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田土
2014-08-15刘景明江西
刘景明(江西)
一
老家田土好像一块块补丁,缝合在山坡间、岭脚下、平地上、河岸边,土质肥沃,灌溉流通,五谷填满其中。
我的先祖自北往南逃荒避难,组成了村庄,取了田土名号。大丘、坳丘、喇叭丘、对迳丘、下首、垅里、河湾、陂头下、猪牯湾、深坑公、兰塘尾……老家人种田耕地,甩不掉犁耙、磙子、镰刀、锄头这些农具,也离不开牛、马、猪、羊这些畜牲。
春雨天,村里的男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卷裤角打赤脚,执鞭条牵水牛去耕田。水牛匆匆迈着蹄,嘴巴被套上篾竹笼,望着沿路的嫩草,瞪着铜锣大眼,流丝线口水。男人扶犁吆喝,锋犁翻开休眠了一冬的泥土,催醒了睡眼惺忪的青蛙、蛤蟆,以及泥鳅、黄鳝。老鹰、白鹤在天上盘旋,一个俯冲落地叼食。鸡、鸭、鹅从不同方向飞奔农田,伸长颈脖啄虫、嚼草茎。
一对夫妻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割禾收谷的日子,他们带着崽子和妹哩下田忙活,摁禾扎,抨稻粒,洗谷斗,挑箩担。崽子和妹哩在田里自由玩耍,拨禾蔸,打泥战,捉泥鳅,搜老蟹之类的,挺有乐趣。他们往泥窝里一掏,或往洞穴中灌些水,要么泥鳅钻出来滑溜溜地打滚,要么老蟹冒出来张牙舞爪地乱爬。
妹哩发现了禾苗堆里蜷缩着一团像黄鳝的东西,背部一条带花纹的黑白斑,鼓起腮子吐出尖舌头,发出呼呼的响声。她觉得新奇,用一扎稻秆逗它。崽子眼尖,惊呼: “眼镜蛇!”掷了一把稻草过去,击中了蛇。
崽子头一年就认识了眼镜蛇。他脑盖上起了疖子,身上生了痱子,他的父亲捕了一条眼镜蛇,煨了蛇汤,他喝了几顿后疖子和痱子全消了。崽子帮父亲割蛇肉时,父亲跟他说了一些蛇的事情,他记忆犹新。
二
老家村头大榕树下,吊了一面铜铸的空心大钟,生产队长敲响后,村人带上农具下地, “春以力耕,夏以锄耘,秋以收敛,冬以修渠。”
村人根据田土地势不同,划分出水田、旱地,沿着高坎田向低洼地,开挖出渠道,垒起堤坝,筑起蓄水塘。东边种水稻、大豆,西边种花生、芋头,北边种西瓜、茄子、辣椒、黄瓜。各类植物有条不紊地按程序开花结果,盼着村人下地收取。村人遵守田地里的次序满载而归。收获后的庄稼,被装进仓和缸,每家每户的门窗,都会散发出新鲜的香味。
村人劳作姿势优美,比如田里锄草。他们队列整齐,左腾右挪,即使发现一根杂草,都看不顺眼;侧转腰身,点点锄头背,轻轻钩拢来,泥土一黏,杂草就捉迷藏似的全隐身了。又比如挑粪施肥,他们带着一丝从从容容的笑意,步伐不紧不慢,轻闲飘逸,胳膊摆动像摇晃板,满桶水粪却一点也不会溢出来。
龙角仔是片西瓜田。西瓜成熟的时节,村人在空地上临时搭个简陋的草棚,草棚用四根树枝支起架子,上面盖上茅草,四面透风很凉快。草棚用来做什么?一个叫大鼻孔的光棍条子看守西瓜,兼顾做些零星活。
白天,他背着喷雾器杀瓜地里的虫子,把害虫一个不留地杀死或是赶跑。晚上,他扇着扇子驱赶蚊子,脸对着月亮和星星偷冷笑。间或,有孩子跑来戏他,他却不介意,给小孩讲故事, “暗摸摸,老鼠多,莫咬我,咬哥哥……”讲得最多。小孩子听腻了,他却像入了迷一样,成群的鸟儿在地里啄食西瓜,他也懒得顾及。鸟儿们在田头不远的树枝头停息着,仿佛对大鼻孔的行踪了如指掌,有意跟他作对。一旦趁他不注意,它们就会悄悄地从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飞抵西瓜地,飞快地啄食,用一只眼偷窥着他,哪怕他的草帽稍动一下,它们就会立即遁去。
三
包产到户时,我家分到的田地,东南西北紧邻谁家,都有明显的界线,一目了然。
大丘地段那丘田,左边靠一口池塘,一条小路穿过;右边一条圳沟环绕着,是块旱涝保收的良田,父母亲年年轮流着种水稻、甘蔗、西瓜、花生,没有一样不丰产。禾场限口那块高坎田,踏下脚就是一口做灌溉用的大水塘,而它近水楼台得不了月,有点 “看着干鱼吃净饭”的缺陷。下游的大丘、坳丘那一大片田土,就是靠这口塘蓄的水灌溉。最早,祖母打理,种了蔬菜,各季蔬菜吃不完,都要挑到圩上去卖。
猪牯湾也类似于禾场限口 “高处不胜寒”,来自上迳水库的水源,沿途渠道一路畅通,可统管到方圆二十多公里的农田。渠道水的一条支流流经猪牯湾,但这地方土质差,莳了几年禾产量都不高。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人私自乱开矿,矿山流下的淤泥造成水土严重流失,堵塞了渠道,切断了水源,这段一大片田土,天旱时裂成了爆米花。父亲在田里种上了耐旱作物,大量施用农家肥,改良土壤结构。果业开发那阵子,父亲在这块田土里挖了池子蓄雨水,种上了一株株脐橙树,围起篱笆,成了果园。果园的进口处,是一条水泥路,可开进大车,通往里面好多个屋场。
宽阔、平整的喇叭丘田,离老家较远,靠近另一个屋场。邻村的一户人家,找到父亲商量,将这块田土转让给他盖房子。农村有句俗话: “荒田卖土等于败掉老祖。”父亲一口回绝了他,把它改做了鱼塘,放养了草鱼、鲤鱼等家鱼。而分给我家的对迳丘田亩数,是东切一块、西割一块边脚料散田拼凑的。父亲为了方便一位至亲连片耕作,名义上说租给他,实际上不收他一分钱租金。
父亲额头上的皱纹就像田土,浓缩了许多苦乐年华。父亲交公购粮的情景,我印象很深。他收拢晒场上的稻谷,随意抽一把,牙齿一碰,听见 “嗒”的一声,谷子彻底晒干了。他把谷子装进麻袋,不是挑回家里的粮仓,而是推着独轮手车,送往粮管所。父亲揣着公购粮票交给村委会。公粮票给村里记账,作为交税凭证,购粮票留在村里统一结账。
我离开老家二十多年,户口性质发生了改变,但年少时分得的责任田依然保留着。其他外出打工、搬了家的后生们的责任田,也同样没动。父亲领到了第一笔农田补助款时,对我说: “你名下的那份没少。”
村颜已改,真实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