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转溜溜
2014-08-04陶永灿
陶永灿
(一)
放学了,同学们背起书包朝家里跑。他们消失在学校外,就像一群蚂蚱散落在草丛里。
我们没有走。我们还要等着看大勇和树生的陀螺比赛。
对大勇来说,这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比赛。
大勇的妈妈在镇上开商店,爸爸跑运输,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其乐融融。不像别的同学,不是妈妈在外打工,就是爸爸在外做事,有的甚至爸爸妈妈都不在家。
树生的爸爸就在沿海的一座城市里打工,很少回来。出去打工以前,树生的爸爸是村里有名的陀螺王,树生的爷爷曾经也是有名的陀螺王,他们在县里、市里的陀螺比赛中都拿过头奖。虽然现在没有人再组织陀螺比赛了,但树生家在十里八乡的名气还没倒。树生这个陀螺王的后代,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新陀螺王。
可是大勇不服。
“他凭什么当陀螺王?谁任命的?要当陀螺王,先打败我再说!”他说。
他向树生发出过多次挑战,但树生都没有应战。
“我没说我是陀螺王。”树生说。
树生是没有说过自己是陀螺王,但旁人说比他自己说更让大勇生气!其实,树生也不是不敢同大勇比,而是沿海那个陀螺王不许。“我打了一辈子陀螺,得到了什么?你还是好好读书吧,知识改变命运!”每次打电话,爸爸都这么说。树生知道,爸爸是一个勤奋又聪明的人,要是好好读书,现在就不会像一朵云一样天天在外漂泊了。爸爸吃不惯有海腥味的饭,可是不得不吃。爸爸觉得他是被陀螺给害了。
树生想好了,坚决不跟大勇比赛打陀螺。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树生的妈妈病了,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也真巧,正好大勇随他爸来村里送砖头。树生跑去求大勇的爸爸载妈妈去医院。大勇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打一场陀螺比赛。”
为了妈妈,不要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条件树生也得答应。
(二)
操场的一角有一块平地,是夏天小河涨水时冲出来的。其他地方杂草丛生,唯有这里是“绿洲中的沙漠”。
我们把大勇和树生围在“沙漠”中间,纪律出奇的好。平时上体育课我们总是一个个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似的。但这天不同,这天我们要看陀螺比赛,要看树生和大勇到底谁是新陀螺王。
陀螺比赛有两种方式:文比和武比。文比就是抽一鞭子,看谁的陀螺转得更久;武比就是让双方的陀螺互相撞击,被撞翻的一方为输,都是三打两胜。大勇希望武比,我们也希望武比,那当然就是武比了。
这种时候,树生的意见是可以被忽视的。以前也是这样,如果树生的意见与大勇的不同,那就等于树生没有意见。
大勇和树生慢慢掏出各自的陀螺和鞭子。他们的陀螺大小差不多,鞭子就不一样了。我们打陀螺的鞭子像古装戏里白胡子仙人手上的拂尘,由一个木手柄和一绺棕叶组成。木手柄没有多少讲究,棕叶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你看,大勇的鞭子上的棕叶呈棕黑色,显然是早就晾干了,然后放在水里浸泡过的。这样的鞭子柔和绵软,有分量,能抽得上劲。树生的鞭子上的棕叶却是青的,很生,一看就知道是刚从树上割下来的,或许是昨晚,或许就是今天早上做成的。这样的棕叶比较脆,使不上劲不说,还很容易断。
果然,才一上阵,树生就输了一局。他的陀螺被大勇的一撞,就摇摇晃晃地退到了一边,越转越慢,最后很不情愿地躺倒在了地上。树生铆劲救它,也没能救活。
大勇旗开得胜。他的哥们立即欢呼起来,有人还鼓起了掌。大勇有不少哥们。他们天天跟在大勇身后,好像大勇屁股上拖着的尾巴。
树生的脸红了,但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知道,陀螺比赛要取胜,首先要靠陀螺体积大,分量重。我们这里是雪峰山区,山上除了松树就是杉树,没什么杂木。杉树和松树木质不硬,而杂木呢,除了茶籽树就没有了。第二,在双方陀螺大小差不多时,就全靠鞭子分胜负了。打陀螺讲究快、准、提,就是出手要快,抽得要准,必须抽在陀螺的中上部分,在抽到陀螺的一瞬间,还要往上提一提,让陀螺有一点点脱离地面的感觉,以减少摩擦。
第二局开始,树生先是慢慢地盘陀螺。等到陀螺旋转得最快时,他瞅准机会用力一抽。大勇的陀螺眨眼间就像被一脚踢飞的足球,扑进了草丛。操场上马上响起一阵嘘声。大勇的那些哥们,个个像见了外星人似的,吃惊得合不拢嘴。
大勇的脸倏地青下来。他气急败坏地喊道:“还有一局,还有一局!”显然,他求胜心切,只想尽快把树生马上打败。这样的心态参加比赛,是很难取胜的。
第三局,大勇还没回过神来,树生就打了他一个立足未稳,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大勇的陀螺撞进了沙子里。大勇的陀螺转着转着就不动了,躺在那里,像撒哈拉沙漠里的一具晒干的千年古尸。
大勇把鞭子一甩,气呼呼地走了。走到操场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树生你等着,冬天我们决一死战!”
(三)
“妈,谁把我们的茶籽树砍了?” 树生把一捆柴撂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对妈妈说。
早上,树生到山里打柴,路过自家的茶籽树山时,赫然看见一个崭新的树蔸,旁边还有新鲜的树叶。那个刚砍下的树蔸像一只受了冤屈的眼睛,不肯闭上。树生好痛心。
“砍了多少?”妈妈吃惊地问。
“砍了一棵,最大的!”树生说。
茶籽树是我们这些山里人家的油盐罐子。每年,家家户户都要从茶籽树上摘下一把一把的“钞票”。家里的主要开销多半就靠那些茶籽树供着了。我们这里的茶籽树山都是翻过土的,到处光溜溜的,除了高高的茶籽树,地上寸草不生。每年摘了茶子以后,还要松土、施肥。
树生家的茶籽树比谁家的都好,一年四季绿油油的,树干高大,枝繁叶茂。他家那棵最大的茶子树,一年要摘一箩筐茶籽。把茶籽卖给城里的成品油公司,树生就有了学费。可是,它现在居然被人砍了,活生生的砍了!
“一定要把那个杀脑壳的查出来。”树生妈是从来不说狠话的,但这天她居然骂了句“杀脑壳的”,可见这件事太伤她的心了。
那个“杀脑壳的”会是谁呢?他为什么要砍我们的茶籽树呢?是做柴烧吗?按理说不可能,刚砍的活树水分太多,根本烧不了。树生实在想不出来。这时候他真想成为福尔摩斯,成为狄仁杰。
这天,树生遇到村长。村长问:“砍你家茶籽树的人查出来了没有?”树生摇摇头。村长说:“查出来告诉我,这是乱砍滥伐,我要处罚他。”听说村长要处罚砍茶籽树的人,树生心里稍微好过了一些。
可是那个砍茶籽树的家伙,就像蒸发了似的,一直没有找到。
(四)
转眼就是冬天了。
这年,雪峰山的冬天来得比任何一年都早。似乎一夜之间,大家就穿上了棉袄。很快,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这年的天气真是有点诡异,飘一阵雪花,下一阵冻雨,不几日工夫,地面就给冻上了,踩上去硬邦邦的,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地面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沟坎。水塘也被冻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可以在上面自由走动。老一辈的人说,霜打平地,雪落高山,这话一点也不假。
男人们围在火塘边,没日没夜地喝酒、聊天。女人们则做着她们永远也做不完的针线活。下雪天同样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学校放假了,家里没什么事可做,我们天天不是堆雪人、捕麻雀,就是在雪地上疯跑,整天整天地疯跑。
这天,我们跑到村长承包的大塘边,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大塘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在我们这山旮旯里,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一块平地,这是冷冽的北风赐给我们的宝地。
我们都想去宝地里冒冒险。
但是我们心里都很害怕,谁都不愿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时大勇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前去探路。大勇从塘边开始,慢慢地试探着往中间挪。每向前挪动一步,他都要停下来喘口粗气,那样子俨然是战场上的排雷兵。
大勇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舒缓自如了。他用力踩了踩冰面,鼓励我们说:“没事,没事。”我们就一个个下去了。到了塘里,大家像一群欢快的鸭子似的,在冰面上嬉戏、追逐、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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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这里这么平,正好打陀螺。”
这话提醒了大勇,他马上说:“对对对,去把树生找来,我们就在这里决战。”
(五)
在冰冻的水塘上打陀螺,对我们来说还是头一次。大家都很兴奋。想想吧,我们在冰面上跑来跑去,嗷嗷乱叫,冰面下的鱼会是什么反应呢?这对于南方人来说,真是太有趣了。
大勇从家里拿家伙来的时候,树生也来了。我们还是围了一个圈,把他们围在中间。开展这样的活动,我们永远不需要别人维持秩序。
比赛开始。
大勇掏出陀螺,大家一下子目瞪口呆:“这么大的陀螺!树生死定了。”
真的,谁也没有想到,大勇的陀螺会有那么粗——它足有大人的腿肚子那么大。在我们这地方,是很难找到那么粗的杂木的。大勇是从哪里找来的呢?大勇的陀螺上画了旋风图案,颜色非常鲜艳,一看就知道是刚削的。刚削的陀螺耐撞,树生今天要取胜,几乎不可能了。
“大勇,你的陀螺是用什么木做的?”忽然,树生走到大勇面前,冷冷地问。
大勇忙把陀螺藏到身后,说:“怎么,害怕了是吗?害怕就把‘陀螺王让出来!”
树生说:“你的陀螺是用茶籽树做的。”
大勇说:“不是。”
树生说:“是的。”
大勇说:“不是,不是!”
树生说:“你让大家瞅瞅,看它是不是用茶籽树做的。”
大勇只好把陀螺拿出来,让我们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的说是茶籽树做的,有的说不是茶籽树做的,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争个不停。
这时不知谁说:“你们不是来鉴别木材的,你们是来打陀螺的。它是不是茶籽树做的有那么重要吗?”
大勇的哥们马上嚷嚷起来:“就是!知道自己打不赢了就想耍赖,不害臊!”
众口难辩。树生不再说话了。
比赛的过程就像是一只小羊挑战一头大象,没趣极了。三下五除二,大勇就三比零,干脆利落地战胜了树生。
“啊!我是陀螺王啰——我是陀螺王啰——”大勇挥舞着双手,大声地喊道。他忘乎所以地又是蹦,又是跳,疯狂到了极点。他的那些哥们手牵着手,把他围在中间,欢呼着转圈庆祝。
树生独自站在一旁。他的眼里,含着复杂的泪水。
(六)
“嘎!”突然,什么地方响了一下。
冰面上所有的人立马一愣。
“嘎!嘎嘎——”又响了几下。
啊!那是我们脚下的冰在响。
不好了,冰裂了,快跑!
刚才还围得紧紧的圈子一下子散开了。大勇的那些哥们,一个个像受了惊吓的兔子,惊慌失措地跑向岸边。就在大家散开的时候,咔嚓一声,大勇脚下的冰面猛地塌了下去。他的身子跟着一沉,整个人就像一架狗爬犁似的,趴在了冰面上。他的双腿已经泡在水里了。
“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大勇伸出手来,急切地喊道。可他的哥们已经到了安全地带。他们惊魂未定,谁也不愿再去冒险。我们都不愿去冒那个险。想想也是,刺骨的风,冰冷的水,万一掉进塘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树生没有跑。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离开,也不去救大勇。
广阔的冰面上,只剩下大勇和树生两个人。他们一个趴着,一个站着,如同精心设计的雕塑,背景是无边无际的白。
大勇慢慢下沉。水漫上冰面,像油一样朝四周滑开。此时的风也似乎更紧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
树生还是一动不动。
大勇望着树生。他的眼里有悔恨,有内疚,有祈求……
树生看了一眼大勇,又把头扭向了一边。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岸边的人也没有说话。大塘里的冰面破裂了,空气却好像突然凝固了起来。
这时候,我们看到树生蹲下去了。他要干什么呢?
树生蹲下以后,把鞭子甩向大勇。鞭梢刚好落在大勇面前。
树生的这根鞭子是他爸爸传给他的,鞭把红红的,亮亮的,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演绎过多少扣人心弦的故事。此刻,它就搁在洁白的冰面上。
大勇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地抓住了鞭梢。
树生握住鞭把,一点一点地把大勇拉上冰面。大勇得救了,站在树生面前瑟瑟发抖。可树生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看他一下。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树生转身快步朝岸边走去。
“树生……”大勇在后面喊。
树生没有停步。
“树生,你说对了,我的陀螺是用茶籽树做的。”
树生还是没有停步。
“树生!”大勇哭了,“你家的茶籽树,是我砍的……”
树生停下来,转身对大勇说:“你快回家换衣服吧,不然会感冒的。”
“树生,我对不住你。你,还是陀螺王……”大勇泪流满面。
树生说:“大勇,你错了!”
大勇说:“我知道我错了。”
“不!你不知道。”树生叹息了一声,平静地说,“我没说我是陀螺王,我也从来就不想当陀螺王。我们打陀螺是为了锻炼身体,开心快乐……”
大勇不做声了,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是的,陀螺王不陀螺王,有什么意义呢?我是被老北风迷住眼睛了。
他抬起头来,轻快地朝树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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