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变革需要大政治家
2014-08-11丁学良
丁学良
如果有人想研究改革大潮中的领导权、改革的决策艺术、改革的顶层智慧,就应该研究像他们三位这样久经考验的政治家。
把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三位在国际上影响力与日俱增的大政治家——英国的撒切尔首相、美国的里根总统和中国改革开放的最高领导人邓小平——放在一起讨论,为什么?因为如果有人想研究改革大潮中的领导权、改革的决策艺术、改革的顶层智慧,就应该研究像他们三位这样久经考验的政治家。研究在他们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的体制中那么多的内外矛盾,包括长期积累下来的结构性毛病的限制条件下,怎么开辟出一条新路子,引领新方向。
首先要完全清醒地看到他们之间在很多方面根本不同。这些不同很容易列出:第一,这三位政治家所领导的国家在经济制度和经济技术发展水平上存在巨大不同;第二个巨大的不同是政治制度方面的。英国最早建立了一个相当稳定的、多党竞争的议会制度的政治架构,美国是一个开放、包容的联邦政治制度,而邓小平所领导的中国,在1970年代末处在刚刚经历了十多年“文革”的折腾、此前还承受过从上到下好几波政治运动而伤筋动骨的艰难状况;第三,三位政治家的个人背景和资历也有根本不同。在1970年代末,撒切尔夫人是英国历史上第一个通过选举成为政府首脑的年轻女政治家。里根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用选票选出的、由电影演员而成为美国国家元首兼政府首脑的政治家(美国没有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之间的区分)。邓小平是一位虽然年纪不是最大,但资历却是相当老的政治家。他本人在“文革”中,也成为受害者之一。“文革”期间他的“三落三起”是历史上很少有的现象。
共同挑战:
公营部门太宽泛
这三位政治家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开始主导本国政治时,即使他们所领导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非常不一样,却都有一个深层的相似处,即在他们主政之前十多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有的已经将近五十年,他们的国家里,广义的Public Sector(指所有的公营部门,包括国家机器的方方面面、公营及国有企业等),涵盖面越来越宽,负担越来越重。
因为Public Sector 的负担越来越重,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一方面这个Public Sector本身承担起来的经济责任、社会责任、技术创新的责任看起来越来越多,但是能够用来支撑这一大堆责任的资源或力量相对来讲却越来越少、越来越弱。到什么地步呢?英国当时已在全世界具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绰号,叫“英国病”。此前好多年,美国的Public Sector所承担的责任、所进入的领域远远比不上英国,但从美国本身的历史传统上看来,也是处在负担沉重、自身动力不足、因此很难为经济和技术的创新提供有力支持的状态。
在这三个国家中,中国的状况最极端。所以,这三位政治家面临的挑战是可供比较的。简言之,即如何通过政策和法律手段,特别是通过具体的政策工具,推出新的有力举措,把伸手太广的、涵盖面太多的、介入太深的、因此负担过重的Public Sector缩体瘦身。
政府要放权、要松手。
三个国家放权松手的程度和速度都不一样,但三位政治家所领导的改革有一个最基本的方向可以比较,那就是减少政府对经济事务的管制,同时释放出社会和民间个人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让市场有更大更自主的活动空间。没有这一点,就谈不上中国经济的复苏、技术的更新换代乃至整个社会活力的恢复和综合国力的提升。当年,那三位领袖人物领导的改革就是“国退民进”,英文是withdraw of the state。这里的“国”,是指Public Sector,特别是政府对经济领域的直接控制;这里的“民”,则是指广义的社会,是个人、家庭、民营或私营企业,同时包括引进来的外资部门——基本上都是其他国家或地区的私营厂商。
这是三位政治家所领导的改革最基本的、可供比较的、在大方向上平行的核心部分。没有“国退民进”这一基本点,中国更不可能从经济濒临崩溃的状况,走向一个慢慢“止血”、更重要的是后来能够自己“造血”的复苏阶段。正式的讲法,说这是“中华民族的复兴”,用老百姓的话讲,是“死灰复燃”、“咸鱼翻身”。
都是爱国者
非常有趣的是,这三位运用在本国政治、社会和法律条件下所能找到的有效办法来推动本国“国退民进”的大趋势的同时政治家,又都是经典意义上的“爱国者”。
这一点必须强调,因为有人认为,一谈到“国退民进”,好像推动这种趋势的人就不是爱国者了,甚至是“卖国者”了。我们经常看到有些人用很难听的话对赞成这种政策的人进行道德谴责。所以“爱国者”的定位必须突出:这三位政治家,从本国传统来看都是非常真诚的爱国者。
这里必须把两个概念分清楚,中文术语不是分辨得很明白:英文讲一个人是“爱国的”,是patriotic,而不是statist。Statist就是把“爱国”同一味提升政府对经济生活的干预划等号,而这两者是不能划等号的。一个真正的爱国者,并不等于要尽量扩张或提升本国政府对本国经济体系的干预和控制。
虽然这三个政治家当时所领导的国家,各自国内的情况有巨大不同,面临的国际环境也有巨大不同,但都做了一些非常关键的,从国际政治和世界经济来看非常鲜明突出的、非常戏剧性的事情,来提升本国国民对自己国家的信心,从而推动本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全面影响。
当然他们具体做的事情不太一样。撒切尔夫人力排众议,跟阿根廷打了一仗——“马岛之战”,这对当时英国人的信心所起的刺激作用极具戏剧性。这么说并不等于我本人赞成撒切尔夫人的这项外交政策,而是说,从当时的情况看来,她力主打那一仗对本国士气就达到如此的效果。
自从越南战争后,美国社会好多年里弥漫着迷茫、缺乏目的感、缺乏自信心的悲观主义情绪。我在美国亲眼目睹,里根做了几件事情,使美国人对美国梦的追求、对美国作为在国际事务中最重要的一个大国的普遍信心的提振,做出了转折性的贡献。从全球事务来看,里根也为冷战的结束做出了重要贡献。
邓小平的对外政策最长远的正面效果是推动与世隔绝多年甚至与世界发展主流对着干的中国,重新回归世界发展的大潮流。他对美国的访问,直到如今仍然被美国政界元老们津津乐道。当年接待邓小平访问的美国总统卡特先生,2011年底到2012年初在北京参加博源基金会年会时,对此一历史事件的关键之处如数家珍。
正是在邓小平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做的那些最重要的对外开放,推动伤痕累累的中华民族看清了自己脱贫致富、去弱增强的唯一明智道路——参与世界主流的发展和进步。没有这一关键时刻的方向性转折点,不可能有后来长期和平发展的中国,不可能有今天的中国,也不可能有未来的中国。
都具备钢铁意志
这三位领导人政治背景不一样,奉行的政治哲学不一样,信仰更不一样。里根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撒切尔夫人在宗教信仰方面不像里根那样强烈,但是也有家庭的宗教背景。邓小平是一个共产党的领导人,是无神论者。
这三位领导者的人生背景也太不一样了!撒切尔作为一位从政的女士,在担任首相职务之前从来没有过领导或组织军队打仗的背景。里根在刚刚当选美国总统时,中国国内普遍的反应是说:“一个‘戏子怎么能作国家元首?怎么能当好大国的总统?”但后来证明,这两个人都有钢铁一般的意志、自信的乐观主义、坚韧不拔的毅力。而邓小平在1970年代后期前,早已证明自己具有这种钢铁般的素质,只不过在经历“三落三起”,特别是第三次起来重返领导层后,有了更大舞台来展现他性格中的这一面。
简单地讲,这三位领袖人物是意志坚强的战略家,是富有历史感的决策者,是敢于面对自己所在的体系内的怀疑主义者而不动摇的掌舵人。他们对各种阻力和惰力敢于顶回去,在必要时敢于冒险,而不是走一条对自己来讲最安全的施政道路。(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学教授 来源:《南方周末》,2013年8月15日, 责任编辑/杨 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