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树
2014-08-08张好好
张好好
崔恩雨去邮局寄出来北京后的第N个纸箱。这位于慈云寺桥下的小邮局安静蹲守多年不移位,管包裹打包的女子年轻时尚有腰条,只略显婴儿肥,现今已胖得大如萝卜,眉眼不抬地和同事说某人退休工资条上的数字,显得有气无力。打包带咔嚓,咔嚓,咔嚓,收紧纸箱的腰。崔恩雨太熟悉这声音,她粗算了一下,她至少有一百个包裹经过这个女子的手。十年毕竟就这么过去了。
出租屋里空荡荡的。天蓝色毛巾被铺在床上,再用最后几夜后,把它留在这里,而她离开。再生纤维做的毛巾被,价格低廉到可疑,依然买了。用起来不爽,掉蓝色的绒绒毛。
窗下幸福树的花盆上有红的“福”字,黑釉闪亮,当年买来时大有新家新气象且百年长的意味。那年夏天,她坐在花农的三轮车上,沿通惠河一路从西往东来,现在回想,仿佛是昨日正午的事情。心里知道,每一次都是一截行程,必将在某一天中断,而下一站是怎样的路口,完全是迷茫的。但是每一次还是毅然决然爬高爬低地布置。遇见马路上卖碗的架子车,会毫不犹豫买两只大的,明知道将来带不走。
果真,这一段行程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她弯腰试了一下,抬不动,更别说从五楼一气搬到院子的花坛里。摸一下树身,从前大猫在上面飞檐走壁做侦查员虎虎探看,那时叶正新,猫儿正健壮。后来猫儿死了,幸福树也渐渐蔫去,老叶子掉下,新叶子抽出来不易长大,半途就废弃掉。虽然已不成气候,但不忍心把他们共同拥有的树留在这屋子里,下一个租客对它没有感情难免不去照顾。
傍晚车矢菊过来,照例大包小包。然后他们一起坐在床边看东西。韩国日用品超市里买来的抹布、围裙、橡胶手套、白铜雕花圆镜、黑色结实弹力短袜、描花日本筷子。
到了那里全都用得上的,不许马虎过日子。车矢菊垂着眼皮说。仿佛抬起眼,泪水就潮潮泛上来。崔恩雨笑吟吟摸着洁白厚实的抹布,摸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摸着,泪水也会掉下来。
他们在烙着黑色烟头印子的瘸腿茶几上吃饭,一抬头看见阳台外一轮皎月。崔恩雨说,就觉得大猫还在里屋的立柜顶上睡觉……咱们待会儿去河边给它道个别。
这金色大猫儿跟了他们十年,如今葬在河边一棵树下。他们一起穿越黑魆魆的公园小树林去到河边那棵树身旁。树正对的理发店七彩灯箱旋转不停,这是一个标记。也不知下次回来理发店还在不在。水哗哗地流,早已是流动的死水,水声的欢欣是木然的。大猫枕着水声风声树声小虫子的夜鸣进入万劫不复的黑甜乡。他们宛如清新的两棵树,在大猫的梦外面字字珠玑地说话。
到底我们还是都离散了,十年前就应该知道有今日。崔恩雨扶着水泥桥栏杆,看河对岸摩天大楼里人家的灯,一盏一盏兀自端严。
哪里就是离散呢?说好了一辈子在一起。车矢菊伸手握住崔恩雨的手说,大猫去了别处,不还和我们的心在一起?你去那里生活一年半载就会回来,难道我们的心就不在一起了?
崔恩雨笑笑,道理是对的。不过那个梦令人寒凉。梦里她在公交车上坐着望窗外,蓦然看见一个人,穿宽松白汗衫,趿拉凉鞋,戴着大墨镜,斜背着草绿色大挎包摇摇晃晃地走路,一拐弯,人不见了。崔恩雨以为自己在梦中会飞奔下车,但令她意外的是,梦里的她淡漠如绛珠仙子。
那个人是你,是你车矢菊。而我,没有心跳如鼓。这个梦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在梦里已经不爱我。是现实中的后现代的你?但是我不信有这一天。
他们俩冷静地分析。
这十年从来没有红过脸。有一两次为了别的女人的蛛丝马迹,崔恩雨在电话里咆哮,在短信里发出爱情已打烊的大大的句号。然而见了面的他们从不高声说话,许多危机就这么风清水静地度过了。也有别的男人惊艳登场,崔恩雨认真宣布:我已经决定嫁掉。于是车矢菊沉默。在沉默中他们约在老地方吃饭,日本和风茶杯,盛着绿色荞麦茶婉转在手中。车矢菊夹过来一筷子凉拌菊花叶子到她的碟子里,她低头吃。这样的插曲也风清水淡地就度过去了。后来再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枝条伸入到他们的湖水里。
那三两个男子,崔恩雨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嫁过去。结果却不能如愿。过了两三年,又庆幸幸而没有如愿,已经是记忆里的奇怪而陌生的男人,甚至是面目性情混沌的他者,完全与自己不搭调的在这世界上奔跑着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至于那三两个与车矢菊有疑似暧昧情丝的女人,也面目生疏起来。车矢菊说,怎么会呢?没有交集怎么会有爱情发生。崔恩雨心里想,只是今日已惘然罢了,便不再追究。
仿佛是一秒一秒摞到很高的时候,其他人在不知不觉间全都跑散了,广场上只留下他们两个,坐在地上玩,拉着手继续行走。
2
第二日上午,去河边的小古玩店。一间土屋子,河水的潮气袭来,土屋更显老旧昏黄酥塌。店主的女儿逢着纪念的节日必会从清晨到深夜守在水泥桥上,卖香烛纸符。他们的小狗伏卧在摊子旁,或溜达看河水,不会贪玩走丢,笃定的样子倒仿佛若它不在这店里撑起大梁,这店就颓废了。女儿是一个如汤圆般圆圆白白的女子,笑眯眯地,买卖人的笑脸。老人也是笑眯眯地,骨架清俊,搭建得结实,带点性情在里面。
老人瘦白洁净的手小心举起一只青花瓷罐对崔恩雨说,你要跟我学啊,瞧见这鸡爪纹没有?老瓷器就会有鸡爪纹,锤头敲不出钢刀刻不了,敲不好就裂透了,刻不好就寒碜出缺口了。自然裂开的鸡爪纹不会把胎裂透。记住,这是一个看老瓷的标记。罐底蹾得时间太长成为老黄色也是一个标记,但是有人会把残破的老罐底接上新胎一起烧制。没有这些个经验怎么镇得住那些上门卖老物件的人。
镇得住的意思就是收货时杀价杀到很低,而且一定要占住个理。这小店的左邻右舍家中若有老物件,摆在那里觉得没什么用,想脱手换点银子的,就会来找老人。或者不为换银子,只为来估个价。老人如大气开怀的鉴宝师,鉴出是个好物件,就微笑请来者好生收着,传下去。
这青花瓷罐的原主是一个青年人,送过来有五六年,摆在玻璃柜角。崔恩雨每次来手支在膝盖上,弯下腰,目不转睛看。会遥想那个当年的年轻人怀着怎样的意思,怀抱大罐进到老人昏沉的小店。
青花瓷罐上三只大鱼,一只长有雪白獠牙,正张开。一只闭嘴,满面惊恐无辜状,身子蜷曲,尾巴几乎抱入怀里。另一只在水草底部逍遥游。
老人说,大元青花瓷罐,全世界剩不下几个。鬼谷子下山,多少亿的拍卖价,都有人说是赝品。这个是清代仿元的青花。虽说是仿的,一样值钱。你知道为什么?一是清代怎么说也是古代,那就是古瓷器了。二是古代匠人手工绘的瓷器,现在都是数码印,能比吗?三是毕竟是青花,就是现代的手绘青花,一套茶具动辄也上万。
所以崔恩雨来看过这个青花瓷罐不下百次。下班回家沿着河堤走,从西边往东边来,走着走着,就远远瞧见小古玩店门口打起的灯笼的红光。两只灯笼,挑在两边,旧旧的宫灯。老人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在他家里呆了半世。不卖,就这么挑着,是镇店之物。瞧这今天新收的字匾,爱新觉罗书写的。皇族啊!别看这字一般,写得太老实,宣纸上有屋子漏雨漫过的水痕,那也不碍什么事。这样的东西用不着急卖,慢慢走,等着看。
崔恩雨年年清明和寒衣节在河边给父亲烧纸,从小店里买纸符。烧纸后到店里还火柴。店里的灯光实在昏暗。小狗灰敦敦的身子,趴在老旧的军大衣上,眼睛滴溜转。十平米大的地儿,绕墙立着几个大柜子,挤挤挨挨的小物件大物件。老物件散发出来的味道仿佛老屋子里老房梁徐徐吐出的味道。一切都是老旧的,空气也是,崔恩雨自己的脸和手,还有眼睛,都被这空气围裹得老旧不堪。
看了十年,从里面挑出来多少宝贝?那个原木框的铜浮雕耶稣成长图,背后有外国文字,定是舶来品,手感上就能判断出来,是一种绵沉的扎实感。请回家,摆在床的正对面,躺下看书时就会温热地注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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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难。谁又能受过耶稣。
崔恩雨大包小包去邮局寄家什,只把随身衣物和这个留下,心就是定的。那些家什回到崔恩雨的出生地,她的一间小小的屋子,掌管着她在人世间的根须。到某一年,也许她五十岁,也许五十五岁,不能太老,她将不拄拐杖,一头银灰色头发,回到出生地,她的一应家什默默等待她多年。她终于着陆下来,抚摸旧光阴里没有离散的它们,心里有安慰。被大猫咬过嘴尖的根雕仙鹤,也寄回去。仙鹤嘴已秃,而大猫已作古。所眷念的事物就是这样的关系。
嘿,来啦?老人绕着大河散步回来,捧一碗炒肝,就着包子吃,塑料袋哗哗响。
他不问崔恩雨为何一清早就来小店?从前都是夜里打烊前她才姗姗下班过来,站在灯笼下瞅一眼,落个脚,说两句话。
青花大罐,我再看看……过几日要去别的地方,去一阵子……
你自个取,看就是了……要出差啊。
崔恩雨顿一顿,点点头,对着罐子内壁的鸡爪纹说,我想今儿个把它请回家。
行。你看着出个价吧。
老人的女儿蹲在门边给狗儿梳毛,随风扬去一缕一缕的毛。崔恩雨捧着老人用泡沫塑料和报纸层层包裹好的青花罐出来,一个头发很顺溜的男子哼着小调进门。是这女儿的夫婿。老人常常不和女婿搭腔。女婿耸着肩膀把香蜡纸符搬到门前的桌子上,高高摞起来。
崔恩雨走到水泥桥上,回望一眼那店。这老人与崔恩雨早逝的父亲的家乡相距不过百里。是后来攀谈的时候知道的。她有时送去茶叶或者卤好的牛肉,老人微微眯起眼睛,喝下小酒,咂巴一下嘴。崔恩雨在他的身后看那些老物件时觉得老人大约是怀才不遇的。部队转业留在北京。工作之余收集古物。退休后开起这个小店。妻子先他离开。小女儿和夫婿皆无业,在这小店里打下手,闲时手揣在袖筒里,狗在脚边。唯有大女儿令他骄傲——检察官。老人抿嘴微笑,指了指脑袋,戴大盖帽的。
回见吧!崔恩雨心里默默对老人说。
3
如果崔恩雨闭上眼睛,北京城东南西北的道路和景物便清晰如卫星图扑面而来,似乎她的手掌可以逐一抚摸出其中的情致和逻辑。东边是浩浩荡荡通向通州府的大门,大门豁然闯出去就是遍地商品房和异乡人的香河。西边是云蒸霞蔚的石景山,涛子领着他的妻和孩子在那里驻扎。北边是巍巍大中华的奥体森林公园,清华、北大、人大、工大、民族大,顺着摸下来,那里的空气也比别处更鲜活而充满希望,车矢菊的活动地在那里。南面,一条复活的永定河出现在房地产开发商的宣传单上——正南,从天安门城楼上垂直向下划一条笔直的线,过午门,过大兴,过从前有白色浪花的北平城的母亲河永定河,过一片百年榆树林,来到河北廊坊地界。
崔恩雨对助理“小白猫”说,这个地方名叫固汤,从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把手指放在地图上的这一块研磨过……竟然有这么个地方……要建新机场了。
她们在大雨天乘地铁向固汤进发。特意错过高峰时间,地铁上的人越来越少,就仿佛正乘坐一辆高速而安稳的开往星际的火车,可以没完没了一直坐下去。“小白猫”挺着七个月的身孕喝着番茄汁,蓬松的头发垂到腰际,地铁玻璃映照出她们的身影。崔恩雨头发高高盘起来,眉眼如漆,盯着飞逝的黑色隧道,紫色水晶耳坠摇摇曳曳。车矢菊说,女人不要戴耳坠为好。崔恩雨不理睬,一年四季搭配衣服戴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耳坠,坐在车矢菊对面吃饭的时候,车矢菊就会对着摇摇摆摆的耳坠欲言又止。她的心里就发笑。
穿耳洞的时候我五岁。姐姐带我去你家。你妈妈用一颗花椒揉耳垂,揉到薄如一张纸,穿过针线。伤口长好后,你妈妈找来茶叶棍给我塞上。崔恩雨抚着耳垂静静地说话。
咱们那里的女人就喜欢这么打扮。车矢菊嘿嘿笑起来,瞬间返回家乡,成为从前的那个小男孩。
地铁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崔恩雨想“人在旅途”这四个字极好。就连五岁时从自己家往车矢菊家走去,都有郑重的命运感在里面。
“小白猫”说,恩姐,这地方也忒远了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将来上下班可不是要点着星星起床摸着月亮回家。
崔恩雨和“小白猫”在这家广告公司做搭档已经五年。格子间里椅背相互靠着,崔恩雨只要一转身,就能看见“小白猫”的脸。一起喝茶,吃小点心,低声商量创意,悉悉索索的动静正如蚕工作时的沙沙声。每天中午一起用微波炉热饭吃。切开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橙子。辽阔的北京城,只有她们两个是亲人,如果抛却掉男人不算。
出地铁,搭乘房地产公司的班车,过大兴,沿路看见不是蔬菜基地就是西瓜桃子基地。过高架桥,这桥下从前正是永定河,然而河水早就没了。许多大河就是这样,突然到了某一代人这里就没有了。地图上若有这条河的名字,也如麒麟二字的出现,是让人疑惑的。然而地气里的旺盛水脉尚在这一世代留有缠绵悱恻的余响,所以那一片古老的千亩榆林站立得依然牢固,执着地把浓荫洒下来。过老榆林,固汤小县城迎面而来。小县城的味道是大马路上轰轰开过一辆汽车后全县就立刻安静下来的那种灰白色的淡远感觉。
“小白猫”下班车,手抚胸口,觉得心脏砰砰跳得紧。
崔恩雨轻轻拍她的背,用食指从天安门向下划了一条直线,说,我第一次在地图上找见固汤的时候,突然觉得地铁肯定要延长到这里来……
崔恩雨打起伞,罩住“小白猫”,拨通销售员的电话。
“小白猫”深喘几口气,嘿嘿笑起来,你的直觉那么好,可是你用了十年的时间也没有把一件事做个善终。
崔恩雨抿嘴笑起来说,什么叫善终?心里安宁就叫善终。我不是你们年轻人,非要照婚纱照,携手见家长,才叫但愿人长久。
销售员穿着黑西装白衬衫,一扬黑亮的头发,眼睛也是黑亮而年轻的,踏着雨水向她们俩快步走过来。小县城的男孩,会让崔恩雨感到格外亲切,车矢菊从前在小县城的柏油马路上骑车缓缓行微微笑的样子,至今在脑海里。
小公寓,精装修,后年收房。崔恩雨把几张银行卡一起递进收款的小窗口里。十年广告生涯的积蓄,一张张划出去。之前飞快预算了一下,去茶花村的生活费得留足,毕竟半年一载的,不能就断顿。
没有见过这样买房的,仿佛排队买了一袋包子。“小白猫”坐在售楼中心的大堂里吃免费小糕点喝免费果汁等崔恩雨。
那要怎么买?背着手把这个楼盘前前后后勘察一遍?
你将来住在这里,上班怎么办?
我要离开北京几年。
这么大的决定,你一点儿也没有说过啊。那我怎么办?
回家生孩子,生了孩子回来上班。
4
去小院里走了一圈,从前黄昏时抱着大猫散步常走的路线。大猫伏在崔恩雨的肩头,睁大眼睛看树,看花,看小狗,看小孩,看别的猫。猫的寿命最长可以到十八岁。那时候觉得相伴十年也是漫长而遥不可及的。命运一收手,十年揽下桌。现在桌子上是空的了。
一楼人家都在窗下搭出个小花园来,老人们喜欢坐在这里纳凉。一只黑白花猫趴在窗台上发呆,是大猫从前的旧相识。花猫扭头看崔恩雨,她的肩头没有金色大猫。崔恩雨站在花木格外旺盛的人家窗下喊,家里有人吗?纳凉的一老者站起来说,你找谁?
崔恩雨说因为要离开,想把自己养的花搬到这花园里来,心里方踏实。
他们这样今天搬来明天又搬去别的地方的人,这里的人见得太多。所以老者略一沉吟心中有数地说,行!你搬来就是,我们养着。
大大小小的花盆一趟趟搬进小花园,就只剩幸福树她没有办法挪动半步。傍晚车矢菊过来,崔恩雨告诉他,院子西北角有一户人家窗下的花木格外多,就搬去那里,已经和主人说好了。车矢菊便挽起裤脚,一使劲把花盆搬起,往楼下去了。他下楼时仰脸朝站在屋门口的崔恩雨笑一笑。崔恩雨也笑一笑。他们小时候一起推架子车去红柳林捡柴砍柴,会时不时这样互相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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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屋子里不再有需要牵挂的东西了。蓝色毛巾被裹着当年从院子长椅上遇着的金色小猫。小猫儿一年一年摇身变着,后来变成了如加菲猫那般大的猫。它喜欢这个蓝色毛巾被,常常蜷在上面睡午觉。决意弃掉的物品也是一定要弃掉的,哪怕上面落着关于一个生命的记忆,不然要用多大一间房子才能把这些旧物保管着。崔恩雨定一定心。
夜里他们在灯下喝茶。用惯了的天青色汝窑茶具,崔恩雨浇开水上去,暖茶壶茶杯和那只碧绿大青蛙的茶宠,沏茶。窗外闪电一根根划下来,雷一串串砸到地心。
不知幸福树能不能受得住呢?崔恩雨搁下茶杯说。
不要小看了植物的生命力。车矢菊说,待会儿我下去,把它往屋檐里挪挪,这样你这一夜睡得也踏实点。
北京最可爱的地方就在于它每年夏天雨水旺盛。雨的声音急促,把一座古城的边边角角,全都能清洗到。几场大雨后,槐花就开了,白色里是清透的绿,层层落下来,街边厚厚的槐花,一路走过去,金銮殿层层黄琉璃瓦檐、蓝琉璃瓦檐与这花互为映衬显得安详。
车矢菊说,有一首歌的歌词真好,我念给你听啊: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崔恩雨笑起来,说,这几天我也总是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那条河,总爱出现在我的梦里。
所以你去永定河买房,我最知道这里面的道理。车矢菊说,哪怕它已经只是一条河床。
那一年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子。在他们的出生地,北方小县城。一个从北岸往南岸游,往返多少趟,整个夏天,脊背晒得黝黑;一个坐在洗衣服的妈妈身边玩水,躺在鹅卵石滩上让太阳暖暖地当头照下来。车矢菊比崔恩雨大七岁,他似乎一直都可以把崔恩雨抱起来,转一个大圈。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车矢菊笑起来,穿着反穿衣的小妮子,喜欢拽着妈妈的衣角,她去哪里,你就尾随到哪里,哭哭啼啼是家常便饭。我一抱起你,你就不哭了,一会儿就呵呵直笑起来。所以我就常常去你家院子抱你。后来就成了我去哪里,你就尾随到哪里。
崔恩雨听这话不下一千次,但每一回还是要前仰后合地大笑。
车矢菊看着崔恩雨,愣神,说,你这么笑,就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了。你看我们俩大约小时候常常一起吃饭,长得多么像。
他们静默看着对方,从对方的脸上和眼神里,找见自己的影子。
那一次崔恩雨在河边玩水,后来就进到河水里。她的妈妈说,你就在洗衣盆旁学狗爬就可以了,不要再往远的地方去。崔恩雨学着狗,爬过去爬过来,水的浮力让她感到身体飘荡摇摆得奇异,于是她浑然不知怎么回事,已经离洗衣盆越来越远。她想站起来的时候,脚丫却站不住。她的母亲猛然抬头发现崔恩雨在河里扑打翻腾。是正在渡河的车矢菊帮着一起把崔恩雨托起来,抱到岸上来。
不用做人工呼吸的,一个小妮子坐在河滩上大哭不止。车矢菊说,我还记得你的两条小胖腿湿答答在鹅卵石滩上,就像一个玩具娃娃,你哭的时候嘴巴张得好圆,就像一个大大的字母“O”。涕泪满脸。
每一次都会说到这一段,崔恩雨每一次都要大笑不止。
三十岁之后突然想要来找你。大约经历了许多事,发现不能忘记的只一件事。崔恩雨说。
你来找我那天,坐错了车,到中关村的时候嘴唇冻得乌紫,我带你去吃番茄牛肉锅仔。你最爱吃西红柿,从小我们就在菜地里找第一个起红晕的西红柿,其实大半个都是青的,就被我们吃了。
你考上大学那年暑假,咱们那里地震,我正在南瓜架下的八仙桌旁做作业,你过来看我的作业本,穿着白衬衫,好神气,但眼睛里依然是亲切。地震来的时候,你拉着我的手站在菜地的中间,大地晃荡,左边一下,右边一下,我们俩就像站在一只圆圆的气球上。那时候真吓得腿发软快要伏倒在地上。后来地震过去了,傍晚你妈妈用自行车推回来一个红色的大皮箱,说你第二天就去北京。
有多少人在少年时分离,就再也没有聚首。我们终究是幸运的……车矢菊说,告诉竹女你的行程了吧?去了住个半年一载就回来啊。
崔恩雨点点头说,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活在一个巨大的搅拌机里,轰隆隆喀嚓嚓地翻滚着响。清贫安宁的日子才是心灵的清洗剂,陪竹女一起生活些日子,我想我能找见活着的真正意义。
5
“小白猫”趴在办公桌上假寐。她们身后的散尾葵的老叶已全部修剪去,新叶一夜夜抽出,清绿色在落地窗前漾开。从前搁在前台,快要被淘汰出局。崔恩雨和“小白猫”一起把它抬到身边来护理,竟然重返活力。见者无不赞叹,惊问其中奥秘。崔恩雨说,无他,唯发自内心去爱。
你走以后,我走以后,这盆花谁会来管。“小白猫”怏怏地说。
崔恩雨伸手摸摸叶片,说,它已熬过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锦上添花之人自然有,懂它的人却未必有。这十年的生活我已厌倦,埋头做创意,所谓战果也不过是为虚浮时代增加泡沫。
那么什么才是能够留下来的。
脚踏实地地去生活,去爱,去体会……我最佩服竹女的一点,就是她的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七岁大的孩子字就写得那样好。我问她,你的愿望是什么?她说,妈妈,我想多读几年书。我回答她,不仅仅是多读几年书,而是要一直读到大学毕业,这是最起码的也是必须完成的事。后来涛子告诉我更多她的生活,才知道为什么她的愿望仅仅是多读几年书。
竹女能够遇见你,真是一件好事。陪她一两年之后怎么打算的?
还会回到北京。不知为什么,这么热爱北京天安门,好像浸在这里的空气中,就笃定自己能发出新芽。虽然雾霾一年比一年重……将来也许朝九晚五,也许不。后现代里的我……总应该有不一样的活法。
你那日对我说,应该在老家买个房子,孩子出生后不能让她没有家。我和老马在一起也三四年了,他总是说房价会跌,就算买不起,也迎来了租房时代,不用把房子看得那样重。但我和他几乎一年搬一次家,大堆的书和我们一起转战,这种生活我也早已厌倦。老家如果买了自己的房,这些书也有归处,即使依然在北京打拼,也是轻装上阵。所以买房这件事我决定听你的。
老马什么态度呢?
他说如果能凑够首付,不如拿这个钱去炒股……
呔!他敢!崔恩雨声音提高,前年那件事他还不吸取教训,他若还是那样,我倒要怀疑他的品性了。记住了,这次回吉林把房子手续都办妥了回来,钱不要过他的手,房产证也只写你的名字,万一哪天被他抵押出去,看你和孩子什么年月才能有自己的家。
老马是“小白猫”的大学同学。大学里并没有谈上恋爱。毕业后在京城里漂着混着或者扎根的同学隔一阵子便要聚一下,交流各自的现状和混生活遇见的疑难杂症。他们俩就在同学聚会里产生了青涩的爱情。老马很帅,戴眼镜,读过许多书,说话时搞不清哪一句话是他胸腔发出的本我声音。都是学新闻专业,老马却跑去卖大树。一年过去,卖大树的事业被政府定位为传销,于是解散。但是他家给他结婚用的十万元变为平谷某个山坡上的一片小白杨,至今不能兑换为真金白银,只能被老马用以夜半伏在枕上不断评估自己的固定资产。
前年的某日,法院发来传票给“小白猫”,说她的丈夫因信用卡透支数额巨大,被传唤法庭依法做出判决。“小白猫”连日筹钱,将人从派出所领出来。问其原因,盖因为某同事母亲病危,跪在老马脚下请老马透支出现金借给他。老马照办。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岂能见死不救。
“小白猫”背着一身债务,与广告事业拼命,挤地铁,倒公交,到达在通州租住的七平米房间。她和老马的大床占去大半位置,书占去小半位置。“小白猫”让老马打听前同事母亲的近况。老马把眼镜摘下来,揉一揉眉间,答曰,此人电话已停机。
若是这个钱不是这般糟践掉,交成购房首付款也足够了。“小白猫”这一两年来说话时候总爱皱起眉头。崔恩雨便伸手点她的额头,不许她未老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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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买房几乎不现实,你也不可能买在河北地界,每日路上奔波三四个小时。有一天你累了,不想再做京漂,就回吉林老家,那里有你的屋、你的书、你的孩子。你家里兄弟姐妹六个,我们每个人资助你一万,加上你妈妈给你的陪嫁五万,买个小户型,首付款是够的,你就趁生孩子回去运作这件事情吧。等孩子出世,她可以看见自己的家,岂不美哉。
将来告衰回乡能做什么呢?开个卖山货的淘宝铺子?让老马到山林里收野果野蘑菇!小白猫扑哧一笑,眼睛里闪着光芒。
她们站在二十楼的落地玻璃窗边,看夕阳的金光斜斜射出,如水漫过未置可否就属于她们的北京城。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这样挥洒出爽利力量的城市仅此一座。
6
和涛子约在常去的那家日本料理店。从前每逢节日,崔恩雨便和车矢菊约在这里饕餮。崔恩雨总是先到,杯碟交集地吃寿司,吃土豆泥,吃多春鱼,吃天妇罗,手忙脚乱,肺腑那里有一鼓作气把美食丢进嘴里的果敢。北京的大风也有这般力量,能突然把人吹饱。吹得漂泊者眼神黯然不消魂。吹得身体单薄如一张纸,呼啦啦就飘去了河北置业。吹得十根手指冰凉,十指连心,心也冰凉,什么事业什么前程什么时代栋梁,全都稀里哗啦溃不成军。
崔恩雨埋头吃,温暖好看的食物如车矢菊微笑的脸。
车矢菊陌上花开缓缓行,坐在崔恩雨的身边,闲闲地吃。他们就抬头互相望,笑一笑。
小时候你常吃的早饭是牛奶泡馒头。我去你家玩,你就坐在小板凳上气定神闲地吃。手里抓一根咸豇豆,咔嚓一口,再用勺子舀一大勺泡馒头扔进嘴里。
崔恩雨说,那女汉子是我吗?不带一点儿自卑的啊。牛!
想到这些往事,崔恩雨手执和风茶杯,端详上面的花纹,兀自笑起来。
榻榻米墙上挂着寒山枯树下发呆小老头坐在河边的画。涛子盘腿坐在崔恩雨对面。这个城市最后令人留恋的情感还是老乡情。涛子和崔恩雨高中时同级不同班。各自读完大学,不同的人生,不同的辗转轨迹,最后狭路相逢,在北京碰上头。
宽肩膀,走路摇摇晃晃,喜欢歪着脑袋笑。多少大女生小女生倾慕你的二八芳华。主要是你学习也很好。
涛子说,初来北京那年,带走全部家底五千块。老婆哭,孩子叫,仿佛生离死别。在大兴一个叫大白楼的村子里住。上下班用去我一天的四个小时。夜里跳下公交车摸黑走在村子马路上,我可以认为我正潜伏在山东枣庄或者中国的任何一个古老落魄的村庄里。
崔恩雨说,那年三九天,你打电话给我,说要亲自下厨为我做家乡菜。我被你的盛情感动,围上橘色羊绒围巾,穿上唯一的一双特步鞋,一早从东五环向西五环进发。敲开你的屋子,“迷你”厨房、“迷你”卫生间、“迷你”起居室。地上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大有闯荡者气质。你削土豆、剥大葱、剁鸡块,眼神恍惚。正午时分我们举起酒杯为他乡遇旧识干杯。饭毕,你用近乎嗫嚅的声音对我说,恩雨啊,我来北京搬家搬了九次了,一个人实在没有勇气面对搬家这件事。这第十次搬家你得陪着我,行不?帮我看堆就成。
涛子说,都过去多少年了,每次见面都要描绘一遍。我有那样老谋深算吗?
完全真实回放。你一趟趟下楼把东西扛到我脚边。我看堆。然后我们搭车去街那边新租的房子。然后你一趟趟把东西扛到楼上,我看堆。那天夜里的月亮格外皎洁,站在正当空俯瞰我。我坐在出租车上想掉眼泪。车身晃一晃,我看着白茫茫光秃秃的北京城想,我们为何而来?
现在不是一切都好起来了吗?
不是好起来了,是胖起来了,你看你都发福成啥样了。我们从此对当年的清俊小生形象死心。
恩雨,你去茶花村生活一段时间我觉得挺好。竹女还那么小,无父无母,跟着收养她的老奶奶过,养父常年在外打工不回家,挣的钱都拿去赌牌和讨女人开心去了。我们若不管她,想多读几年书都是不可能的。
涛子博士毕业后留校,申请去茶花村支教,认识了当地的小姑娘竹女。传照片给恩雨看。对恩雨说,竹女的眉眼和你真像,都是黑亮如漆,不如认她做女儿。
7
夜里瓢泼大雨继续。水静静地升高。每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渡船上。车矢菊说,青花瓷罐上的鱼有励志精神呢。崔恩雨说,哪里这么牵强。这些年我的眼睛落在这上面太多的注视,所以给你留下。
第二日晨,崔恩雨轻轻关上门。从前的岁月咔哒一声闭合上。拉着箱子特意去院子的西北角看幸福树。屋檐下淡绿色的新叶如有力量的手掌向上。大猫幼年时虎虎在枝叶间对着她和车矢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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