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毛泽东的一次谈话
2014-08-09梁漱溟
◎ 梁漱溟
与毛泽东的一次谈话
◎ 梁漱溟
1950 年3月12日晚7时,毛泽东主席邀我在颐年堂见面,当时有林伯渠先生(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在座。那次谈话直至深夜12点。
谈话间,主席问我:“这次来京,你可以参加政府吧?”我稍迟疑,回答说:“把我留在政府外边不好吗?”
此时,我还是觉得,如果参加了人民政府,就落在了共产党一方,不如还是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这一心理是有根源的。1949年11月末,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和林彪的第四野战军相继入川,我亲见两军军士装备和待遇——四野明显优于二野,两军接收重庆物资时,彼此争夺、互不相让,而且全国划分六大军区,颇有割据之势。另外,国民党难道不会卷土重来?
这些话都只能存在心里。
我对主席说:“取天下容易,治天下却不容易。今天我们要建设一个新中国,但必须先认识老中国才行。我虽不参加政府,但建议在政府领导下设置一个中国文化研究所,或称世界文化比较研究所,我愿作为顾问参与研究工作。”主席说好,却未多往下说。
主席随即劝我出京到外地参观访问,而我则对主席陈明我在川中办学的情况。主席指示,勉仁文学院可交西南大区文教部接收,所有教职员工及学生各予适当安排。其中,随我工作多年的人可以来京,仍随我工作,请林老(林伯渠)安置。至于勉仁中学,可以续办一时期,以后再交出,由国家统一办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12时,左右向主席请示开饭。我立即申明自己素食多年,请给我一二样素菜。这时,主席忽然大声说:“不!全都要素菜!今天是统一战线!”
饭后,我起身告辞,虽不敢劳主席相送,但主席竟坚持送我到门外登车。然而,我看他言辞间颇有些不愉快。
当年访问延安时——特别是1938年春那两次通宵辩论后——临别出门,我感觉格外舒服通畅,为何此次竟不可得?如果说那次交谈是成功的,这次便是失败的。
寻思一会,我便顿悟:原来十多年前,于延安深夜人静之时辩论不休,彼此开怀,没有注意。本来辩论是极易引起争胜意气的,而此种意气当时竟没有起来,这应是当时主席处在主动求教的位置——求贤若渴,虚怀若谷。我是在他的感召之下才没有起争胜之心的。主席和我,当时都只是窑洞里的“书生”,高谈阔论,举止都很随性。而这次相见却不是这样,主席有意拉我入政府,我则有意顾左右而言其他,彼此都怀有得失计较、私心杂念。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国家大局”,怎能说是“私心杂念”?国家大局和私心杂念,在儒家的治国理念中,又有多少区别呢?
考察归来后,我将随身带来的中国文化研究所(或称世界文化比较研究所)的草案请主席审阅。此事原是上次谈过的,但主席看时皱眉不悦地说:“研究是可以研究的,此时不必忙着上马吧!”我说:“不是我急于开张,而是日前在怀仁堂遇见周总理,他嘱我起草此件,以便在政务院会议上提交、讨论、通过。”主席说:“既然你们都商量好了,那就去办吧!”而且接连说了两次。见状,我赶忙说:“那不行,应当以主席意思为准,此事缓缓再说。”此后,我即将此事压下不提,见到周公,他亦不问了。
如今想来,此事幸而中止。强调阶级斗争是毛主席当时倡导的潮流,而认识老中国被认为是唱反调,也是不容许的。与其到那时研究所被砸,不如此时不办。
(摘自《梁漱溟自述:我是怎样一个人》当代中国出版社图/赵胜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