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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乐智慧”的现代隐喻

2014-08-08张春梅

伊犁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恰克阿斯阿拉

张春梅

在中国少数民族作家中,生长于伊犁的阿拉提·阿斯木是有一席之地的。通过他诗一般的语言,读者得以知晓伊犁的“恰克恰克”和一些典型民族习性,更重要的,如他所说,是“幸运地发现了我和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我为自己的这种发现感到骄傲,文学让我窥视到了不同脾性的人们的隐私,我看到了他人的秘密,从而发现了自己的可爱和丑陋。我笔下的景象应该是城镇中的底层人群。”2013年,阿拉提·阿斯木的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发表在《当代》第3期,这对新疆文坛,尤其是运用汉语写作的少数民族作家来说,是一件大事。它标志着一种极具地域特色、民族特色,同时又不失创新的文字表达得到了承认。

统览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里面蕴含着的浓厚的劝世意味、忏悔精神、根的追溯和关于人生的思考是无处不在的。其精神浓度与诗性语言的融合,将一条连接11世纪《福乐智慧》充满音乐性、意味隽永的语体风格和阿拉提·阿斯木诗性叙述的历史长河呈现在读者面前。“公正”“幸运”“智慧”“知足”等是在《福乐智慧》中反复讨论的主题,在他这里同样倍受重视。这使阿拉提·阿斯木的创作带有“福乐智慧”的隐喻性质。可以说,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就是立足于现实语境对“福与乐”的思索。这时,对阿拉提·阿斯木多年来的创作进行总结和审视,就显得重要而且必要。本文作者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希望能从文本细读当中,发现并解析属于阿拉提·阿斯木的文本世界。

从蝴蝶时代到反思时间的嘴脸

写作《福乐智慧》的时代,适逢喀喇汗王朝东西分裂、纲政不举、民风败坏,穆斯林学者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意欲通过箴言谏语“把人们引向幸福”。而翻开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几乎都是关于人性和对人性的解剖。人性的展露,多通过形形色色的欲望在时间中的肆意舞蹈,进而整体构成富有意味的“蝴蝶时代”。“蝴蝶时代”,出自阿拉提·阿斯木同名小说,这里的“蝴蝶”,在我看来,指向依靠美色在男人群落中飞来飞去并获得利益的女性。“蝴蝶时代”则是男女共在的,是欲望的代名词。这“蝴蝶时代”中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展示出凶恶、贪婪、狡诈、多情而又不失真实的人性底板。这是发生在中国最西北一隅的“艰难时世”,是身体与权力媾和后形成的脆弱的巨大网络,却直接折射出这个时代的许多共性。与《福乐智慧》相比,一个旨在庙堂重建,一个却在拯救民众精神。

要了解阿拉提·阿斯木笔下的“蝴蝶时代”和人性世界,还得从他珍爱的意象——时间开始。“时间”这个抽象的词汇,被作者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它可以随着物理时间的流动打上物质的烙印,同时又时刻牵连着心理时间和精神世界。后者是通过人物的反思和丑陋的社会性的汇聚内爆获得,因此是极富主观性的。短篇小说《时间》集中展示了“时间”的几个层次,却无一不是从社会性得来。一开始,作者就将时代感托出,“那是人们挣大钱的时代,时间在这个时代给了民众一次机会”,“老大和从广州回来的几个哥们喝了几场酒后,心飞到了财富横流的广州,但是娘不放他去那个城市”,显然这是有具体指向的时间,而且与生存结合起来。文中强调,“娘”是独身,父亲隐秘的消失,将所有重担都扔在了这个女人身上。所以,“时间”就变得艰难起来。随着文本的推进,“时间”被加上了各种各样的描述,“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那困难是不可想象的……当丑陋的时间渐渐消失,她看到了希望,当了娘给她的手镯,自己开了一个面肺子馆。”此处时间被描述为“丑陋”,而从前后文看,是与主人公这段时间生活的难易程度相关。时间还并未与精神状况连在一起,与物质的关系更大一些。随着物理时间的推进,时间与物质的扭曲,心理因素也就越发突出,“但是,就遗产的事,太太没有留下任何话,也没有遗书。不要脸的时间流逝着,哥哥和姐姐们不高兴了,严肃地向弟弟提出了这个问题。”“时间”怎么就不要脸了呢?显然,这里的“时间”依然与物质因素关系紧密。而之所以时间在不同状况下被用以不同色彩的词汇来描述,与人物心态是有因果关系的。看似客观的时间也就变成了“心理时间”和心理状态。

“神的时间”,是对前面几种不同层次时间的一种补充。在短篇小说《好姑娘》中,隐形作者借叙事人之口深情诉说,“你现在已经是永生不老的神鸟了,要热爱神赐你的时间,当你真正地懂得了你的财富只能是时间的时候,你的歌声就属于天下的一切角落了,只是我们的希望,我们期盼的美好,应该属于一切弱小的人和力量充沛的人。”这样的表述教喻意味甚是浓厚,但与世俗人心似乎还隔了一层。在《蝴蝶时代》的最后,海沙乳房的一段心理独白倒是真实的,“那个时代,她非常羡慕自己的从前,认为那些歌声和鲜花是她永恒的护身符,而现在,她发现最好的东西不是金山银山,也不是新疆首富的目标,而是最最珍贵的时间。她从来没有把时间当过一回事,也没有思考过时间。”这时,“时间”又变回人们熟知的宝贵如金钱的意思,并且揉入了许多“悔不当初”的情绪。主人公海沙乳房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凭借一段一段的情史,准确地说,是“性史”和“性公关史”,认识到时间可贵,其动因并非年久色衰,而是非常具有时代性和社会性隐喻的“艾滋病”。把对“时间”的价值考量放在这么一个依靠“乳房”和美色行走江湖的女人身上,尤其用“艾滋病”来逼迫她去思考,就等于在海沙乳房的世界自身挖出一个巨大的漏洞,一种强烈的“自作孽”意味在生存的反讽中跳出来。这种情况下,主人公海沙乳房的心灵世界是最耐人寻味的。作者在这方面下足了功夫。“艾滋”,看似在台前,实则完全受主人公潜在的关于疾病的隐喻的主宰,回顾疾病的来源是叙述的重点。只是,这一疾病的“意义”“隐喻”就像海沙乳房的忏悔一样,在重重枷锁之下没有得到解放,这可能与对性史描述过多是分不开的,却忽视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所具有的发展演变性质和现实世界的复杂性。或者,这与叙述者对海沙乳房的喜爱有关。

以上从物理时间,到物质时间,到从心理和情绪来揣度时间、描述时间,“时间”确实随着不同介质的变化而发生着变化,色彩也有不同。这些不同的时间均与故事发生的所谓“蝴蝶时代”分不开。在这样的时代,金钱撕扯着人们的灵魂。在阿拉提·阿斯木的逻辑中,委实是物质决定着精神,但他更看重的,是在这个决定过程中,伴随着怎样的欲望满足以及物质与权力如何帮助欲望不断填充自己的深沟险壑。从这个角度看,阿拉提·阿斯木关于“蝴蝶时代”的表述,就不光是展示一个一个男男女女的情史情事,不只是西域河边捆绑起道德、伦理、责任、灵魂的肆意放纵。进而言之,“蝴蝶时代”不仅是酒色人生,更重要的,它将我们带到了权力的世界。权力既满足欲望,同时又在滋生新的欲望。《蝴蝶时代》中的海沙乳房为了在世间享有无尽的便捷条件卖身于权力,而所谓的“大人物”不断利用权力收购一个接一个身体并获得金钱。在《时间悄悄的嘴脸》里,艾莎麻利丢掉自己的嘴脸到重新寻回嘴脸的过程,恰恰就是从蝴蝶翻飞的时代返回自身的时代,而这一审视过程又何曾一时一刻脱离了金钱和权力。从这些角度看,这就是阿拉提·阿斯木力图呈现的时代和世界。作者也并不隐藏自身的评价功能,甚至他就是要在不断地评价中使叙述散化,而使穿越欲望和权力直至找到一种解决方式成为文本的精神重心。作者成为指引欲望之徒走出欲壑的领路人。

在描述和反思“蝴蝶时代”的过程中,作者还写到不同的女性,主要体现在母亲与女人的二元划分上。母亲是帮助人们发现自己嘴脸的光,而女人则被赋予了不少社会性征。阿拉提·阿斯木说:“我写女性,其实是想发现我灵魂里的丑陋。”女人在被叙述的命运中,的确常常成为隐喻的本体。很显然,女人身上负载的“性”意味在男人眼中是无处不在的,如“手抓肉,像美女的舌头,在客人们的嘴里舞蹈”,“在春天一样好看的裙子们的阴影下,无耻地践踏飘落在金贵土地上的乳房一样漂亮的牡丹花”,这里的女人是被观看的对象,充满色情意味。在男人的视野中,女人是男人的反面,如“艾沙麻利又笑了,心里说,恭维话过头了,男人就女人了。”“女人嘴松,有的时候是温暖的敌人,可以让她们吃好穿好,不能把秘密全给她们。”这就不奇怪,在不同地方,出现有类似的表述,“情妇能够忘记,历史是不能忘记的”。这种情况下,女人,尤其是蝴蝶一样的女人,只是过客和人生路上不时出现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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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则不同,她不仅无私地照着孩子们回家的路,还是这个蝴蝶时代最后的守护者。从阿拉提·阿斯木的文字中,读者可以明确地感知,如此叙述母亲的功能,其本身也表达着一种强烈的地域意识和对故乡的深沉的爱。在《时间悄悄的嘴脸》里艾莎麻利心中,“生命是非常神奇的游戏,回到母亲身边以后,我们才能认清自己的嘴脸。”而《时间》中的大儿子之所以放弃了去广州发财的美梦,是因为“娘说,你跑了,我就咒你。你是我的长子,是我的保护伞,你走了,谁护佑我的精神和意志呢?他老实了,这是底线,娘不高兴的事是不会有结果的,是开不出花来的,这是经文上说过的道理。这便成了他永远的遗憾。”在这些话语中,“娘”是历史的起点,也是生命的终点,是引领游子归家的线,是光,是根。这种时候,“娘”成了“故乡”的换喻,有从哪里来,还将回到那里的意思。换言之,回向母亲,即是寻根,必将春暖花开。母亲所在,恍若神解。

两相对比,我们仿佛看到《圣经》背景下的希伯来——基督教文化传统的复现。同样的两级,同样的美化和丑化,不是妓女就是圣母,不是下地狱就是上天堂。只是在阿拉提·阿斯木这儿,被文字的放大镜将灵魂暴露于外的不止女人,更多的是男性主体,是“站着尿尿的群体”。引号中的话语是反复出现的。当女性被分化为女人和母亲的时候,实则是对男性精神生态的一种暴露,也是一种提醒。有评论这样讲:统观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阳光和乐观仍是留给我们的重要信息。苦难少于奋斗带来的欣喜和欢乐,生活的阴暗面终将被阳光普照。这是有道理的。只是,读者却难免会生出疑问:作者将如此多的笔墨花在描写男人的放纵和女人的放荡上,难道仅凭“母亲”之光就能涤荡身体、欲望和权力之间蛛网般的关联吗?“生活的阴暗面终将被阳光普照”的说法,在“劝百而讽一”的叙事架构下,是否显得力不从心?在心生怀疑的时候,我们却不能忽视作者从《蝴蝶时代》到《时间悄悄的嘴脸》所做出的努力。

《时间悄悄的嘴脸》完全打破了读者固有的关于维吾尔族精神生态的想象。这里没有弘扬什么,也没有刻意贬低什么,而把叙述的重点放在了生存的难度和对被遮蔽的灵魂的发现上。整个叙述就好像末日审判提前来到,撕开表面那一张张嘴脸,直逼灵魂,但那灵魂是否还能在层层遮掩和改造之下被发现呢?重新发现的那个“我”还是不是原来的“我”?“我”究竟在何处?所有问题堆积下来,形成一种深刻的自省,并使全文自始至终带有强烈的存在主义色彩。《时间悄悄的嘴脸》已经不将重点放在阳光下的阴影,而全力用思想、用行为剖析阳光和阴影的关系。无处不在地自我剖解是为了更好地建构。人性、灵魂,也只有从看似“混乱的游戏”中寻得。“混乱的游戏”一词出自作者对一位诗人的描述,这位诗人“写婚外恋,凄美、悲凉,没有结果,是一种混乱的游戏。”这种“游戏”与运用十分频繁的词汇——“忽悠”——相得益彰。“忽悠”,在新疆人这里,是欺骗、瞒哄的意思,却又不失幽默。有限的时间常被当做无限,不正是对人的一种忽悠吗?在阿拉提·阿斯木这里,“忽悠”又多了几分诱惑的意思,比如“秘密地把真主给老鼠的那份恩赐,换成亲切的、忽悠人的、让穷人思念的币”。这样那样的诱惑,在人们心中生出各色遐想,由此更增加了时间的难度和厚度。到底是时间忽悠了人,还是人忽略了时间?“忽悠”一词,却在语义上一语破的,所有关于时间的嘴脸,无不是人自己在忽悠自己。所以,在不断地解剖过程中,阿拉提·阿斯木借助人物之口这样说,“在这个人世,最高贵的发现是灵魂的发现,当你发现自己灵魂的时候,你脚下的土地就开始开花结果了。其实,幸福不在远处,在你的脚下,所以,每走一步,都要踩对地方,这就需要智慧。智慧在哪里呢?智慧在你的眼睛里,看该看的东西,不看不该看的东西,那就是智慧。智慧很简单,复杂的是我们的欲望。”阿拉提·阿斯木不断地通过各种方式解剖“时间”这一介质,时间就像一个大容器,剖开之后,里面是人生,是历史,是命运,核心却是欲望。在这“该”与“不该”之间,一种明晰的价值判断豁然出现。只是哪些是“该”,哪些又是“不该”?对欲望又该做怎样的读解?答案似乎仍在寻觅之中。

表意与表象之间

如前所言,阅读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一个最强烈的感觉,是他特别钟情于人世间所经受的各种诱惑和精神拷问。这些诱惑,有金钱的、身体的,还有“他人就是地狱”般的争斗。而“时间的嘴脸”正是他特别喜爱的表征。虽然这样一种整体作品结构之间惯用的叙述方式,难免给人“主题先行”之感。面对这种“有意”,反而更提示我们要通过对他作品的整体阅读,来把握属于阿拉提·阿斯木的文学视界。这也构成了作品的独特关注点,尤其在新疆多民族的创作中是另辟蹊径的。总的看来,阿拉提·阿斯木的叙述表现出以下特点:破解时间的故事套故事叙事方式;暗含教诲的诗性叙事;“恰克恰克”式幽默;“外号”成为人物精神和社会性表征。与《福乐智慧》相比,同在思考“幸福”,后者的重心在塑造人物进而阐明何为国,何为家,阿拉提·阿斯木的文本却始终纠缠在个体的世界里,更具有精神救赎性质。

因此,在叙述方式上,阿拉提·阿斯木的叙述显然有自己的追求。从文本不难看出,他特别喜欢打乱事件的正常顺序,不以时序作为叙述的轨迹,而把事件切割开来,凸显核心,然后让飘忽的思绪带领读者往返于一个个场景,以空间带动时间回归。这样一来,阿拉提·阿斯木作品的场景性就很强,同时这些场景又都具有一定的引力,或细节的,或语言的,或暗示性的,或是一个悬念。《蝴蝶时代》就是典型的例子。这部小说以不同人物作为段落,同时以他们与海沙乳房的性交易为线,辅以海沙乳房对自己病灶来历的猜想、对“母与父”的追索和对生活的反思。每个人物的出场均是在上一场的最后由海沙乳房的联想推出。这种叙述方式与中国传统的顶针手法十分相似,十分得力地推出和带领读者进入下一个场景。

《时间悄悄的嘴脸》让我感觉到古老的《福乐智慧》风格的大规模返回,那种文学性强而暗含智慧的语言在阿拉提·阿斯木这里是一贯的,却在这部小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张扬。进而言之,这是阿拉提·阿斯木向本民族文学传统的一种致敬。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是维吾尔古代文学中一部鸿篇巨著。它以诗体的形式,以4个象征性的人物——“日出”“月圆”“贤明”“觉醒”为主体,从他们的相识、共事、辩论、亡故,道出了人及人生所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在抽象的对白和论说中,把人们关注的人生问题、价值观问题,以及今生来世的处事问题等,都推到了读者面前。这些人物均是围绕着“福乐之智慧”的探讨而设定,以此警示后人。有意味的是,《时间悄悄的嘴脸》中,在“老大”艾莎麻利身边也有四个朋友:艾海提老鼠、雅库夫走狗、居来提公鸡、琴手斯迪克。这四个人共同的特点是真诚,是“老大”的心肝朋友、肾脏朋友。在艾莎麻利回归“简单”的过程中,这四个人不同程度地担当了路标的功能,用自己的人生体会和艾莎麻利一起寻找“回家”的路。这是与《福乐智慧》在人物结构上的相似。只是,这整部小说,人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带给周围人们和读者的反思之途,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圣徒”诞生之路。每一个长长的段落,每个人物,都是为了带出关于灵魂得救的忏悔和体悟。

同时,《时间悄悄的嘴脸》又有类似《福乐智慧》的诗的语言,每个语义群内,漂浮着连绵不尽的修饰和铺排式描写,充满了隐喻,比如“鸽子们飞走了,飞到屋顶上,在太阳的照耀下,目送主人走好脚下的路。鸽子们的期盼,把他们带到了有很多脚们骄傲或痛苦前行的人行道上,不同尺码的鞋们,缓慢地,匆忙地,犹豫地前行。没有方向的破鞋们和高贵的金银鞋们,懒惰颓废地移动。”再如,当艾莎麻利找回自己来自母体的嘴脸之后,重返故乡面对过往的一切,他与情人她诗古丽的河边对话,简直就是一篇诗意的演讲,谁说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了什么。艾莎麻利这样说,“人是时间和世界的游戏,游戏有结束的时候,而时间和世界是永恒的。我们到西域河里去净一次身吧。我发现了另一种秘密,我们在兽性的野地里自我陶醉的时候,时间和那个所谓的美好世界,在考验我们的人格人性。”这完全是富含哲理的诗的语言,与日常生活话语无关。很显然,作者的意图就是展示思想的深度,重视文字的启迪功能,与《福乐智慧》是可互为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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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智慧的辉照之下,似乎每个出现在眼前的物体都有了生命。作者正是将万事万物作为生命体来书写的。叙事者在这种情形下,就不只是对叙事对象的行为与思想全知全能,更将自身的所有隐秘的感觉和叙事的欲望尽情挥洒。如“垂在门环上的大铜锁笑了,它看见主人的手里亲切的钥匙,每当它看见这个钥匙的时候,就激动,就温暖,就闭眼回忆往昔那把亲密的钥匙无数次插进它心海里的快感。主人拧钥匙的时候,铜锁里的零件兴奋地闭上眼睛,感谢恩赐他们宽松愉快的这个机会”,“刚刚解放了的大铜锁,吊着脸,开始在漂亮的大门上舞蹈。”这种描述是屡见不鲜的。

在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我们看到,所有关于人生的智慧都堆砌在了人物脚步所及之处,有点像语录,有些像谚语,总之,各种样式放在一起,拼贴之势自然就很强烈。如“人生的底线是钱。今天的杂碎比明天的肉好。诺言永远不在锅里。今天的胜利就是今天的天国。”这几句话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去掉哪个都不影响后文的叙述,但却成功拦阻了前文和后文的链接。时间,或者人生是不是也经常有这样那样的诱惑和意外呢?只是,用这种铺排语势进行的叙事,从对一个事物的描述,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跳到对另一事物的描述,这对于当今的读者来说,不能不说是一大挑战。读者的耐心是个问题,更重要的,读者的参与感被降到了最低点。因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叙述者无尽地描述消耗殆尽。而原本读者就是被文本中并不熟悉的具有明显地域和民族特色的叙述引领着走的,这种一波接一波的叙述的狂轰滥炸只能加剧被引导、被思考的效果。

除了类似《福乐智慧》的风格,我们不能不提及在阿拉提·阿斯木作品中成为标志性的一个特征:外号和恰克恰克。这些标志极具地域特点,因而表现出鲜明的民族性和时代性。阿拉提·阿斯木将“恰克恰克”称为民间“活态语言的源泉”,是“民族特色的绝响”。我们都知道,伊犁维吾尔族有说“恰克恰克”的民间传统,有典型的伊犁地域特色。所谓“恰克恰克”,也就是所谓的“段子”,即编笑话,在聚会上常常见到。在《时间悄悄的嘴脸》中,作者借用对人物的描述道出了“恰克恰克”的精髓:“邻居伊拉洪幽默讲笑话有自己的特点,黄段子多,开头的几个笑话都是作践自己,这是他的艺术,而后具体地瞄准某一客人或是朋友,讽刺、挖苦、激怒、拔高,又一棍子打死对方,抓住他人的弱点和长处即兴编笑话,在多变的语言游戏中创造绝妙的段子,创造绝佳的欢笑气氛。新疆许多经典的幽默笑话,都是他的作品,是个大师级的人物。”这种“段子”大多与身体有关,有已经成型的段子,更多的却是即兴笑话。即兴笑话,随着场面热闹程度的不断升温,可以连续不断地现编现讲,在座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笑话的主角。在伊犁,善讲“恰克恰克”的人,已经因为这个获得了一种职业,主要任务是给在座的客人“开心”。这种“开心”与物质有关,却又无关,讲得好,得到的奖赏是物质,更重要的,却是“恰克恰克”的快乐方式早已融入地域,融入这里人的骨髓当中。所以,我们可以在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读到很多“恰克恰克”是不足为奇的。关键是,阿拉提·阿斯木不仅仅是展示这一民族特性,而且将其作为精神救赎过程的一种反讽形式,是对生活的一种艺术表达。这对于理解人与人之间欲望关系是有启发作用的。

此外,在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中,几乎没有一部作品中的人物没有“外号”,并且直接成为人物的代名词。一旦这种标志性的符号跟上了这个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想要改变十分困难。正是社交行为将这一印记打在个人身上,从而说明这一“外号”最初的来历一定是带有鲜明的社会性的。从阿拉提·阿斯木文本中的人物来看,莫不如此。如“艾海提老鼠”,其名得自在困难年代靠着挖老鼠洞发家致富的经历。一来,“老鼠”一词,见出该人之精明,二来,说明这是个具有秘密性质的行为,带有典型的时代性。因此,虽然以后艾海提成了一个“玩玉的”,并大宴宾客三天三夜,但结束之后,“那天开始,老鼠这个外号又变成了我的影子。”由于这些“外号”的社会性和圈子效应,《蝴蝶时代》中的马力克麻利想要人们彻底忘记自己“麻利”的绰号——因为与性有关,但朋友牙力的回答却是这样的:这外号不是我起的,那是神的意志,神通过我的嘴把他的意思说出来了。你应当知道,这天下人所有的外号,都是神赐的,凡人能做什么呢?大家喜欢你这个外号,这就是神的意志了。这一回答巧妙地将民间喜好与神的意志做了结合,是对神旨意味深刻的民间读解。反过来看,无处不见的外号,足见阿拉提·阿斯木对带有民族性特征的表述之重视程度。

回到阿拉提·阿斯木的作品,不难看到,无论长、短篇,每一篇都有笑话,每个人物头上都顶着一个一辈子影子般的标记。作者对出现的每个人物的外号的来源都会做或详或略地叙述,甚至不惜这种大幅插叙的方式打破正常的叙述时间。这在以往的作家作品中,还未曾得到如此充分的展开和重视,自然成为阿拉提·阿斯木作品的典型特征。

总体看来,在阿拉提·阿斯木文本的表意和表象之间,所有的叙述方式都是融入的胶体,从而将意与象胶合成为整体。他的叙述于铺排之中不失冷静,却又是诗情画意的,来自第三人称叙事者的各种嘴脸、各色欲望通过诗一般的语言表达出来,却更显出人性的丑陋,使人不得不思索欲望的边界问题。只是不知,这样的“城市与社会的隐私”,我们对自身的可爱和丑陋之处又有怎样的发现?不管怎样,阅读阿拉提·阿斯木,能够带动读者穿越欲望、地域、民族,去思考“关于幸福”的答案。而作者阿拉提·阿斯木,却让我们看到一名公共知识分子敢于解剖浮世、直面自身精神的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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