

我们再谈中国古典哲学的另一源头:史。当然“史”与“筮”,在远古是很难分的,屈原《离骚》中的女媭,筮巫也,固必为当时知识的掌握者。而司马迁称“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不唯言其地位,亦以言其学之连类相通。从《书经》之《洪范》以至伪托孔子的《十翼》,是史家与筮巫所融会之产物,初不能断然分割,侧重有别耳。“史”与“筮”两大领域的交汇处,则为天——道——自然,这是两者所千叩首、万叩首的景仰所在。东方无神,中国原创哲学的至高存在,只有天——道——自然。中国人不像西方人直到十七世纪聪明绝顶的莱布尼兹(微积分之发现者)也还笃笃其言:“上帝是以必然的方式存在于必然的地方的必然的存在物。”越百余年,十八世纪末伟大的康德才说,证明上帝的存在,无疑是理性的深渊,即是说无法证明,不需证明的。到十九世纪末,天才的尼采才说“上帝已死”。在东方的所有原创哲学中,无论儒、佛、道,都没有一个实体的神在那儿,这一点似乎看出了东方人的智和慧与西方人的迂和阔。

在这里,我们稍稍对古希腊的神祇投以敬意,西西弗斯背负着石头,从山脚上陟,及至山顶,石头滚下,西西弗斯重新来过,永无尽期,这是理性思维的伟大精神代表。然而人类的理性比宇宙的智慧,不过是沧海一粟,人类只有发现,没有发明,然而即使这一点的发现就使人类的躁动日甚一日,人类的列车向悬崖飞驰。煞车?为时尚早乎?老子二千五百年前便说“静为躁君”,不以宁寂之心去主宰骄躁之情,人类的灭亡,便近在咫尺。

写至此,我不免大发感慨,西学东渐易,东学西渐难。所以易者,东方人不缺少智慧,逻辑和公式是比较容易拿来的。十九世纪,中国有严复者,翻译“名学”(即所谓逻辑学),中国人始知早在战国时代的惠施、公孙龙便可以戴上逻辑学家之桂冠。所以难者,中国的学问以四字概括之:“充实、大、圣、神”,孟子所云:“充实之为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指不可见的神韵,不是指具体的神祇)。”这其中“充实”和“大”,西人或可接受,而“圣”和“神”恐西方人以为中国人在故弄玄虚。伟大到马克思在十九世纪受黑格尔的影响还曾讲中国人是“半野蛮人”,伟大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讲线装书中只见到“吃人”二字,可见,当初章太炎教鲁迅读《说文解字》,是白费力了。然而,西方卓越的政治家、伟大的戴高乐将军并不如此想。他说中国有着“比历史更古老”的文明,这中间包含了将军在1964年断然决定与中国建交的政治、历史和文化的判断。中、法建交五十年的历史,证明了戴高乐的真知灼见。

中国文字是全世界唯一表意之文字,而所有族群之文字皆为表音之文字。表意之文字有象形、形声、指事、会意、假借、转注六义,则文字本身的丰富性使之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它在历史的进程中经过历代书法家的努力,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以文字书写为艺术的语言。书道法自然,书道当与天道侔合之时,你会感到有天地大美在焉。美的文字表述玄奥的哲理,这是人类文化史上可圈可点的大功德。

上边所述大体是本土之儒、道文化,次之则必谈到佛教来中土之后,融入之概况。

佛学之东渐自公元一世纪东汉明帝“金人入梦”,《水经注》载《白马负图》之传说,距释迦牟尼已五百年过去。再一百年至东汉末桓、灵之时,佛法之传播依附于中国方术之士。其间安世高、牟子、支谶、支谦于佛学之东渐无疑是导夫先路的开拓者。公元二、三世纪南印度僧人有龙树者东来,四世纪至五世纪有道安、鸠摩罗什、僧肇、慧远大德相望。而鸠摩罗什大弟子竺道生更创“四依”之说,为佛学史上不倡迷信而重心悟的至高境:“依法不依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公元六世纪初,印度禅宗二十八世祖菩提达摩杯渡东来,是佛学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件,经惠可、僧灿、道信、弘忍、慧能,六世而遍列中土,不复有亦不须有祖矣。中国士人独钟禅宗,其使佛教中国化,并成为中国文化的儒、佛、道三大支柱之一,可谓功莫大焉。有否认佛学为国学者,殊不知唐、宋之后无一大文人不知佛,且代有发明,如果说佛教诸宗:华严、法相、三论、天台、净土、密、律、禅八大派,其于中国文化影响最大者固为禅宗无疑。无佛教其有王维之诗、王阳明之哲学、八大山人之画乎?以佛学非国学者,岂止迂?亦且腐矣。

佛教重因果之说,言此为唯心,则荒诞不经至极。佛家求证得“空”字,诸法空相,正是唯物之事物恒变不居的高论。佛家教人以解粘去缚、抽钉拔楔之无上法,乃是去我执(烦恼障)、法执(所知障)而自证本心,消除烦恼,得大自在。人有八万四千烦恼,便有八万四千法门以消除之,这是自救自赎的根本法。舍此,则不能断欲去痴,斩除贪嗔;依此,则内心一片光明,颠倒意绝。中国文化中有了这些,不知把多少沉沦于苦海的人救到岸上。当下宗教徒光喊爱教、爱国无用,重要的是使人们在这一片寂静的净土中得到福祉和安详,这难道不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更不是那些英雄豪杰,全靠自己救自己”的国际歌的真谛吗?在真理面前,各种主义都应看到崇高的追逐本无二致,不应分其轩轾,重要的是大同的目标。西谚有云:“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以我之理解,凯撒指一切外在的社会生活,而上帝则指内心的精神存在,天下最难以捉摸和统驭的是不同人群的心灵,在此,宗教可为政权之辅。

在简述哲学的、宗教的文化之后,我们立刻会想到伦理的、道德的文化。当伦理和道德作为文化看待时,它便构成了一个族群的精神支柱。它如果坚挺,则社稷强大,国泰民安;它如果颓隳,则国运危殆,礼崩乐坏。在中国文化中,儒家在这方面厥功至钜,而道家、佛家亦功不可没。

伦理和道德所要解决的是社会的整体关系、人和社会的关系与人和人的关系,儒家的四维(礼、义、廉、耻)、五常(仁、义、礼、智、信)、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都是在谈伦理与道德。最近中国艺术研究院王能宪先生有《“礼义之邦”考辨》一文发表于《文艺研究》2013年第2期,文章指出了俗称“礼仪之邦”的错讹,匡正为“礼义之邦”,我认为无论从史迹的辨索和典帙的应用诸方面作了详赅的论说,文章极有价值。我以为从此之后,应以此文为准,学界和社会作统一的修正。当下对文字之规范化十分着意,唯独对重大的词义刊正漫不经心,令人费解。

中国是人类历史上最早成为有宗旨、有典籍、有黉庠、有法定的礼义之邦,当然,它的礼和义浸透之深,有四千年的书帙记载(指《尚书》)。从记载唐尧、虞舜开始,他们的禅让,可谓“古道照颜色”。而三礼中的《礼记·礼运·大同》篇,则是光照千古的一段不朽的有关礼义的文字,文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这是三千年之前以至三千年后,以至亿万斯年不会变的大同理想,我们不只可以用哲学的抽象继承法应用古代大哲的思维,也可以用社会具体继承法检查当下之实践。孙中山题“天下为公”,毛泽东题“为人民服务”,都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哲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目标。孔子之孙子思提出“非诚无物”(意指诚外无物,离开“诚”字,那么一切事物便不存在),所以在儒家的所有伦理、道德之后,有一个最重要的字:“诚”。

东方无神,这是我的创说;把“诚”字提到首位,是我的主张。

当中国社会具备着如上述的哲学的、宗教的、伦理的、道德的博大而深邃、绵延而不断的伟大传统的时候,那么一个自足的体系必然岸然而在。直接受到这系统指导和影响的若诗歌、若绘画、若书法、若弈术、若戏剧、若舞蹈、若琴瑟、若话本、若小说等等,莫不以典雅、远奥、壮丽、精约为中道,不得中道而行之者,而不过偏离,则有显附、繁缛、新奇,亦能有传,中国文化中最容不得“轻靡”二字,因为它“浮文弱植,缥缈附俗”。以上虽刘勰论文之体性,广而推之,何尝不是中国人对一切艺术的衡量标准?改革开放以来,虽后现代派来势凶猛,至今沉寂的原因,是中国的艺术如古长城以御侵,似乎不易倒塌。“轻靡”之艺文,其实亦不待外来,古已有之,王国维所深恶的龚自珍“游辞”者是也。文艺中最足以陶冶心灵者当然是诗歌。中国是不用争议的诗国,它是中国哲理、审美、语言、文字经千百年发展的争攀胜果,中国语言是诗性的语言,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见诗歌传统已融入我民族之灵魂,它将在新世继续发展。关于此节,我有专著如《书道法自然》、《中国画研究法》详为剖析,有兴趣者可寻来阅读。

最后略述群众的、娱乐的文化,这是作为十四亿人口大国所不可或缺者,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人群,抵得上一个欧洲。他们所渴求者是水,而不是龙井、猴魁。这水,则应清澈卫生,低俗的东西最易混入其中。这其间的尺度把握亦无大难,把所有低俗下流的东西去掉,对于社会便无大害,而足为群众疲极之时带来轻松。倘此轻松中又有高尚的内涵而非刻板之说教,那么它就是上品,就应予表扬、推广。过去赵树理《小二黑结婚》绝对可作为典范,而侯宝林之相声,几成不可逾越的高峰。

我指望中华民族的所有爱国者应具下列四心:

(1)敬畏之心(对伟大的传统,先贤往哲)

(2)感激之心(成长过程中,一切助力——党、国家、人民、父母、老师)

(3)恻隐之心(对弱势群体、伤残、贫困)

(4)知耻之心(知耻近乎勇,今年是甲午之耻一百二十年,当批判安倍晋三)

文化强国之梦,是我的梦。过去是文化强国,今后仍是“文化强国”,是中华民族辉煌了四千年的不朽徽号。

2014年1月12日于北京碧水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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