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悠远的琴声(外一篇)

2014-08-15

四川文学 2014年30期
关键词:梁祝小提琴小河

安 南

静下来便是维纳斯的沉睡。

梦,一丝一缕地裹满月色的宁谧,一如走过的路,那些悲悲喜喜的往事日渐松弛。

圆润的沉寂,怎连一声梦呓也不曾说出?

颗颗黑色的星辰,不安地窸窸窣窣,暗叹着时空的萧瑟。

呵,这一腔沉默的情怀,可仍是少女的一片温柔?

——这是我早年发表于《诗歌报》的一章散文诗,题为《小提琴及其乐谱》。其实它本该叫做:忆琴,或类似什么的。因为写它时,我已经封琴绝弦。

告别琴前,我所生活的小小天地间乐音袅袅。也不知从哪天起,好像忽地一夜春风吹来,吹得千歌万曲如花盛开,尤其是黑白电视里,很多中外演奏家,像登台竞技似的,纷纷献艺!那琴技那神韵、那乐曲那旋律,直把人惊异得近乎不识音律不识琴了,或者说,那些突然而至又络绎不绝的现场演奏及其乐音,让人只顾陶醉,无暇,也无胆去再触琴弦了。

笃情相伴毕竟十多年,一旦封绝,真还依依不舍。无奈,于是写了那首诗,以期相慰。

初识时,我尚年少。从学生到工人,竟是一夜之间的事,我于是很快认识了一大群师兄师妹,也认识了扬琴、手风琴、小提琴等等能鸣乐响曲的妙器。其中,我尤喜小提琴,它声似心音、型如柔体,整个完美无缺。

工厂是个坐落于西昌河滩的新建厂,几十个师兄弟同居一座工棚。有个师兄有把琴,一到晚上,他只要一拉,棚内大伙儿立马就会对着他七嘴八舌:

“又在杀鸡杀鸭啰!”

“请你到河边去杀,那儿可以边杀边洗!”

“求求你不要折磨我们嘛!”

左听右听,确实不成调。但我还是想听,更想看,看那琴身柔美的形体。正因如此,那把琴,最终以我十五元的月薪为价,投入了我的怀抱。

怎样持琴握弓,我一窍不通。在月光流泻的安宁河岸,我小心翼翼地抚拨着它就像抚拨着一个娇美的哑女。

厂里还有些爱拉二胡的。头把二胡是陈国宁,他是个电工,年长于我,曾是下乡西昌的老三届成都知青,为人很是谦和热情,善解人意。他告诉我,跟他同住一棚的沈师兄,爱拉小提琴。

他说这事儿我一点儿不知。可能是彼此工棚相距较远,又都初来乍到不甚熟识。

当晚,我便循着渐渐清晰的琴声钻进了他们的工棚,与其说是想去拜访靠近,不如说是想去偷师学艺。沈师兄拉的曲子,我全然不懂,乐谱上,也不是见过的那些阿拉伯数,而是密密麻麻的像爬满了蝌蚪,或者黑色豆芽。我问他:

“你拉的是什么歌曲?”

“《凯塞练习曲》。”

“那这是什么谱子呢?”

“五线谱。”

余下,想要问的还有很多很多,却觉得不好意思再问,于是就贼眼似的盯着他的每招每式,生怕漏掉一丝一毫。

一天黄昏,国宁带着我去了不远的一处乡间。路上,他跟我说:“同我一起从成都插队到这儿的一个肖姓知青,小提琴拉得不错,我让他教教你。”

几棵茂树下一间土屋,屋前一方水田。

国宁一声招呼,一个裤脚挽膝、黄泥满腿的人,从田里缓缓拔起身,疲顿地走了过来。走近时,我觉得他的相貌已近乎中年。

等他洗净饭毕,皓月已上树梢。

我们坐在院坝,跟着,《小河淌水》便从他的指间汩汩潺潺地流淌了出来,直到流向清风明月的尽头。

感觉都还湿润润的,又一支曲子已经如泣般地低吟了起来。听着听着,我仿佛觉得他不是在拉琴,而是在诉说一件令人酸楚的事儿。末了,我们都静静地坐着,像是谁也不忍心去触动那段伤感似的。稍过一会儿,我终于问道:

“肖大哥,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梁祝》。”

我本想再问《梁祝》又是什么?却见他有些呆呆地直望着远处的月光,也就自知不是问的时候,只好陪他看着田野上的月光。不知是何缘故,那片月色的浪漫,让我感到忽地一片凄凉。

回到工棚,躺下后望着浸透篷盖布的月光,仍觉得片片抹抹丝丝缕缕,全都还是从那把琴里淌泻出来的《梁祝》式的凄凉。

没过多久,我总算在那种凄凉的感觉中渐渐学会了拉出忧伤、拉出欢乐,也拉出了许多故事。

从那以后,无论我是工作调动还是参军入伍,小提琴总是形影不离,而每每操起琴来,《梁祝》也总是自然而然地婉婉先起。

梁祝的传说朦朦胧胧,《梁祝》的旋律忧忧戚戚,而昼昼夜夜却都总在指弦间翩翩跹跹,反反复复地总是翩跹着那段化蝶的凄婉传说。

那个年月,我所结识的好琴者中,没谁拉不出一小段《梁祝》来,而全曲乐章,别说有谁会拉,就连听到的都为零。直到有了唱片,大家才听了个完整,我才在阵阵蝶飞间,感受到了触电般窜起的阵阵寒颤。

有天夜里,电视节目全场播出了由盛中国独奏、小泽征尔指挥的小提琴协奏曲《二泉映月》:

一声沉叹,缓缓叹起愁湖冷月的苍白,幽幽凄风掠水成泪,凉凉地流过佝偻的石桥、流过瘦弱的深巷,流进了一户户眼眶深陷的木窗,和窗内窗外披着月雾、踩着月霜的饥寒的悲凉……

听着回肠荡气的旋律,看着演奏家、指挥家那始终沉郁凝重的眼神和情态,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已浸泡在那片寒刺心骨的湖里,浸泡在了那个惨白月色下的悲怆的年代。

曲终那一刻,全场悄然,数秒后才骤然响起暴雨般的掌声,观众潮水般纷纷站起,哗哗掌声顿成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经久不息。

也就在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灵魂都被摄去了,连同泪水。

后来听说,那位日本著名指挥家谢幕后动容地说:“《二泉映月》,我该跪着指挥!”

岁月如歌。而真正能让我付出泪水的歌,其实并不多,正如已逝的岁月。

那湾小河,那座山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此歌如诉,仅那悠悠几弯,就把我弯回到了山环水绕的遥遥流年。

小时候,跟随父母工作调动去到了那湾山脚水岸。住家近处有湾小河,河上有座仅供行人来往的钢缆弯弯的吊桥。

炎炎夏日,天一黑,小伙伴们就争先恐后地把草席往桥板上一铺,头顶头脚蹬脚,躺在席上乘凉。墨蓝蓝的夜空满是眨眼的星星,偶见流星划过,就会有童声尖叫:“扫把鬼来啰!”惊吓之后不见鬼来。夜色中,悠晃而来的往往是挑筐回家的小贩,这时,大家总会把桥使劲摇晃起来,小贩顾得了脚下顾不了筐里,摇摇晃晃地碎步走过,总有那么些个李子、酸枣,被我们像火里抓薯一般从筐里抓入口中,也总有好些个还没抓到嘴边,就“咕嘟咕嘟”地掉进了河里。夜晚之静,静得能听见果子落水的丁冬,听见时近时远的跳鱼拨剌、桨声欸乃。

每晚,都会隐约听见山林古刹那洞穿黑夜的声声暮鼓和诵经声。

只有每晚的梦,是在鸟雀闹喳喳的晓啼中醒来的。

清晨的河面,游鱼浅回,水鸟掠鸣。我只需在桥上将馒头碎末往下一撒,立马就会诱来鱼儿劈里啪啦地群贯而至,也只需伸出鱼竿、放下钓钩,赶在上学之前,小半桶一卡长短的鲫鱼就已提回了家中。

据说,古时李冰为避水患,在临江山间开凿分流。

分离的那座山,翠峰突兀,清人张船山咏之为漂不去的一堆绿影。绿影脚下就是子弟校。没课的时候,小伙伴们便钻入竹木幽幽的绿影,一口气爬到绿影高处的森森古寺里,躲躲藏藏、打打闹闹。只有到了枇杷成熟的季节,寺院才突然少了许多童声童气的喧闹。大家偷偷钻进寺中果园,像群野猴似的边摘边吃满园黄澄澄香甜甜的山果。不过,次次我都觉得院内僧人就隐在附近林间静静地看着,许是生怕把哪个小命给惊落崖底。不然,佛家果园哪由得我们想进就进,供佛鲜果怎会任我们想吃就吃。

那湾小河,就是从绿影隘口分流而来的,所以年年夏汛都河水陡涨。最初,我只敢站在桥上俯看湍急的洪流,和随流奔去的散乱杂物和大小圆木,直看得自己恍若是站在逆流涌进的渡轮舷边,那种感觉充满幻想。后来,能游上几把了,便跟着会水的人,不知死活地从桥上纵身跳进浑黄的洪水,顶着浊浪游向对岸。每当我爬上岸,回望一路的惊涛骇浪时,总会暗暗得意自己也像个“浪里白条”了。

一天下午,我忽见有个同学溺水呼救,便急忙迎面游去,游到跟前却被他死死拽住,不料救人不成,反倒被人拖入水底。经人救起后,我才恍然明白自己并非真正会水、懂水。

再后来,一场比江河洪水更混沌更凶猛的造反洪流席卷而来。

有天晚上,母亲突然从衣箱里拿出一个气柑大小的布包,悄悄塞到我的怀里,低声吩咐道:

“你赶紧把这包东西丢到河里,明天红卫兵就要来抄家了,万一被抄出来,一家子就会更倒霉啰。快去,别让人看见哦。”

于是我将那包又沉又硬的细物藏在衣内,轻手轻脚地走到吊桥中央,看看左右无人便双手一松,随着咚的一声,那包使母亲惶惶不安、也令我迷迷惑惑的东西便沉入了河中。事后,外婆给我说,那是外爷留下来的一包金银钻玉。当时,汛期已至。

跟着,红卫兵抄家抄进了山中佛门。怒目咧嘴的四大天王首当其冲,被一一砸成碎泥残堆,五百罗汉也全被折腿断臂,一堂狼藉,尤其是那尊呼之欲出的济公,竟被砸得只剩几片熟识的破烂袈裟。不知何故,红卫兵始终就没能冲入大殿,金身诸佛完美无损,至今,依然雄镇大千。

那段打打砸砸批批斗斗的昏乱日子,终被时光定格成了一张黑白影像,只有那湾河水那座山,照样流光溢彩、梵呗朝暮。

常在碎霞荡漾的黄昏,我和几个最为相好的同班哥们划着小船,荡荡悠悠地抽烟聊天,间或也谈论谈论谁是最好的老师、谁是最美的女生。要不,就都若有所思地望着星月,这时,年赋君总会哼唱:

“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船儿呀随着微风荡漾……”

我以为他之所以会唱爱唱这首歌,那是因为他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船工的儿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首印尼情歌,也是当年我听到的第一首“黄歌”。时至今日,此歌一起,我就会想起有开朗、有文静、有豪爽、有腼腆的那几个毛根朋友,想起同他们一起泛舟凉夜,一起争球抢篮、徜徉山林、横游长江等等苦乐同享的少儿时光。

有天中午放学后,利平君悄声跟我说,他想把山上庙里的一个小玩意儿搞到手,叫我一起去,他动手,我放哨。我当即一口答应,跟着就随他爬上山,溜进了寺庙。正午院中空寂无人,我俩悄悄走到一方石栏池塘边,他给我指了指池水中央的假山,我顺指一看,原来是一小块长满苔藓的怪异山石。他二话没说,解下鞋带往竹竿巅上一拴一套,便像钓鱼似的俯栏钩吊那块石头。我忽左忽右地张望着,当他把那个玩意儿捧在手中时,我才猛然发现,附近二楼寮舍有扇打开的木窗边,站着一个老僧,我一眼就认出他是寺里当家的。他虽没做声,但我感觉得到他一直都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这下我俩才真跟做了贼一样,撒退就跑,一口气跑下寺外陡陡的石阶后,我回头一望,除了蝉噪鸟鸣,并无人声,更无人影。我这才缓过气来问他拿这块破石头来干啥?他说做盆景。从此,他家里添了一座小景致,我心中立着一个大和尚。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得知,那位慈悲和尚,就是曾经面对造反洪流以死护佛的当代高僧遍能大师。

那湾小河,宽约百米。百米宽的轻风细浪,让我初次懂得了水有深浅,也让我在深深浅浅的沉沉浮浮间,终于学会了挣脱沉溺浊流、畅游清波。

那座青山,高逾千尺。千尺高的陡坡斜林,最终使我明了真正难于登临的原来是片无欲的净土。

少别已经年。然而,那河那山及其周遭,却经常幻景般闪现于脑海,更多时候浮现在梦里,使我疲惫、烦躁和忧郁的日子,常有片刻的轻松、安宁和释然。

这些年,我曾几次重游故地。最后,我发现那儿完全河非山非了。

听说,入水山口早已断流多年。难怪弯弯河面石滩凸露、水草丛生,河风拂来的鱼腥气味远比记忆中的更加浓烈,所谓河水,不过已是黑乌乌的一潭死水,像僵鱼的眼睛纹丝不动。横跨其上的那弯吊桥,早在公路大桥建成不久就拆除了,仅存曾经支撑钢缆的两对水泥方柱,像是记载着那段岁月的残碑,仍旧耸立于无船无浪的小河两岸。

那堆苍苍绿影愈发葱茏了,葱茏之下,却不再推船就能三面可看。大半山麓高墙蜿蜒,前后门外摊位纷繁,人人购票上山,大都拜佛求利。看那重塑的座座菩萨罗汉,总觉少了许多金光,多了不少铜气,袅袅香火也不像从前那样清清幽幽了。

之后的重游,我只当那是一个陌生的去处。唯其如此,我才能永存滋养自己心灵的那湾小河、那座山。

猜你喜欢

梁祝小提琴小河
Hey Diddle, Diddle
偶遇一位拉小提琴的老人
周总理和《梁祝》
甜蜜的小河
Pear Concert
小提琴协奏曲
小河马和刷牙精灵
《梁祝》里的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